聂广
中国古代“类”“象”概念与“取象比类”方法的形成及在医学理论构建中的作用
2025-10-6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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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类”与“象”概念是基石,“取象比类”思维模式则是构建宏大理论的核心方法论。下面,我们将系统地梳理其形成过程,并重点阐述它们是如何共同塑造了中医学理论体系,以及留给我们的历史影响。

一、概念基石:“类”与“象”的哲学内涵

1. “象”:规律的显现与符号

本源含义:指事物的外在表现、征象、动态态势。《周易·系辞上》说:“见乃谓之象”,意思是凡是能显现出来的,就叫做“象”。它不仅指静态的形状,更强调动态的、功能性的表现,如气候的“寒象”“热象”,人的“病象”。

哲学升华:在《周易》中,“象”被提升到哲学高度。“圣人立象以尽意”,认为“象”是通往事物内在规律和本质(“意”)的桥梁。每一个具体物象(如天、地、雷、风)都被抽象为卦象,这些卦象成为推演宇宙万物的模型。因此,“象”是连接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的中介。

因此,“象”的含义远比现代汉语中的“形象”或“现象”丰富,它包含三个层次:一是物象,事物客观的、可感知的外部形态,如天象、地象、脉象。二是意象,从事物中抽象出的功能、属性、动态特征。如从“水”中抽象出“润下、寒凉”之意象;从“火”中抽象出“炎上、温热”之意象。三是道象,宇宙根本规律(“道”)的显现和象征符号。《周易·系辞》说“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卦爻象就是用来模拟和象征天下万物变化规律的“道象”。

因此,“象”的本质是连接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的桥梁,是规律的感性显现。

2. “类”:世界的秩序与关联

类”(類)字的本义与物种的相似性有关。《说文解字》释为“种类相似,唯犬为甚”。先民在生存实践中,首要能力就是辨别万物:哪些可食,哪些有毒,哪些温顺,哪些凶猛。这种“辨物”的过程自然产生了初步的归类意识。

其后在祭祀时,不同等级的祭祀要使用不同种类的祭品(“牺性”);农耕时,需要区分不同谷物的习性;治国时,需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进行社会管理。这些都强化了“类”的观念。

春秋战国时期,思想家们对“类”的讨论趋于哲学化。孔子提出了“有教无类”,此“类”指社会阶层,但也反映了打破固有分类、追求普遍性的思想。墨子明确提出“察类明故”的逻辑原则,认为只有弄清事物的类别,才能明白其所以然。辩论时必须遵守“以类取,以类予”的规则,即基于同一类别进行推理。荀子对“类”的论述比较系统,提出“物各从其类也”,认为同类事物有其共同的本质和规律(“类不悖,虽久同理”)。更重要的是,他强调了人的理性(“心”)具有“征知”的能力,能够通过感官经验对事物进行归纳分类(“缘天官”而后“比方之疑似而通”)。

因此,“类”的本质是确立事物之间的关联性和同一性,为世界建立秩序。

分类原则:指根据事物的属性、功能、动态特征(即“象”)将其归为不同的类别。这并非现代科学基于物质结构的分类,而是基于功能和行为模式的“功能-关系”分类。

同气相求,同类相应:这是“类”概念中最关键的思想。认为同一类别的事物之间存在相互感应、相互影响的关系。《周易·乾卦·文言传》明确提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也系统阐述了“天人感应”“物类相动”的思想。这为“取象比类”提供了理论依据——因为同类,所以可以相比、相推。

二、核心引擎:“取象比类”思维模式的形成

1. 定义

指通过观察事物外在的“象”,根据其功能、动态、属性的相似性,将其归入某个已知的“类”,然后通过类比推理,来认识未知事物或理解其内在规律的一种思维方式。

本质上,“取象比类”思维是一种模型思维和关系思维,它不关注实体的物质构成,而专注于功能关系的类比模拟。

2. 形成过程

源头:《周易》是“取象比类”的奠基之作。其八卦和六十四卦系统,就是将天地万物之“象”归纳为有限的卦象,再通过卦象之间的组合、变化来比类、推演万事万物的吉凶变化。

先秦发展: 诸子百家都运用了这种思维。例如,老子用“水”的意象(“上善若水”)来类比“道”的谦下、柔弱、利物不争的特性。

成熟:在汉代,随着阴阳五行学说与气论的高度融合和系统化,“取象比类”成为一种成熟的、普遍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宇宙万物都被纳入一个由阴阳、五行构成的宏大类比系统中。

3. 实施的三个步骤

观物取象:即观察事物,提炼其功能属性之“象”(意象)。

立象尽意:确立一个基本的“象”系统(如阴阳、五行)来象征普遍规律。

援物比类:将未知或复杂的事物(如人体)与已知的“象”系统进行类比,基于“象”的相似性推导其属性和规律。

因此,“类”的概念奠定了世界可被认知、可被系统化的信念;“象”是连接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的桥梁,是规律的感性显现;“取象比类”则提供了一套通过类比、象征来理解未知、构建知识的有效工具。它们结合起来,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富于联想和整体性的系统思维模式。

三、理论创造:“取象比类”的决定性作用

中医学理论的奠基之作《黄帝内经》,完全是在“取象比类”的思维模式下构建起来的。它成功地用这套方法,将零散的医疗经验整合成一个宏大、自洽的理论体系。

1. 构建人体生理模型

中医将人体看作一个微型宇宙(“小宇宙”),通过取天地自然之“象”来比类人体之“象”。

身体与地理:《灵枢·邪客》说:“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岁有十二月,人有十二节。”这是将人体结构与天地结构进行直接比类。

脏腑与官职:《素问·灵兰秘典论》将五脏六腑比作一个朝廷的官职:“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 这并非解剖学描述,而是通过官职的功能来类比脏腑在生命活动中的功能角色。

生理节律与天地阴阳:人体的气血运行随昼夜、四季变化,比类于日月的升落、四季的寒温。如“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素问·生气通天论》)

2. 确立藏象理论的核心

藏象”一词本身就是“取象比类”的宣言:“藏”指内在的脏腑,“象”指外在的征象。古人无法精细解剖,如何知晓脏腑功能?答案就是“司外揣内,取象比类”。这是古人基于有限经验事实基础上构筑中医理论大厦的智慧性选择,其“五行配五脏”是最经典的取象比类系统。

肝属木:取树木生长、升发、舒展之象,类比肝主疏泄、喜条达恶抑郁的生理功能。

心属火:取火焰温暖、明亮、向上之象,类比心阳温煦全身、主神明的功能。

脾属土:取大地化生、承载万物之象,类比脾主运化水谷、为气血生化之源的功能。

肺属金:取金属清净、肃降、收敛之象,类比肺主呼吸、主宣发肃降的功能。

肾属水:取水流寒凉、滋润、下行、闭藏之象,类比肾主水液、藏精的功能。

通过这一系列比类,一个功能性的生理病理模型被建立起来。可见,“藏象”理论不仅是直观经验的归纳,更是思想观念的凝结,是直观表象+揣摩推测的产物。为什么说“脏腑不是单纯的解剖器官,而是与自然界特定功能相联系的系统单位”?这是其认识论源头。

3. 指导疾病的诊断与辨证

诊断的本质是“司外揣内”,即通过外在的“病象”来推断内在的“病机”。

面色、舌象、脉象:这些都是在收集“象”。面色红赤,类比“火”象,多主热证;舌苔厚腻,类比“湿浊”壅盛之象;脉象弦紧,类比琴弦被拨动或绳索紧绷之象,多主肝郁、疼痛。

辨证分型:将一系列症状、体征(象)归纳为某个“证型”,如“肝火上炎证”“脾虚湿困证”,这个过程就是“比类”。将病人的具体表现,比类到中医已有的阴阳、五行、六经等理论模型中。

4. 确立治疗法则和药物性能

治则的确立:“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是最直接的比类。病情表现出“热象”,就用性质属“寒”的药物来对抗。“培土生金”法(通过补脾来益肺)则是基于五行相生的比类推理。

药性理论:药物的寒、热、温、凉(四气)是对其作用于人体后所产生反应的“象”的概括。辛散、酸收、甘缓、苦坚、咸软(五味)也是对其功能趋势的比类。升降浮沉也是取象比类,如花、叶质轻上扬,故具升浮之性;根、果实质重下沉,故具沉降之性。

象形药”与“取其意”:部分药物的应用直接源于取象比类,如核桃仁形似大脑,故类比其能补脑益智;穿山甲善于打洞穿透,故类比其药性有通经下乳、消肿排脓之功;莲子芯位于莲子中心,色青属木,与心(火)相应,故能清心火;植物的藤蔓(如络石藤、忍冬藤)像人体的经络,故推论其能通络;骨髓(如猪脊髓)能补益人体的骨髓。这被称为“以意用药”,是取象比类思维的极致体现。

四、积极作用:“取象比类”塑造中医辉煌

取象比类”的思维模式,使中医理论在两千多年前就摆脱了单纯解剖的局限,构建了一个高度自洽、充满智慧的医学体系。

1. 奠定了“天人合一”的整体观:这是中医的根本特色。通过将人体与自然界的各种“象”进行类比(如肝木、心火、脾土等),中医将人体置于宇宙万物的宏大网络之中。

使得医生在诊治时,会自然而然地考虑季节、气候、地域、时辰等环境因素对健康的影响,形成了“因时、因地、因人制宜”的治疗原则。这种整体观避免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片面性。

2. 超越了解剖,直达功能系统:在古代解剖学受限的条件下,“取象比类”巧妙地绕过了对静态结构的依赖,直接构建了以功能为核心的生理病理模型。

中医的“脏腑”(如脾、肾)是一个功能集合体,而非纯粹的解剖器官。例如,“脾主运化”的功能,是通过类比大地化生万物的“土”象而确立的,它涵盖了现代医学中消化、吸收、能量代谢等多个系统的部分功能。这使得中医能够有效解释和处理许多功能紊乱性疾病,而这些疾病在现代医学的精密解剖检查下可能“无迹可寻”。

3. 实现了理论的系统化与可推演性:通过将万物归入阴阳、五行等有限的“类”中,“取象比类”建立了一个简洁而强大的理论框架。

这个框架具有极强的解释力和推演能力。只要掌握了核心规则,就可以演绎出复杂的病理变化和治疗方法。例如,根据五行相生相克关系,可以从“肝木亢盛”(肝病)推演出它可能“乘脾土”(导致脾胃问题),从而预先采取措施“培土抑木”。这使得中医理论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非零散经验的堆砌。

4. 架起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桥梁:“取象比类”使得抽象的理论能够直接指导具体的临床实践,包括诊断、用药和治疗。

医生通过望闻问切收集患者的“病象”(如面色红、舌苔黄、脉数),将其比类为“热证”,然后自然地选用“寒性”的药物来治疗。药物的性味归经理论(如石膏大寒清热、薄荷辛散解表)也完全源于对其自然属性之“象”的比类。这套体系使得理论高度实用,易于学习和传承。

五、局限性:隐藏在辉煌之下的阴影

尽管成就斐然,但建立在类比思维之上的理论体系,也必然带有其与生俱来的弱点。

1. 逻辑的或然性与牵强附会的风险:类比推理的结论是“可能为真”,而非“必然为真”。它的正确性高度依赖于所比之“象”与所类之“事”在本质上的关联度。

如果类比失当,就会导致牵强附会、主观臆断。历史上和民间都存在一些过于机械或神秘的比类。例如,因为“色黑入肾”,就认为所有黑色食物(如黑豆、何首乌)都一定能补肾,这可能忽略了其具体的化学成分和实际药理作用,有时甚至导致滥用(如何首乌肝毒性问题)。

2. 注重宏观关联,忽视微观实体:“取象比类”长于把握功能关系和宏观规律,但短于探究具体的物质结构和微观机制。

导致中医理论在“是什么”(结构)和“为什么”(机制)的追问上语焉不详。我们知道“肝主疏泄”,但“疏泄”的具体神经-内分泌-免疫机制是什么?我们知道“清热解毒药”有效,但是其中的哪种化合物在起效,作用靶点是什么?这些问题是“取象比类”自身无法解答的,需要现代科学的介入。

3. 理论的模糊性与标准化的困难:基于“象”的描述往往是定性、模糊和意会的。

什么是“弦脉”?什么是“腻苔”?什么是“肝阳上亢”?不同的医生可能因为经验不同而有不同的理解和判断,这导致了中医诊断和治疗方案一定程度上的主观性和不可重复性,给教学、科研和标准化带来了巨大挑战。

4. 对精确量化的排斥:“取象比类”思维倾向于综合把握,而非分析量化。

在“气血阴阳”的框架下,很难回答“气虚究竟是多少单位的气不足”这样的问题。这种非量化的特性,使得中医在与现代科学对话、进行循证医学研究时,常常遇到方法论上的障碍。

小结:辩证看待中医理论的方法论“基因”

类”“象”概念与“取象比类”思维,是深植于中医理论内部的“基因”。它决定了中医的整体观,通过比类,人体与自然、社会被联结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形成了中医的功能观,把中医理论塑造成生命活动的功能关系和动态平衡,而非静态的解剖结构;赋予了中医创造性,在缺乏现代实验手段的古代,这是一种高效的理论构建工具,使中医能超越经验,形成博大精深的系统理论。

不理解“取象比类”,就无法真正理解中医理论的由来和本质。它是打开中医宝库最关键的钥匙,使得中医成为一种独特的、充满哲学智慧和生命活力的模型医学。

但是,“取象比类”是一把双刃剑。它以其整体、动态、功能的视角,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历经千年而不衰的医学体系,并在处理复杂系统性疾病方面展现出独特优势。它的价值在于提供了另一种科学范式,一种理解生命的“关系哲学”。

然而,它的局限性也提醒我们,不能将其神化或固步自封。它需要与现代科学的分析、还原、实证精神相结合。

未来的方向在于“整合”而非“替代”:用“取象比类”把握方向、提供思路(如从整体上判断患者是“湿热”还是“阴虚”)。用现代科学手段探究机制、精准用药(如研究“清热燥湿药”如何调节肠道菌群或抑制炎症因子)。正是在这种传统智慧与现代科学的对话与碰撞中,中医药才能不断焕发新的生机,为人类健康做出更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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