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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勾勒的“认知革命-农业革命-科学革命”脉络,虽极具启发性,但若从认知演进的深层生物学基础审视,文明史的画卷或许呈现出更为精妙的纹路。驱动文明前行的核心引擎,并非认知与实践的简单交替,而是认知能力本身在特定生物学基础上,历经的数次“跨越式突进”。这三次突进——始自七万年前的神经生物学变革,中经轴心时代的理性思维建构,终至科学革命的方法论自觉——每一次都深深植根于人脑与环境的复杂互动,构成了人类从动物到上帝的三次决定性破茧。
第一次突进:基因交流与“符号思维”的神经基础奠定
长期以来,学界对“认知革命”的理解多停留在文化层面。但近年来的古DNA测序技术带来了革命性发现。多项发表于《自然》《科学》杂志的研究证实,现代智人在走出非洲后,曾与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等古人类发生多次基因交流。这些古老的基因片段留存于现代人体内,其中与脑发育、神经连接及脂代谢相关的基因被证明具有适应性优势。
“这并非简单的替代,而是一个‘混合-征服-再混合’的复杂过程,”德国马克斯·普朗克进化人类学研究所的遗传学家斯万特·帕博(Svante Pääbo)团队在其研究中指出,“这些古老的基因贡献,可能直接优化了现代智人的神经网络结构。”
在此基础上,考古记录显示了距今约七万年前后,人类行为出现了标志性变化——象征性艺术(如洞穴壁画)、复杂的丧葬仪式及精细技术突然涌现。科学家认为,这指向了一次关键的“神经认知升级”。大脑的前额叶皮层与颞叶的协同效率可能因此得到质的提升,使得抽象思考、语言编码和虚构故事成为可能,为大规模协作奠定了生物学基础。
第二次突进:社会复杂度催生“理性思维”的全面激活
被称为“轴心时代”的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在欧亚大陆多个文明中心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哲学、逻辑学与伦理学的突破性发展。传统史学对此多归因于“天才的迸发”。然而,从认知科学与社会进化视角看,这更可能是大脑对日益复杂的社会环境的一次适应性反应。
农业革命催生了城市、阶级和文字,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信息处理压力。研究表明,当社会规模超过邓巴数字(约150人)几个数量级时,简单的经验传递和神话叙事已不足以维持社会运行。
“轴心思想家,如孔子、苏格拉底和佛陀,他们所倡导的反思性思维、逻辑推理与普世伦理,本质上是一套高级的‘认知工具包’,”一位认知考古学家评论道,“这标志着人类大脑的默认模式网络与执行控制网络被驱动至一个新的高度,系统性反思与元认知能力成为文化选择的优势性状。”
第三次突进:方法论的革新——构建“可纠错”的公共认知系统
十六世纪以降的科学革命,其核心驱动力并非个别天才的灵光一现,而是一套革命性“认知技术”的成熟与应用。它通过外部的文化工具,系统地“重新编程”了人脑处理自然信息的方式。这次突进并非源于新的基因或大脑结构的出现,而是基于一个更深刻的认识:人脑固有的认知模式存在系统性偏差(如确认偏误、错觉相关)。
“科学革命最伟大的发现,其实是‘如何发现’的方法本身,”科学史研究者指出,“它承认并克服了人脑固有的认知偏差,如确认偏误和错觉相关。”
因此,伽利略、培根、笛卡尔等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设计了一套外部的、可纠错的认知系统——科学方法,包括系统的实验、数学语言和同行评议。这套系统如同一个“外接大脑”,强制研究者必须遵循控制变量、重复验证、逻辑一致的原则。当大脑被置于这套文化工具的框架内运行时,其产出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牛顿的经典力学体系,正是这套“科学程序”在一个人脑(乃至多代人脑协作)中运行出的辉煌成果。科学革命,是文化演化创造出能优化甚至超越个体大脑固有缺陷的认知技术,从而将人类集体的认知能力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结语:协同进化的史诗
纵观人类文明史,三次认知的跨越式突进,呈现出一幅基因、大脑与文化协同进化的壮丽图景。基因交流为大脑的初始升级提供了生物学素材;大脑在社会复杂性的压力下,激发出内在的理性潜能;最终,文化工具的创造,反过来系统地塑造和放大了大脑的认知能力。这是一个从硬件升级,到软件优化,再到开发出强大“操作系统”的递进过程。
站在今天,当我们试图窥探下一次认知革命——无论是通过脑机接口增强智能,还是通过人工智能超越生物脑的局限——我们仍需铭记这一协同进化的逻辑。未来的突破,或许正孕育在我们对自身大脑更深刻的理解,以及我们能否再次创造出与之完美协同的新认知技术之中。文明的征程,归根结底是认知不断破茧而出,引领基因与文化共舞的、永不落幕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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