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双抢结束后,我回到父母所在新洲华农分院休息,刚好碰到他们开完会回来,父亲问:
“现在的大学生连1/3+1/4都不会算,你说说看?”
“等于7/12呀,”我不假思索地说。
“哦,你还不错。”我被表扬得莫名其妙。
父亲对我说:现在形势变了,国家要重视教育、重视知识了,要求加强专业知识和基础知识的学习。你们过去在学校学习的数理化知识太少,要抓紧补一补。万一今年开始考大学,就有用场了!
父母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这过去被认为是“白专道路”的呀!当时,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不久,公社正要求每个知青学习《毛泽东选集》。我是知青点的先进典型,每晚都要求自己读一篇“毛选”,并写出读书笔记。
知青点在一个小山头上,夏天也比较凉快,基本上没蚊子。虽然,麻雀的叽叽喳喳让人烦心,但捧起毛著坐在树荫下阅读,也不至于单调。等到天黑,星星更多更亮了,我就关门学习数理化。我把高中课本的数学、化学和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认真复习了一遍,就到了10月中旬。
这时,国务院批发的教育部文件传达了下来。公社组织全体知青开会,知青干事和带教老师号召大家: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利用一切时间补习文化课,服从组织的需要,迎接祖国的挑选。从此,大家再也不担心什么白专道路,都争分夺秒地公开补习,还经常在一起讨论题目,主要是数学。
终于恢复高考了,首先是报名填志愿。一堆学校,一堆专业怎么选?实在话,作为赤脚医生身份多次被评为知青代表,我出席过县、地、省表彰大会,还第一次乘飞机出席湖北省卫生革命计划生育工作会议,也因此主动放弃了1976年推荐上大学机会,三个月前也刚刚入了党,但我仍然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拿到高考志愿表的那一刻,还是想听父母意见。我相信,作为大学老师的父母,他们会帮我做出最佳选择。从知青点到涨渡湖,不远也不近,我抽空赶回家去征求父母意见。
返回途中,秋风拂面,凉气袭人。我在长蛇般黄土田梗上走着,身前身后不时传来一片细碎繁密的虫声,如校办小乐队演奏的新洲秋曲。出门时父母还问我是不是晚点再走,说天还没亮。我摇摇头,拿了一个馍馍出发了。天上的朝霞,从一点点露出小脑袋到满天通黄,象一块巨大无比的金黄锦缎,不一会儿,又变成淡淡道银红色,稀薄如同一层手帕,突地又成了许多杂色小片,随秋风向远处散去。我摸了摸书包,里面躺着高考报名志愿表,昨晚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父亲见我回来很高兴,似乎想也没想,就让我填报湖北中医学院。大概是他领略过中医的神奇吧。1970年初,大学停办,父母从华农下放到洪湖老塆,一家人住在生产队仓库里。就在那年秋天,父亲突然出现呃逆症状,且一天天加重,甚至不能入睡。医生用了阿托品也无效,甚至连呼吸都跟不上来。母亲非常担心,决定带父亲到武汉看病。
他们去湖医附一内科,医生说这个病西医治不了,要看中医。于是转到中医科,吃了五付中药,父亲症状开始明显缓解。后来又吃了5剂,然后带了十几剂中药回洪湖了。之后基本上没复发过。
我暗暗说,幸亏回来问了。否则,我怎么知道父亲对中医有如此情怀。
“第二呢?”我望着父亲,问道。
母亲接话说:“南京中医学院也很不错。”
父亲摇摇头,然后珉了口茶,没有接过我递给他的表。他闭上眼睛说:
“一样。”
“一样?”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1938年父亲考入河南大学,后转到西北农学院,把他的两个妹妹也拉进了西北农学院。一家出了4位大学生,那时候非常荣耀。我想,如果有两个孩子报名,他肯定会让填一样的志愿,就是当年两位姑姑入同一所大学的翻版。可现在只有我一人报名高考啊?
父亲读的是农业经济学,在1940年代是一门刚从经济学独立出来的新学科。父亲在西北农学院读了本科,又去浙大研究生院攻读农业经济学的硕士学位。这两个学校的农经专业居全国之首。也许在传统文化中浸润多年,对经史子集烂熟于心的民国时期,父亲希望用西方的研究方法解读中国社会,用知识改变社会现状。没想到风云变幻,内忧外患,父亲最终弃笔从戎去了桐柏军区。在那里,父亲邂遇了母亲,他们的青春之花绽放在军营里。可惜,二人一直没有机会从事专业所学,父亲在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研究生班学习三年(1956-1959年),转为教授党史专业政。父亲对教学精益求精,长期担任政治教研室主任。他是不是要求我与他一样执着?我猜不出父亲的意思,也不敢问。父亲在家族的地位一直很高。
我想了想,在第二志愿栏上写下了“湖北中医学院”。“那第三个学校呢?”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的原因,是预感父亲会让我填华农,高校教师子女读本校算是保底吧。我出生在华农,喜欢那里的狮子山,也喜欢那里的南湖。
父亲平静地注视着很远的地方。也许他想起了于子三,天堂里的于子三。1947年5月,在京沪苏杭18校学生联合发出《“五二〇”血案告全国同胞书》后,父亲担任浙江大学生游行队伍总纠察。事后,当地下党得知国民党中统要对学生运动七大领袖动手的消息,通知他们尽早离开。22岁的于子三当时是学生会主席,农学院农艺系的本科生,还有1年就可拿到文凭。父亲劝说未果,自己当晚毅然离开杭州直奔老家——桐柏军区所在地。后来得知没走的其他4人都被秘密逮捕,于子三死于牢狱。“于子三事件”再次引起了新的全国学生运动,并很快席卷全国。
听到我的问话,他把目光从很远的地方转过来,看着我。然后轻轻说道:
“一样。”
父母在大学工作已几十多年,见证了很多人与事,我听从他们的决定。他们既是大学老师,更是普通父母。中医不仅治好了父亲的病,也治好了我的病(见下文)。他们看见了我对医学的热爱。希望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也有益于家庭成员的平安和健康。而且,中医也是医学,虽然存在已逾千年,但它是真的也是善的,对生命的珍重与西医一样,希望我不要去外地。这就是我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执着。
我慢慢地写下了那6个字。手虽然有些抖,可每一笔写的还是很有力。我知道这张表将是我的一辈子。
三个志愿,同一个学校:湖北中医学院;同一个专业:中医系。这就是我1977年的高考志愿。这是不是高考史上的一朵奇葩?不知道。我是不是铁杆中医?不是。
其实,我更倾向于武汉医学院,或者湖北医学院,这与我的赤脚医生身份有关。赤脚医生不是在卫生院等着农民上门治疗,是走村串户甚至田间地头为农民治疗。农忙时也要参加农业劳动,劳动时要赤脚下水田,就是又劳动又行医。
我是1976年初开始当赤脚医生的。那期间,我国疟疾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有一个断崖式地下降,这取决于广大农村对于疟疾防治任务的落实,以及广大赤脚医生不计报酬的奉献。给我的第一个考验就是疟疾的预防保健,就是让每个患过疟疾的病人在夏天到来之前服用氯喹2天,伯氨奎宁6天。患者依从性不高,服药不规范,是过去预防效果不佳原因。我是个认真的人,明确了问题所在,就送药到手,看服到口,不服不走。
道观湖大队共17个小队,另有4个小农场分布在4个不同的山头。我每天早上6点不到就起来。后来,大凡听到鸡鸣,我就有一种感动,一种回味,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不经意的声调中找出一种对过往岁月的思念。
我烧好开水,灌进开水瓶,然后背着药箱,拎着开水瓶和水杯出发。挨家挨户送药到家;到了出工时,就送药到田间地头。第一天还顺利,第二天开始有人不愿意服药,因为有呕心、乏力等反应。我带上一瓶维生素B6,帮助缓解症状并鼓励患者坚持用药。对于服药3天症状特别明显的患者,要说服他们吃药往往得花半个多小时时间,但我决不放弃。我的肩背被烈日炙烤,我的双脚走出血泡,整个的心思就是早日根除疟疾。
也许,我的前任没有这么耐心,但我做到了——当年的疟疾发病率就大为降低。没想到,这一点竟然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让我成为知青的模范代表,获得了那么多荣誉。另一方面,我对患者存在高度共情(自己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病痛经历),且一丝不苟。道观大队农民勤劳、吃苦,靠工分生活。满分是10分,两毛一(我的工分是9分)。记得1976年年底我分红发了17元钱,1977年发了20多元,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那些要养家糊口的村民,还会在年中借支一些钱,小病小痛靠的就是赤脚医生。
我的付出与工分不挂勾,但我并不偷懒。有时候村民要求我半夜出诊,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还夹着嗡嗡隆隆的雷声,我刚躺下不到2小时。就一面答应着,一面爬起来。有时候,肝区不适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取一勺子中药膏往嘴巴一灌,拎起药箱就出门。第二天早上,被一个炸雷惊醒的我,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我知道,因为雨,人们不出工了,待在家里,而我更忙了。一次因为道路坑坑洼洼,凸凹不平,背着药箱摔得遍体鳞伤。躺在地上的我,素面向天,看到周围是些模模糊糊的树木,和一些小虫匆匆忙忙地飞来飞去,心里也满是恐怖。直到村民看见了我脸上的伤痕,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然,我只能帮他们解决一些小病小痛,如注射青霉素(从不做皮试)、链霉素(结核病患者),用注射用水冲洗青霉素瓶子后的药水点眼睛,用针灸治疗各种痛症;挖一些草药如蒲公英、鱼腥草、车前草、半边莲等,为村民们疗疾。但是,每次一到道观街,就有一群小朋友跟在我后面喊:
“樊医生来了。”
“樊医生来了。”
孩子们的嘴,传递出的是村民们的喜爱。然而,我在大队当赤脚医生快两年了,没经过一天专业培训,知识水平与真正的医生差距很大,心里很是忐忑。我不能只知道奎宁和维生素吧,这就是我想学西医的原因。
虽然对父亲帮我选择的高考志愿有不同想法,我还是憋住没有出声。是不是太听话了?的确,作为父母的掌上明珠,我在极为单纯的环境里长大。其实,我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所谓的远大志向也只是老师、父母和书本灌输的,或者看到的人都很努力,自己找不到不努力的理由罢。在这种环境下,我的生活极其简单,对学习一丝不苟,对老师、同学谦虚谨慎,对自己严格要求外,没有太多的想法。因此,从华农附小到华农附中,我都是班上的尖子生。文革,大学关闭。父母下放到洪湖,我随之转到洪湖老塆中学。初二时我就入了团。高一读洪湖龙口中学时,学校经常停电,我常常到镇上的同学家做作业。1972年初,华农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父母被分配到新洲华农分院(涨渡湖)。我从洪湖龙口高中转学到新洲一中时,他们的化学课已上了一学期,我完全没摸过。教化学的郭老师主动为我补课,仅仅一个月就让我在考试中拿了第一名,并很快当上了三好学生、优秀共青团员。
1974年高中毕业时,我本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不下乡的,因为哥哥姐姐都下过乡。然而邢燕子、侯隽、朱克家等已成为我心目中偶像,他们的模范事迹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怀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理想的我,坚决要求上山下乡,父母也非常支持我的想法。或许他们从我身上找到了当年的自己,怀着“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中国”的热情投入到党的事业中。
下放几个月后,我常觉得肝区疼痛、乏力,医院诊断是“肝炎”,只好返回武汉诊疗。那时父母已经离开了华农,我挤在姐姐们的工厂宿舍里,先后吃了近200副中药。一边治疗,一边自学《赤脚医生手册》《农村医师针灸手册》心里却惦记着知青点:有的入了党,有的当上了先进。想到别人都在做贡献,自己却躲在家里,我的泪就止不住,恨自己不争气。
1976年春节一过,带着蒋老中医给我配的方和12瓶精制糖膏(5个猪胆,配三斤蜂蜜、一斤冰糖)迫不及待地回到知青点。大队刚好需要一名赤脚医生。经过一番努力,我成为一名赤脚医生,而且取得了较好的成绩,当年的疟疾发病率明显降低,全大队只有少数个别发病。不久,组织上要发展我入党,支部大会全票通过。但在外调时,发现我的母亲是摘帽右派,支部也没办法,只能再考验一年。
母亲1942年读西北农学院农经系时,正好父亲毕业留校,还代过她的课。1947年母亲参军时又碰到父亲。母亲是桐柏军区第一个女大学生。后来在桐柏军区军政干部学校学习。当时的校长是58军军长孔庆德(开国中将)兼任,主持工作的副校长是174 师师长田心,母亲是第一期学员,曾担任女生班班长和女生区区队长。后来有次我问她,听说当时有师级干部(另一个副校长)追过您,为什么嫁给了连级干部的父亲,她说“还是觉得跟知识分子谈得来些。”
1950年,父母一起从湖北军区转业到华中农学院。她曾给两任院长当过秘书,也是群众眼中的“红人”。 1957年,当年华农行政部门在反右期间分为两个组,母亲是其中一个组的组长,由于他们这个组提的意见比较少,上面要她带头,她实在提不出来,就提了一条“解铃还须系铃人”,即做好工作,党组织要带头。自此母亲成了漏网右派:开除党籍,行政降两级,劳动改造两年。后来摘了帽,就到工会工作直至离休,并活到了102岁。
到了10月,我又出席湖北省卫生及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我们先从武汉南湖乘飞机到达宜昌,然后乘大巴参观恩施、天门等地的几个赤脚医生站(总共大小车辆几十部)。最后回到武汉洪山宾馆开会。那是我第一次乘飞机。新洲县的代表有县革委会副主任、卫生局长和我三个人。开会期间,我谨记父母的教导“少说话,多学习”。记得在恩施时,住的是学校教室,打地铺,盖着花色不一的被褥。一位黄冈女代表第二天说:这个小姑娘,白天一声不吭,晚上梦话不断。
这就是我的中小学时代和知青经历。
报名结束后,公社给全部考生都放了假,可以在知青点复习,也可在家里。新洲县教育局在城关举办了高考培训班(免费),约两周,抽调资深老师轮流给大家讲解考试科目,重点是数理化。这场培训对大家应试有很好的促进作用,经常的小考试也让我们提前进入高考状态。在同学中,我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高考考场在新洲四中(当时的新集中学),距知青点约3公里。我们几个考生考试头一天住进了中学宿舍楼,也有早晚来回跑的。12月的新洲很冷,早晨跑来的考生热气直冒。
我们十几个人住一个房间,高低床,灰尘里有阳光在飘,很热闹。本来还想再看看书,结果完全静不下来。宿舍不时传来猜题的声音,一下子政治,一下子语文,搞的人心惶惶。直到很晚,大家才进入梦乡。
第一天高考,我们起得都很早。起床后,望着窗外,雾气蒙蒙。我看了一下手表,秒针在一点点移动。我深吸了口气,对自己说:
“今天是我改写人生的日子。”
两天的考试结束了,大家再也没有来时的心潮澎拜,彼此都不想说话,一个个挑着行李,默默地回到知青点。
吃晚饭时,大家忍不住聊起了考试题,尤其是数学,有人后悔不叠。不过,我倒是自信满满。
我们是教育系统知青点,教育局与黄冈地区招生办有关系,提前帮大家查到了过线考生的分数。考试不到一个月,我们接到通知,知青点一共5人过了录取分数线。我是那1/5。
吃了定心丸,喜悦溢满我心。1976年推荐上大学时,我婉拒了。其实我心底是渴望上大学的。后来也答应今年会推荐我上大学。我等待着,等待那天的到来。如今,在寒风瑟瑟的冬季,我等来高考过线的消息。它像点燃了的一根蜡烛,露出的火焰刚刚照亮我,捧在手心正好温暖我。当时没电话也没手机,我没给父母写信。一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二是知道中医学院属一般院校,录取通知书比武大、华工晚好多。没想到,父母在家焦急万分。他们通过农学院办公室查到湖北中医学院招生办的电话,对方说“该生已经录取中医系,239分”。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
三月,一场春雨之后。花蕾开始露出了尖尖,树叶发芽了,嫩嫩的绿绿的,横成行,竖也成行。小草也顶着风,一株株地显示着自己的倔强。小蜡烛变成了小号角。我打好行李,向武昌出发。那年我刚好22岁,一如父母当年上大学的年龄。两个姐姐送我到阅马场,她们没有我幸运,也许能弥补她们的,就是看着我好好读书。
岁月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把我从少年、青年带到了老年。就像新洲李集的“道观河”,因为太细太小,地图上都找不到标识,但它能够维护寻常人家的喜怒哀乐:家家挑那里的水吃,户户在河边洗衣,孩子们夏天在河里游泳、抓鱼。尽管在那里流逝的,是我一生的风光岁月:曾被武汉音乐学院编成短剧,搬上那个时代的小舞台;曾被树为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典型,获得了县、地、省的诸多荣誉。但我骨子里是个“小得即安,小满则足”的人,而不是女强人,没有太高的预期,只是能够吃苦,做事认真,对工作和家人有奉献精神。从而,获得了道观河一样的快乐:清澈见底的河床,绿草如茵的堤坡,以及郁郁葱葱的防护林。
据说,道观河又叫“倒灌河”,因为从东向西,与长江“一江春水向东流”相反。它是沙河的支流,而沙河是举水河的支流。举水河又是长江的支流之一,源于大别山南,自北向南流经麻城、新洲、团风注入长江。可惜,岁月不能倒流,尽管它温柔细腻、四季潺潺,尽管它也有深藏心底的美好。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聂广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279293-1488804.html?mobile=1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