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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柯志阳. 论经验的性质:“观察渗透理论”与“理论颠覆经验”. 自然辩证法通讯,2002,(1):16-22
摘要:本文首先描述了“经验与理论”的三种典型叙事,并指出其中的“理论颠覆经验”和“观察渗透理论”的叙事方式,导致对感觉经验是否具有独立性和真实性的普遍怀疑。对此作者提出了“反经验主义悖论”,进而对“经验”概念和经验主义进行了重新的分析和定位,区分了经验的“认识论意义”和“本体论意义”,指出科学的游戏规则是以前者为基础的,而后者是在理论之中派生的,是经验的“本体论注脚”,经验主义不会因任何经验研究而垮台。
1∙“经验与理论”的三种典型叙事
在我们关于“经验与理论”的叙述中,有二者明显不同的典型叙事。在不同的叙事模式中,“经验”和“理论”这两个“主角”具有不同的“形象”。如何理解这种角色的变换与整合,是本文作者所关心的。
在第一种叙事中,观察句是对经验的摹写,观察句与观察条件句构成逻辑归纳的关系。经典例句如观察句“这只天鹅是白的”,归纳出观察条件句“如果这是一只天鹅,则它是白的”,或全称命题“所有天鹅都是白的”。观察条件句将由经验通过观察句进行逻辑的确证或反驳。到目前为止,这是典型的“实证主义”或“还原论”的叙事,也是“深入人心”的“归纳主义”科学观的原型。经验在这里构成理论的逻辑基础。不过,这已被认为是过于简单化的,还要进行某种“整体主义”的修正。迪昂说:“试图把理论物理学的每一个假设与这门科学赖以立足的其他假设分离开来,以便使它孤立地经受观察检验,这是追求一个幻想”。〔1〕奎因指出:理论语句“并不单独地蕴涵观察断言句(observation categorical)”。〔2〕理论语句并不都是观察条件句,它们只能通过共同蕴涵一定的观察条件句,间接地接受经验检验。这样理论和经验的关系就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即理论的“整体性”。如果观察条件句被检验为假,那么蕴涵它的诸理论语句的合取也为假;但是,对每个理论语句的真值存在多种可能的分配方式,其中没有一种方式在逻辑上是优先的,所以不能通过经验给非经验归纳的理论语句指派确定的真值。
总的来说,经过这种特殊的“整体主义”修正之后,我们仍然得到一种“基础论”模式的经验主义叙事。在这个叙事结构里,感觉经验是认识的牢固基础,理论是在经验的平台上构建的;与传统实证主义叙事不同的是,并不是所有理论语句在经验平台上都有自己的独立支点,理论是一个复杂的整体性构造。
很显然,我们不仅有一种关于理论和经验的叙事模式。在第二种典型叙事中,经验不是一个独立自在的东西,经验之所以被认为是经验,完全是由理论决定的。这一观点看起来似乎令人吃惊,但实际上只需朴素的事实来支持。比如说,我们“可以借口发生幻觉”〔3〕,而把某个“经验”取消(同样还有梦境之中的“经验”);另外,如果一个经验“与一个受到很好证实的理论相冲突,并且如果该科学家再现该实验的尝试归于失败”〔4〕,那么这样的“经验”也会被理论否定。经验是理论选择的,它没有独立的地位。
我们容易发现,在这种叙事中,经验和理论的“形象”与第一种叙事大不相同:经验并不构成独立于理论的坚实平台,相反,它是被理论所决定的;理论也不再是一个由经验建构起来的被动体系,而是一个主动选择经验的有机体。为了强调理论对经验的选择性,我把这种叙事指示的情况称为“理论颠覆经验”。在后文的分析中我们将会出现,这种叙事虽然散见于各种论著中,但却更多地与含混模糊的概念纠缠在一起。
除了这两种叙事模式以外,我们还有第三种典型叙事。在前两种叙事中,经验与理论的联系是“外部”的联系;经验对理论的“支持”,以及理论对经验的“选择”。在第三种叙事中,我们说,经验与理论存在着“内部”的紧密关联,也就是说,经验“内容”本身就与理论密不可分:感觉经验是渗透着理论,观察描述带有理论语言;所以经验和观察句本身不是什么纯粹的、客观的事实,而是具有理论负载的。例如,从来没有看到过羚羊的人,就不会在纷乱的图象中辨别出“羚羊”的存在;对于尼克尔立方体图案,我们有时看到仰视的效果,有时看到俯视的效果。〔5〕这里没有幻觉,也没有理论解释,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看”的状态中(关于“理论解释”与“理论渗透”的区别,见第7节)。
在这里,经验的“形象”发生了根本变化,它不再以客观、冷静、独立的面目出现,它受到经验主体理论背景的强烈影响,不存在与理论无关的经验。这种叙事指示的情况,我们(在概念没有泛化的情况下)称之为“观察渗透理论”。
对于这三种典型叙事,我(与整体论倡导者奎因本人的视角有所不同)有时也把它们称为三种不同涵义下的“整体主义”,因为它们分别以三种不同的论证方式和叙述方式,对“经验和理论”的关联或“理论内部”的关联(即某种“整体性”)进行了精致的刻画,其结果都是对原先的“理论还原为经验”的实证主义叙事的修正。
2∙经验主义应被抛进大海吗?--“反经验主义悖论”
“经验和理论”的三种典型叙事构成了我们关于经验和理论关系的主要叙事方式,我们会在不同场合常常提到它们。可以说,三种典型叙事无疑都“突显”了经验和理论关系中的某些实质性内容。我首先关注的问题是:这三种典型叙事将如何融合成为一个关于“理论和经验”关系的统一叙事?是否将它们堆砌在一起就能构成这样的完整描述?不同叙事之间是否存在着语言和思想上的“摩擦”?
如前所述,第一种典型叙事是一种经验主义的叙事,经验是理论的可靠基础,具有独立的地位;理论的建构和检验需要依赖经验。在第二和第三种典型叙事中,经验很明显地丧失了这种基础地位,它从“外部”和“内部”同时依赖于理论。要把它们所反映的情况融合在一个统一的叙事中,我们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A经验到底有没有独立的地位?感觉经验是否人类认识的牢固基础?
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二种叙事和第三种叙事是目前更为时髦的话语。于是便有一种普遍的反经验主义的倾向,并已日渐滋生出一种“怀疑主义”的风气--正如从字面所理解的那样--经验是不可靠的,观察句描述的也未必是事实,理论和经验“模糊一团”;经验的独立性既不符合事实,也无意义;经验依赖于理论,理论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对问题 A 的一种相对主义的回答。我将指出,这多半不过是语言的误导和理解的不当(两者是一回事)。这里的确诉说了一些事实,但制造的混乱更多。
面对两种倾向造成的“张力”,善于综合的人士将求得一种妥协,但所谓的“妥协”不过是把两方拉在一块,并且满足于在适当的地方使用适当的“真理”:经验是理论的基础,但经验是可错的;经验优越于理论,但理论可以取消经验;观察句含有独立的经验内容,但它不是纯粹的事实!仔细想想,这恰是我们通常的语言方式!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把不同叙事揉在一起,用以阐述理论和经验的“统一”关系的时候,必会陷入一种莫名的迷惘之中--犹如悬在半空中--正如我们的“经验”概念一样。任何对这种奇怪的语言方式不能容忍的人,都将力图寻求一个统一而简明的解释。
对于问题 A 的相对主义回答,我采用如下的质疑方式:B∙如果经验是不可靠的,那么你是如何确知这一点的?(注意:关于“经验是否可靠”我们谈论的是有依据的“确知”,至于那种纯粹的“猜测”和“类比”可以无条件进行。)对此,许多人也许将要陷入沉思,不过我可以马上提供一个答案(或者说“确知”的必要条件,后文将作分析):通过经验!在这里,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结论”是“经验是不可靠的”,而“依据”却来自“不可靠的经验。”很显然,这里出现了一个“自指性”怪圈:经验是不可靠的”,是有经验证据作为支持的,但如果使用了经验证据作为支持,就不能说“经验是不可靠的”。同样,如果“经验是不独立的”,那么我们如何能够使用“并不独立的经验”,来作为确证这一观点的证据呢?我把这种状况称为“反经验主义悖论”。这一悖论经常发生在我们身边,它的存在表明:我们对问题 A 的回答,尤其是基于第二和第三种典型叙事的相对主义回答,是存在严重缺陷的;同时,基于第一种典型叙事的传统经验主义的观点又面临着其它两种叙事方式的严峻挑战(因为后两者都有强大的“经验”证据支持),无法从这种语言的困境和思维的陷阱中解脱。
所有这些问题的回答,将有赖于我们对“经验”概念的细致分析,以及对理论和经验关系的重新审视。思想的澄清将使我们采用新的语言方式,从而更加简明畅快地谈论经验主义。
3∙经验:似幻?是真!
关于经验的性质,让我们从一个例子(我称之为“猫的分析”)开始。一个人面前是一只兔子,但他却说:“这是一只猫”;除了他自欺欺人之外,这个行为本身的意义就是: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猫--所谓“猫”就是他自己(而不是别的任何人)认为是“猫”的东西。(换而言之,观察句的说出,首先是一个对特定主体有意义的事件,它是一个主体以他的语言方式表达的自我感受:作为一个明确的行为和物理事件,它唯一忠实地记录了这一点。这就是我们所寻求的确定无疑的东西。)这样我们不得不说,“他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只猫”是他唯一可能拥有的事实,这种方式也是我们所有人拥有事实的唯一方式。各种经验的“不可靠论者”觉得应该剥夺他的经验,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恰当的。“不可靠论者”会论证说:这个人也许发生了“幻觉”(正如第二种典型叙事所说的那样),他的感觉经验是“错误”的;但是,我要说,如果他不是在接下来的观察中以同样的方式发现“这是一只兔子”并且一再确证它的话,他如何知道自己曾经发生了“幻觉”?他所做的不过是比较他所拥有的各种经验(而不是幻觉或非幻觉),从而给它的经验贴上“幻觉”的理论标签罢了。或者,当他看到“猫”的同时感到有些头晕。我们说,有时他有两个显著的经验,也许“头晕”意味着“猫”是一个幻觉,但这只有通过理论(比如“常识”)才能作出判断;也许,头晕才是“真正”的“幻觉”。所以,没有一个经验比另一个经验更不可靠或更不真实,对经验做先验的本体论区分(见第4节)是不可能的,那是烦琐哲学的开端。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没有掌握“猫”这个词的“通常”用法,也许他是个儿童,也许他来自异族;但很显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经验欺骗了他,也不意味着他的观察句有丝毫的“错误”--他看到了自以为是“猫”的东西,并称之为“猫”--这种“自以为是”的使用方式是语言的唯一正确的使用方式,我们都是这样使用语言的,语言也只能这样使用。
没有一种经验天生就是“不可靠”的。经验就是经验,它是主体的感觉;感觉就是感觉,没有正确的感觉和错误的感觉;语言对感觉的描述是主体的选择,他“感到”合适的描述就必然是合适的。所以:经验天生就是可靠的:观察句表达了唯一可靠的事实。我们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取消”一个观察结果,是理论让我们这样做的。“梦境”下的“经验”被我们取消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天生就知道“梦境”是不可靠的,神秘主义者就认为它是有“经验”意义的,幼小的儿童也一样,现代的科学主义者则视之为非法,这完全是理论建构的结果。但是经验依然是经验,它是毫不动摇的。神秘主义者和科学主义者都会说:“我昨晚梦见了上帝”!
感觉经验是自立自足的,语言描写是合情合理的,在这种意义上,理论不可能消除经验。经验似幻,却是真!所谓“经验”是“不可靠的”,“不真实的”,“不正确的”,或某个经验是“假相”,“错觉”,“梦幻”等语言方式,不是一种能够澄清思想的好的语言方式。
4∙经验的两种意义:认识论的与本体论的
那么,当人们说“经验是不可靠”的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以想象,当有人谈论“梦中登月”的情景的时候,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是不会感兴趣的,因为他们的理论法则是:梦境不是合适的经验来源--“梦境”被科学理论鉴定为对于物理学毫无“经验价值”。这就是我们说“梦境是错误的不真实的经验”这句话时所包含的意思。但是,我们这里忽略了一种极为重要的区分。上面所说的“经验价值”,确切地说,只是一种物理本体论意义上的“经验价值”,不是一般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价值”,它的意思是:这里经验到的东西不是在“客观世界”中实际存在的(或者不是“纯”客观的)。
但是,我们首先一定要明白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们确实经验到一些东西,无论它是什么;这一点是不可反驳的。如果竟有一个理论告诉我:“不,你其实什么都没感觉到”,“你没有获得任何经验”,那么我会觉得很奇怪:要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如何自己曾经做过梦?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并不局限于物理的本体论意义。经验就是经验,不因理论的选择而改变。经验的本体论意义是在理论之中派生的,不是经验自身所能呈现的,经验不可能给自身提供本体论的先验区分。我们把主观经验与客观事件的联系分离开来,因为那只是臃肿的经验主义所需要的。
尤其要强调的是,我在这里并非主张一种理论中性的观察和观察语言,切不可把这里说的“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等同于那个“客观、独立”的传统“经验”概念。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要强调的是,“经验”是某种直接呈现的东西,无论它是否客观的,独立的,理论中性的……,这些都不重要。经验的这一特性曾被经验主义者所误解(夸大),而现在则被相对主义者所否定(漠视)。为此我将不得不使用“元经验(meta-experience)”这一概念来表述那个在我们通常的谈论中搀杂着本体论意义的经验“之后”或“之上”的那个直接给予的原本经验,即在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
笛卡儿论证说:“我思,故我在”。从我们的分析来看。“我思”是一个体验着的元经验,但笛卡儿把认识论意义上无所谓本体论承诺的“我”偷换漂移到本体论意义上,从而完成了经验之外的“我在”的本体论论证。事实上,这两个层次之间没有逻辑的必然联系,我们完全可以说“我思,但我不在。”--这同样是卓越的哲学命题。
洛克把物体的性质分为“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就是一种典型的本体论区分。他的哲学把第一性质(充实性、广延性、形状、运动或静止、数目)认为是“和物体完全不能分离的”,〔6〕而第二性质(颜色、声音、气味)则并不是物象本身所具有的东西。用我的话来说,关于第一性质的经验具有物理本体论意义,因此需要物理学进行解释;而关于第二性质的经验则无(但毫无疑问它们仍是经验)。但是,这种区分是否是先验的呢,在我们看到“红色”的时候,经验是否自己告诉我们“其实‘红色’不是它自己具有的东西”?如果把洛克的这种认识论理解为先验必然而非理论建构的,那么我们所犯的错误就如同把牛顿力学看作是先验必然的一样,是经不住贝克莱和休谟式的怀疑的。正确的方式是:把洛克的认识论视为我们在解释经验方面所作的巨大努力的一部分,即我们的理论构造中的一部分。这部分构造迄今为止大概工作尚好,就象牛顿力学曾经做到的那样。
如果我们把“科学”视为一种对感觉经验进行解释(或预防)的游戏,那么在这个游戏里,作为“被解释”的感觉经验一定具有某种不可颠覆的独立意义;因为它首先要作为一个’对象”存在才能“被解释”,对于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无法解释。在科学的游戏规则里,我们不可能一面规定“科学”是关于感觉经验的,另一面又说“感觉经验”是不可靠不真实的,这种游戏是没法玩的;很显然,后者不是游戏规则的组成部分,而是游戏本身!对经验的解释是科学游戏的目标,而所谓“某个经验是不可靠的”就是对这个存在着的经验的(理论)解释,而不是对这个(元)经验存在的否定。正是由于我们一贯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导致了“反经验主义悖论”以及我们对“经验和理论”关系的迷惘。更进一步地,我们还可以这样说:在游戏规则的元语言中,经验无所谓“可靠”与“不可靠”,“真实”或“非真实”,这些谓词在元语言中没有意义;而那种“梦幻”语言及“不可靠论”尤其是多余的。当哲学家谈论“经验的性质”的时候,我认为最好还是在上述游戏规则的意义中谈论。
5∙主体间性
“经验”或“观察语言”的“主体间原则”常常为人们所强调,认识只有“主体间的”而不是“主观的”经验或描述,对科学才有价值,才能成为科学的基础。但这并非没有问题。“经验”,就其本性而言,只是“个体”的,而不是“主体间”的;观察者所能达成一致意见的,只是“语言”,而不是“经验”。语言不是“传心术”,它不是感觉经验本身,也不是感觉经验的摹本。就人类的过去和现状来看,感觉经验没有“主体间性”,相反,只有“主体间不可观察性”。至于观察语言的“主体间性”--即观察语言对所有人都具有相同的意义,并且在主体间可观察的场合都使用相同的观察句--实际上也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观察语言的理论负载仅是理由之一(但这不是本文要论述的)。
强调“主体间性”实际上给元经验提供一个“可靠性”的划界标准,被排斥的是那些个别主体感知的经验,从而为科学提供“坚实”的经验基础。问题是:这样定义科学的经验基础是否合适?这么做的依据又是什么(这是本文最基本的提问方式)?它是否绝对地凌驾于“经验”科学之上成为其“先验”基础?正如本文将反复强调的,这样的划分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是经验的),但绝对不具有先验性;对经验提供先验区分是不可能的,先验的划界标准是不存在的,它实质上是理论对元经验的一种本体论划分。人们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种工作的性质,把假说当成了先验教条。就如同提出“能量守恒定律”,同时又宣布这是颠扑不破的最后真理一样,这种做法无疑在哲学上是蹩脚的,是在制造“实证主义的形而上学”。
人们也许会怀疑私人感觉报告的可靠性,比如报告者会假装说“疼”,而我也许没有主体间可观察的证据来帮助检验的,科学不能依赖这样的东西。那么我可以援引“主体间性”的那个“最著名”的例子:“皇帝的新衣”。在众口一词的赞叹中,那个天真小孩的观察句倒是具有“非主体间性”,但看来是唯一的真话。你也许会说,你自己可以看到实情嘛!可别忘了,这同样也只是一个“私人感觉报告”而已--还要主体间性干什么?你也许还会说,别人不至于总是撒谎;那么,病人恐怕也不总是装疼。经验本质上是私人的,因此“诚信”问题是经验科学研究的内在因素,对他人信任程度的估计也包含在科学家的预设之中,并且关于诚信的争论从未在科学中消失;无论“主体间性”还是“非主体间性”都没有能力排除这一问题。
进一步地,“主体间原则”果真在科学中有那样的重要性吗?毋宁说:正是经验的“主体间不一致性”向我们提示了自我内心世界的独特性并表现了某些“主体间”观察具有的稳定性的优点,因为主体间观察只是非主体间观察的海洋中突显的几个岛屿。对科学而言,主体间原则也仅在有限的范围内适用。当我们发现自己关于“红色”的观察句与别人不能取得一致的时候,是否只应当宣布这是一个(尤其对于科学)无效的报道呢?恰恰相反,我们(实际上是化学家道尔顿)将利用这一描述上的“主体间不一致性”做出一个生理学的发现:色盲。这一事例也表明,主体间原则没有任何先验的保障。借用卡尔纳普的一句话来说就是:“这里并没有什么逻辑方面的必然性,宁肯说这是一种经验方面的幸运”。〔7〕事实上,并不幸运,也并不完全需要这种幸运。可以设想,所有与生命有关的经验学科的发展将多少依赖于“非主体间性”的感觉报道:生理学、心理学、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在施行局部麻醉(可理解为一个“麻醉学实验”)的手术室里,医生问病人是否“疼”--这就是在谈论一个非公共的私人感觉,医生欺待的就是一个非主体间的感觉报道,那种认为私人感觉报告对科学进展没有价值的说法是不切实际的。人们通过“语言的链接”实现思想和经验的沟通,与该语句是否具有主体间性没有逻辑联系。至于通过逻辑构造试图把心理描述最后表征为主体间语言,或者使所有与生命有关的经验学完全采用行为主义方式来研究,这些想法对于描述科学的真实进展几乎没有意义。
总之,经验的主体间原则的先验有效性是一个神话:科学的进展只依赖于主体间的观察报告,则是另外一个神话。
6∙理论颠覆经验
“理论”是我们这里包括非常广泛的内容,理论要对经验进行“解释”和“评价”,广义的“解释”包含这两者)。解释包括多种模式,它指向感觉经验的内容,科学理论对经验的解释是我们熟悉的一种。通常为我们所忽略的是理论对经验的评价,它指向感觉经验的性质,目的是对经验进行性质上的区分,比如对所得经验的观察状态(这也是感觉经验的一部分)进行分类或合法性审查。这种区分不是先验的,而是我们关于“经验”的理论构造中的一部分。无论恰当或合法与否,我们的经验内容将被贴上有关的理论标签,恰当或合法的观察状态下的经验内容,是需要理论解释的,不恰当或不合法的观察状态下的经验内容,是无须理论解释的。反过来,只有被理论认可的经验,才能对理论进行检验和反驳,这就成为第一种典型叙事中的情况了。
物理学要区分幻觉与非幻觉,幻觉经验无须物理学解释。但是“幻觉”经验仍然是经验,它只是被物理学理论认为不具有物理本体论意义上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而不是否定其认识论意义的真关性和可靠性--这一点我们常常完全混淆了,在认识论意义上,经验是不可取消的,不容怀疑的。这就是我们在第二种典型
叙事中通常误解的东西。事实上,我们已经利用神经生理学的成就来解释我们的幻觉经验的形成--为什么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了绿色,或者发生了严重的扭曲?神经生理学可能会解释为某种毒素侵入了视觉神经中枢,扰乱了神经的正常生理过程。幻觉并非“虚构”,它完全是真实的感觉;如果上述幻觉经验是“不真实”的,那么神经生理学岂不成为一种关于“虚构”经验的学问,它还是经验科学吗?对经验的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的区分将有助于摆脱这种语言的混乱。显然,神经生理学所需要的经验是不同于物理学的(更典型的例子是“梦”的心理学研究),所谓“真实”的经验是相对于具体理论背景而言的,但在认识论意义上经验总是真实的。
我们所熟悉的科学理论包含了严格的经验“审查制度”,这是科学的组成部分;梦境,幻觉,昏迷,醉酒等等状态下的经验都被严格地排斥在物理学之外,这里“突显”了理论对经验的“解释”作用。我把这种拒斥经验的情形称为“理论颠覆经验”。除了主体间原则之外,理论拒斥经验还有很多理由,例如把它归为清醒状态下的视错觉,又如第二种典型叙事中常提到的理论的“保守性”和经验的“可重复性”;洛克式的经验区分也是界定经验本体论意义的一种方式。我们所谓的“经验”科学常常就是这样对待经验的。科学所需要的经验是有选择的,大量的经验被“颠覆”了;对经验进行区分大概是任何理论必然包含的内容,也是发展理论所必需的。实际上,“理论颠覆经验”乃是平常事,我们早已习惯了不把所有的感觉经验放在一个平面上,这不是经验使然,而是理论的教导。
理论对经验的颠覆,是理论建构的组成部分,但所谓“颠覆”只是强调理论对经验的一种强烈的选择性。无论理论对经验作何理解,经验是自立自足的。归根结底,理论只不过是给经验一个有趣的注脚,包括所谓“本体论的注脚”。
如果我们要理解科学与其它文化形态的关系,就更不能把理论对经验的某种排斥方式当作先验必然、非理论建构的东西,如果是那样的话,其它文化就只是胡说八道,而人类的历史大部分处于胡说八道之中。
7∙观察渗透理论
“观察渗透理论”意味着:观察方式本身受到理论的影响,感觉经验里面隐藏着理论,观察描述带有理论语言。这一术语在后来的使用上有所泛化,一定程度上被用于泛指理论对观察(以及由此获得的“经验”)的各种影响(内部的与外部的),自然也就包含上面所说的理论对经验的各种方式的“解释”。事实上,这一术语在提出的时候有着明确的界定。维特根斯坦说:“我们每次真的看见了不同的东西,还是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所看见的东西?……解释乃是思,乃是行;而看则是一种状态。”〔8〕汉森说:在看的时候,我们“根本不想,也不作解释,而只是看”。〔5〕,p.13这里对于解释和看(观察)的界定是完全适用于本文的。由于过去人们一直没有意识到观察中的理论渗透,而把观察的差异全归于理论对感觉资料的不同解释:“它们当然看到了同样的事物……但他们对其所见,却给以不同的诠释。”〔5〕,p.6所以在汉森提出“理论渗透”的时候,他反复论证的就是:“理论渗透”不是“理论解释”,即“人们不是先接受一个视觉模式,然后再加上一个解释”。)〔5〕,p.11比如“看见”太阳,就是看见了“太阳”,而不是看见一个发光的圆盘,然后把它“解释”为一个太阳。他还驳斥了所谓“瞬时诠释”的观点,即诠释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5〕,p.12所谓“观察渗透理论”,在它的提出者那里,指的就是经验状态(看)中的理论渗透,而区别于对经验的理论解释。简单地说,“理论渗透”与“理论解释”的显著区别在于,后者的“理论”是“事后”(post facto)给出的,而前者则“渗透”其中。
与汉森不同,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正好相反:“理论解释”不是“理论渗透”。对“理论渗透”的泛化使用,牺牲了必要的精确性,不利于对理论与经验的关系的精确刻画。重提这一区分将使我们发掘出“理论解释”中为人忽视的视角,由此提供“理论与经验”关系的新观点,实现其在认识论中的应有价值;其中,“理论颠覆经验”就是“理论解释”中显著现象,而经验的“认识论意义”与“本体论意义”也从中得以阐发。为此,我仍将在原来的意义上使用“观察渗透理论”这一术语。
“观察渗透理性”在反对传统的经验概念方面起了重要作用。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经验在任何意义上不再具有独立性和真实性呢?在格式塔心理学中,“鸭兔图”等各种可以看出两种效果的图案被用于证明观察是渗透着理论的,从而经验或多或少不是“纯粹”的。但我要强调的是:我们所“看”到的,乃是在认识论意义上不可颠覆的经验;我们所“说”出的,乃是用自己的语言方式描述的感觉经验;关于这种经验的任何解说都是在理论中生长出来的。面对鸭兔图,我们的确看到两种图案:在 t1 时刻,我们说“这是一只鸭子”;在 t2 时刻,我们说“这是一只兔子”。我们用自己的语言说出了自己的感觉,这就是事实。经验从来不欺骗我们。实际上,正是这两个可靠的事实,为格式塔心理学,从而也为“观察渗透理论”自身提供了唯一可靠的经验证据。“理论如何渗透观察”本身就是一个以这些可靠的观察为依据的经验问题,决不是以“不可靠”的观察为依据的经验问题。
传统经验论想寻找一种不受理论影响的一成不变的纯粹经验,这自然只是梦想;除了认知方式受到理论影响以外,语言方式本身就是理论的。但是要说我们没有可靠的经验、完全的事实,则是另外一种胡说。
在认识论意义上的感觉经验(元经验)总是真实可靠的。无论我以什么方式看,我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并且,我看到是什么就说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游戏所遵循的原则。格式塔心理学和“观察渗透理论”与其它经验科学理论一样,都是由可靠的事实产生的可错的理论,决不是一笔糊涂帐,经验主义更没有因此而成为糊涂帐。
8∙经验主义不可能因经验研究而垮台
当我们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人类眼睛的生理构造,并指出“眼睛”看到的东西是如何(可能)不真实的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反经验主义悖论”。实际上,唯一“真实”的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其它就是理论的“想象”;经验无须拯救,拯救的只是理论。对经验本身的探讨和怀疑最终需要从经验中寻求证明,这种对经验的怀疑只能是对理论赋予的本体论意义的怀疑,而不能是对其认识论意义的怀疑。经验主义断定感觉经验是人类认识的牢固基础,我认为这个基础不是别的,就是由经验的认识论意义所提供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进行着“经验主义”的游戏。
我们确曾担心;由于理论背景的不同,人们将产生或选择不同的经验和观察陈述,于是他们将无法取得一致,我们如何能够洞察客观;也有人从根本就怀疑每个人的经验能力是否相同。面对这样严峻的挑战,经验主义还能不垮台吗?那些通常构成“科学基础”的东西还能存在吗?不过我要说,我所理解的经验主义从来没有先验地告诉我们,不同的人将必然具有相同(或不同)的经验,我也不知道我们必定能够洞察“纯粹”的客观,更不知道每个人是否都必然具有相同的经验能力--至少红绿色盲“患者” 就是个不小的“例外”--不作经验的研究,怎么可能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通常所谓“科学基础”的东西,其实并不是什么基础,它不过是科学理论自身的一部分;和其它部分一样,是可错的--因而也是可证的--假设。对此持先验的教条的立场是根本无力对付怀疑论的冲击的。
我们通过感觉经验将认识到什么?这是经验主义自身所不能回答的,因为它只是游戏的规则,不作任何承诺。经验也不会向我们自动呈现出答案,但同样没有理由认为,我们应当在相对主义或教条主义中安身。所有尝试性的回答将由那些对此感兴趣的人--包括数学家、物理学家、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来共同建构。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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