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夏》(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1980)收入作者十余篇短篇小说,其中有两篇反映大学校园生活的小说姊妹篇《夏》和《去远方》。这次重点说这两篇小说。《夏》的故事发生在1979年初夏,而续篇《去远方》发生于1980年暑假前。场景是哈尔滨的一所高校中文系。事实上,在1980年前后,哈尔滨有中文系的高校只有黑龙江大学和哈尔滨师范学院(1980年后的哈尔滨师范大学)。当然,如果算上专科还会多些。两篇短篇的叙述者和男主人公都是“我”梁一波,班级学习委员,来自干部家庭。女主人公岑朗是同班同学,南方人,70届知青,从农村考入大学。《夏》中偏反面的人物是副班长吕宏,曾在农场宣传科工作,77年凭分数考入大学。《去远方》中的立面变成了“我”的父母,吕宏没有出场。
《夏》发表于《人民文学》1980年5期,写了大学校园生活的几个片段。开始是所谓“照片事件”引发冲突,梁一波被发现有岑朗少女时代的泳装照片,引起同学们议论;吕宏听了他的解释,拿走照片替他保管。然后梁一波回想一年前课堂上对高校主要矛盾的争论,岑朗有独特观点,后来写在答卷中被扣30分导致挂科;还有她与班长在太阳岛上一起唱情歌《山楂树》。接着回到现在的时间线,梁一波有些想回避岑朗,但岑朗主动约她,讨论办文学社团和出墙报;也说明她对的他有兴趣只是因为他长得像她身故的哥哥,也说吕宏拿照片到处传看。冲突爆发,先是吕宏找梁一波说岑朗的坏话,然后是评三好学生时突然发难,并且污蔑她的人品,梁一波站出来作证支持岑朗;在评选前一天,《人民日报》退回岑朗表达自己不同流弊的看法,而在省报文艺副刊上发表小诗,两件事情毁誉参半;岑朗离开学校在松花江雨中游泳,梁一波追出去后来在水中遇到岑朗,两人穿着泳装合影,从结构上看是对开篇“照片”的呼应;梁一波想向岑朗表白,但被岑朗制止。“到秋天,自然会结果……夏天是成长的季节,一切都欣欣向荣……还是让它自由生长,让它生长吧!(p. 88)”故事结束,呼吁“让夏天更繁茂、更舒畅、更热烈些吧!(p. 88)”
《去远方》发表于《小说季刊》1980年第4期。《小说季刊》在中国青年出版社旗的丛刊,1980年创刊,1982年改为期刊《青年文学》。故事场景从校园延伸到梁一波的家。直接的冲突是梁一波要骑车去镜泊湖旅行,那是岑朗发起的活动,受到父母阻拦。顺便一提,当年我读大学时,自己从鞍山骑自行车100公里到沈阳。仍然是几个片段构成故事。开篇是岑朗在梁一波家策划两千公里绕行完达山到镜泊湖的行程。岑朗跳上六层楼的平台,两腿在外坐着,掉下去只凉鞋,正好梁一波父亲从海外出访回家了。然后在与父母谈话中梁一波回顾岑朗校园生活点滴,说服班上男生订婚的女子心平气和回去,在文艺理论课上读《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与老师冲突;梁一波母亲表达了自己对吕宏的好感,父母都不喜欢岑朗,不同意一起骑车旅行。接着梁一波到学校去找岑朗,可能想从她那里汲取力量,但她也矛盾重重,准备放弃自行车旅行;梁一波激励她振作。最后,梁一波在晚上被父亲电话召唤回家,同意他去北京旅游,但不准参加自行车旅行,两代人争执;岑朗在楼下唱川江号子发出信号,他下楼见面,岑朗下定决心去远方;梁一波母亲跟出来,岑朗有节制地争辩后,拉着梁一波跑开。小说以隐喻结束。“‘高山总想把水围在它的怀里,让它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胡,可是湖水却想去见见世面,想去海洋,去灌溉,去发电。于是它奋不顾身地从悬崖上纵身跳下来;这纵身一跳,就变成了瀑布。’…….‘跳下来以后怎么样呢?’‘它就唱着歌儿到远方去了。’‘很远很远吗?’“很远很远!””(p. 170)”
上面瀑布之喻,暗合杨万里的《桂源铺》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我在八十年代读小说时还没有读到这首诗。当然,就像鲁迅先生谈到《娜拉》会问,“娜拉走后怎样?”《去远方》的读者难免要问,去远方后怎么样?这个有些一言难尽。还可以借用杨万里的《源晨炊漆公店》
莫言下岭便无难
赚得行人空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
一山放过一山拦
“一山放过一山拦”,也就是《约翰·克里斯朵夫》中所谓“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
两篇小说的故事都有些平淡无奇,而且整个故事都基于一个巧合,梁一波长得像岑朗哥哥。《夏》在人物形象方面更为出彩。梁一波的形象其实比较模糊,岑朗是所谓新时代大学生中面向未来的形象,思想敏锐,才华横溢,大方开朗,热情活泼。成熟些再看,岑朗的性别特性其实并不突出,她有意思是作为人而不仅是女人。她有自己的软弱和无奈。“我们的时间、精力,都花在提防暗箭,澄清谣言上去了。表面上看起来我轻松愉快,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生活得并不轻松,我随时会被舆论吞没,我还要同我自己心灵的绳索搏斗……(p. 163)”她也反省自己为人方面的缺欠。“我总是不能去想到别人会怎么看待我,好像空着一双手走路,自己轻松得很,可是其他所有人都挑着重担……(p. 161)”我后来想想,从小时候算起,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其实都多少有些“没心没肺”。当然,也许那些成熟稳重的淑女并不搭理我。还应该说明,我有些像英国学者Marcus Cunliffe评论的Emerson, “a shy man lacking in ‘animal spriits”(同样类似的其实还有“the blend of oriental detachment and buoyant individualism”但与这里主题无关),因此更喜欢与女生一起玩。《夏》中更有意思的人物其实是着墨不多的吕宏。她表面上忠厚温和、得体稳重,其实思想僵化,内心阴暗,做派虚伪。她自己对梁一波有想法,因此特别要打击岑朗。小说的描写开始较为中性,“她是副班长,素以关心同学出名,平日稳重朴实,在同学中有一定威信。……细细的眼睛里流露出诚恳和谦恭,一看就是一个本分的姑娘。(p. 66)”“她的脸是虔诚而无可怀疑的。如果有人看到她的表情,一定会认为他貌似就要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你了(p. 81)”后来写了梁一波对她逐渐了解而愈发反感。中小学时我对那种“乖巧”的好学生尤其是女生很不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或许是种忌妒,“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看到有小说写出这种“乖巧”背后的愚昧,如刘心武《班主任》中的谢慧敏;或者写出“乖巧”背后的叵测,如《夏》中的吕宏,便多少有些深得我心的快感。
从可读性或者小说创作而言,《夏》似乎更胜一筹,获得了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但《去远方》写到代际关系及其相处方式,或许在社会学意义上更重要些。梁一波有些无奈地说与父亲关系,“父父,子子,上下级关系。合得来?从何谈起?(p. 147)”特别是承认认识岑朗后就不是好孩子了。“老头儿现在半点也不理解我,也根本不想理解我们,这就是两代人之间面临的无法弥合的鸿沟……(p. 162)”岑朗对他父母其实有同情的理解,“他总是在坚持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他也不是以此牟取什么私利,而只是固有的观念无法改变罢了;对生活又缺少热情,不了解社会的变迁,就个人品质来说,倒可能是些好人……(p. 162)”这其实也区分了两篇小说中反派的差别,梁一波父母只是单纯的认知不同,而吕宏虽然有认知方面的差别但更主要是她另有所图。岑朗也明确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们不愿意象我们这样生活,又为什么非要要求我们象你们那样呢?你们相信实践将证明你们是正确的,可我们也相信社会发展的必然将证明我们属于一个新的时代,就让我们试一试不好吗?互不干涉,让时间来回答,时间……(p. 169)”与子女各行其是,往往被认为知易行难,看着子女入坑难以袖手旁观;其实更是认知问题,父母如果足够谦恭,知道自己对世界对现实对时代的了解很有限,自己并没有了不起的成功,就算有点往往也是时代的红利,就不难尊重子女的选择。
校园生活在小说中主要是作为背景存在,因此这两个短篇对我理解大学作用很有限。如果说有,就是不要死记硬背读教科书。“我不认为正规的、刻板的教科书是唯一的学习内容,我赞成在课堂听课之外,提倡同学之间广泛地自由探讨。在我们中文系成立一个文学社,这真是个吸引人的主意。(p. 75) ”“文艺理论上的许多问题应该重新认识,即使是一向被视为经典的理论,也可以用实践的尺子重新检验一番,可是现在这种教法却对一切有争议的问题都避而不谈,既束缚学生的想象力,也影响学习效果。(p. 156)”这个帮助很有限,因为本来死记硬背也不是我的强项。其实真正让我特别有共鸣的是,“我们这种人的苦恼,就在于我们明明懂得我们应该怎样生活,而无法那样去做;习俗要求我们去做的,我们又不愿意……(p. 163)”青年人,多少有些盲目自信,相信自己懂得应该怎样生活,虽然未必真懂得。当然,这类矛盾确实存在,仍借用前面引用过Marcus Cunliffe的话,he had to make a living, but one that would leave him free; he had to communicate his thought, yet be sure the act led to no entanglements。后来的professorship,或可走出上述两方面困局,至少“虽不中不远矣”。
《夏》和《去远方》在当时引起些争论,似乎被收入《小说选刊》或《小说月报》,我记不准了。作者是我接触较早也非常喜欢的作家,印象深刻的作品除了短篇小说《夏》和《去远方》,还有中篇小说《北极光》和《在丘陵和湖畔,有一个人》等。现在想想,作者的特点是“开风气之先”。行文有某种政论性,涉及宏大叙事。或者叙述者直接议论,或者借其中人物之口。前者如“思想的解放总要冲破许多传统的偏见才能实现。(p. 160)”,后者如岑朗所说,“学校的主要矛盾就是获取知识和知识贫乏的矛盾(p. 69)”“一个现代化的社会就应该为人的个性的全面发展创造条件,改造社会的目的全为了人。(p. 77)”本质上仍是文以载道,自然有非常明显的“主题先行”,似乎是反(过去的)“套路”,其实是种新的“套路”。这其实也是八十年代尤其是其早期文学的特点。当年我只是高中生和大学新生,涉世不深,很吃这一套。作者是有艺术追求的职业作家,肯定希望不断超越,我的阅读限于其八十年代早期作品,对后来的作品就不再阅读了。两部小说也有时代特点,通常认为七十年代后期是春天来临,如郭沫若在科学大会上的发言“科学的春天”。春天过后自然是夏天,“风光不与四时同”,“时有微凉不是风”。
作者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原名张抗美。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学(现杭州高级中学)初中毕业。1969年赴北大荒鹤立农场工作八年,当过农工、砖厂工人、通讯员、报道员、创作员等。1972年发表短篇小说,1975年出版知青生活长篇小说《分界线》,署名张抗抗。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2002年与黑龙江省文化干部学校合并为现黑龙江艺术职业学院)编剧专业。1979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后一直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发表大量小说和散文,我都没有看过。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趋时肯负平生志—学界小说丛谈之《爱的困惑写的困惑在双轨上运行》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红尘染尽春衫色—学界小说丛谈之《女招商局长》(学界故事部分)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陈立群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220220-1504103.html?mobile=1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