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系列中说过王小波的《红拂夜奔》,这次说长篇小说《万寿寺》。虽然作为学界小说有些牵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万寿寺》据说是作者最后的长篇小说。1997年收入《时代三部曲·青铜时代》(花城出版社,1997, 7-247页)。曾以缩写形式发表于《小说界》1997年第2期。可能有部分内容在期刊上发表,但我未见。在此之前,王小波还写过基于唐人传奇《甘泽谣》改写的故事《红线盗盒》,收入《唐人秘传故事》(山东文艺出版社,1989),我看的是收入《地久天长:王小波小说剧本集》(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25-50) 中的版本。那个故事纯粹是唐传奇的改写,与当代没有任何关系,就不是学界故事了。
《万寿寺》的叙事框架是现代嵌套古代。现代的主线上,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万寿寺中的历史研究所有位助理研究员“我”,因车祸失去记忆,直到故事快结束时,才弄清楚自己是“王二”。而一直照顾他并与他同居的白衣女子是他妻子,也是他读大学时的同门师姐。更多的篇幅,是描述“我”不断修改着的唐代湘西凤凰寨薛嵩和红线的故事,前后改过二十多次。现代的时间线纠缠,有些倒叙。按照小说展开的结构,大致是:前三章写“我”车祸失忆,看到已经写成的薛嵩和红线故事原稿;随后四章“我”逐渐回忆起自己包括车祸前的事情,对原稿进行解构和重写;最后一章主要是追忆七十年代的生活,并在想象的长安城对比下,显得当下的生活愈发庸俗。小说最后写道,“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p. 247)”在叙述方式上,现代部分都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就是王二;古代部分,主要是第三人称叙述者仍是王二,但也有第一人称叙述,“我”可能是王二也可能是薛嵩或红线等。现代的故事发生在北京万寿寺的历史研究所中,时间是是1994年后,因为“我”“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万寿寺里呆了十年半(p. 203)”。与作者的其他小说类似,“我”其实多少有些作者本人的成分。“我心地善良、作风朴实,有各种各样的优点,而且热爱性生活(p. 242)”。虽然《万寿寺》中唐代尤其在凤凰寨的故事很有趣,但这里存而不论,只是关注在现在线索上的研究所活动。这无疑是买椟还珠,但毕竟是学界小说丛谈中的一篇。
先看看“我”所就职的机构及其他的工作。“我们是社会科学院的历史研究所,在万寿寺里借住。这份表格是我们在年初交的工作报告。年底时还要交一份考绩报告─好在现在距年底还有一段时间。这是因为我们是国家级的研究单位,制度严明,还因为我们的领导─也就是那个穿蓝制服的人─很是古板。他总让我们做重大的、有现实意义的题目。什么叫作重大,我不知道。现实意义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证历史,要从现代考起。(p. 55)”“我”是小说家,与职业需要的历史学家不匹配。“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是研究实习员,没有中级职称。学术委员会前后十次讨论我的晋升问题。头三次没有通过,我似乎还有点着急。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着急。第五次评上了,我又让了出去,让给了一个比我岁数大的人。领导说:这是你自己要让啊,可不要怪我们;我只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第五次以后总能评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晋职,说自己的水平不够。第十次发生在我撞车之前,我还是不同意晋升,并且再三声明,我准备在一百岁时晋升助理研究员,并在翌年死去。谁敢催我早日晋升就是催我早死。但不知为什么,他们收走了我的工作证,发回来时就填上了新职称。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承认自己已经晋升了中级职称─就是这样,我还被车撞了,这完全是领导给我强行晋职所致─既然我没有职称,也就不是历史学家。但我还不至于什么人都不是:我大体上是个小说家。(p. 193)”“我”有自知之明,“作者信口开河,自相矛盾,前面这样写,后面又那样写,好像不是个负责的人;既然我是这样的人,就不必去理睬重填表格的要求。说实在的,我也不知该填点什么才好。再说,倘若我过去是个严肃认真的老学究,按我现在的情形,想当个学究,还真做不来哩。(p. 57)” 因此“我”不被领导待见。“因为一连好几年交不出一篇像样的论文,领导对我的憎恶与日俱增。(p. 242)”“领导对我说,我现在有了中级职称,每年都要有一定的字数(他特别指出,这些字数必须是史学论文,不能拿小说来凑数),如果完不成,就要请我调离此地。不是和我为难──这是上级的规定。(p. 199)”
既然是历史所的助理研究员,就要有规划。“我”的规划总通不过。“我写下了今年计划完成的三部书稿。其一是《中华冷兵器考》,有人在书名背后用红墨水打了一个问号;其二是《中华男子性器考》,后面有两个红墨水打上的问号;其三是《红线盗盒》(小说),下面被红墨水打了双线,后面还有四个字的评语:‘岂有此理!’(p. 30)”重修修改后,还是不行。“我精心拟定、体现了高尚情操的三个题目上,被人打上了大红叉子。这三个题目是:《老佛爷性事考》、《历史脐带考》、《万寿寺考》。在这三个大叉子边上,还有四个字的批语:‘一派胡言!’(p. 128)”最终总算是通过了。“我把写着的故事放到一边,又拿起了那份白色的表格,对着那三个红色的叉子想了半天;终于相信这三个题目里毫无崇高,根本就是个恶意的玩笑。假如我努力想出三个更崇高的题目,它们会是更恶毒的玩笑。总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会导致最恶毒的玩笑。也许我该往相反的方向去想。于是我又撕了一张黄纸片,在上面写下三个最恶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宋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p. 156) ” “能不能用已知的史料凑出个《唐代精神文明建设考》。假如不能,就要编造史料。这件事让人恶心:我是小说家,会编小说,但不编史料……(p. 201)”
故事既然发生在历史研究所,总涉及些历史性的内容。在“我”读大学时,“老师说,史学无它,就是要记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记在脑子里。脑子里记不下的要写成卡片,放手边备查。他自己就是这样的─同学们如有任何有关古人的问题,可以自由地发问。我一面听讲,一面在心里想着三个大逆不道的字:“计算机”,假如史学的功夫就是记忆,没有人可以和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机器相比。(p. 219)”“我”提出的问题是“‘请问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后,同学笑得要死,老师气得要死。(p. 219)”“我”虽然是小说家,但也有独到的历史观,“在我看来,整个历史可以浓缩成一个场景:一位贤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问道: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苍生?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逼,为了炫耀他的聪明,就答道:有的。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说他是智者,是因为他确实有这种鬼聪明。说他是傻逼,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不仅天下苍生尽被控制,连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坚挺着,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没有意志的智慧软塌塌的,除了充当历史的脐带,别无用场了……所谓学院派,就是被历史的脐带缠住的流派……照这个样子写下去,这篇小说会成为学术论文,充其量成为学院派的小说。(p. 156)”这种历史观看似荒诞,其实很有启发性,尤其对读书人而言。华夏历史上,无数读书人惑于“帝王师”的幻象,前仆后继,飞蛾扑火,作茧自缚,请君入瓮。
有意思的是,作者提到“学院派”,这是在小说过半时突然出现的一个形容词。“老妓女所属的那一派是学院派,严谨、认真,有很多清规戒律,努力追求着真善美。这不是什么坏事,人生在世,不管做着什么事,总该有所追求。另一派则是小妓女所属的自由派,主张自由奔放、回归自然,率性而行。我觉得回归自然也不是坏事。身为作者,对笔下的人物应该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学,一定会认为,《老佛爷性事考》、《历史脐带考》都是史学成就。(p. 134)”“学院派的不利之处。这个妓女流派只擅长琴棋书画,对于谋生的知识一向少学。(p. 136)”“学院派不喜欢这类雕虫小技(p. 153)”。学院派并非是贬义词。“说一个人是学院派是一种赞誉。对于男人来说,这是称赞他聪明,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称赞她漂亮。(p. 210)”“我不认为自己是学院派。但在这些叙述里,包含了学院派的金科玉律,也就是他们视为真、善、美三位一体的东西。(p. 233)”学院派的反面是自由派,“学院派总是拘泥于俗套,这是他们的弱点,可供利用。可惜自由派和学院派斗嘴,虽然可以占到一些口舌上的便宜,但无法改善自己的地位,因为刀把子捏在人家的手里。(p. 139)”“自由派要拍学院派的马屁,……学院派很崇高,让人不能不巴结。(p. 168)”学院派的反面又是现代派,“我是现代派,而非学院派。现代派可以不评助研,但不能坐视大粪四处漫延……(p. 191)”“作为一个现代派,我觉得真实不真实没什么要紧。(p. 205)”“自由派。这个流派层次较低,但想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p. 171)”“我”对两派有个总结,“所谓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现状的人,学院派则相反。我自己就是前一种,看到现状有一点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结果造成了鼻子出血。(p. 173)”当然,不同派别有时也不重要。“作为一个自由派的男人,我喜欢一切女人,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是漂亮的还是丑的,不管她声音清丽委婉,还是又粗又哑;性情温柔还是凶猛泼辣,我都喜欢。唱过了这些高调之后,我也要承认,还是温柔漂亮一点的女人我喜欢得更多一点,不管她是自由派还是学院派。(p. 169)”
在我看来,万寿寺也好,长安城外宝塔也好,其实都是种象征,就是所谓“没有意志的智慧”。那是小说中的原话,更确切的或许是“没有意志的学问”。“在我这个宇宙里,有两个地方格外引人注目:一处是长安城外金色的宝塔,另一处是湘西草木葱宠的风凰寨。金色的宝塔是阳具的象征,又是学院所在地。看起来堂皇,实际上早就疲软了,是一条历史的脐带…… (p. 199)”凤凰寨则是生命之树。“Grau ... ist alle Theorie,und gruen des Lebens goldner Baum.”“这座金色宝塔里佳丽如云,长安最漂亮女人住在里面。进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荣,但是在这座塔里面,漂亮绝无用武之地。学院也是这样的地方,能进学院说明你很聪明,但在学院里面又最不需要聪明。在这里呆久了,人会变得癫狂起来─我就是这么解释自己。(p. 203)”“在这座宝塔里,人们认为琴棋书画的层次很高,能工巧匠的层次很低。(p. 203)”当然,也有人适合,或者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别无选择。假如我能选择,我也不愿生活在此时此地。(p. 201)”这些话或许让许多读书人甚至不读书的人感受到冒犯。作为大学中人,其实更应该用这些话自省。
小说中还有些耐人寻味的话。“该小贱人口不读圣贤书,所以口齿清楚。耳不闻圣人言,所以听得甚远。目不识丁,所以能看到三里路外的蚊子屁股。结论当然是:中华士人不能和蛮夷之人比耳聪目明,所以有时要求教于蛮夷之人。(p. 77)” “一切道德卫道士一样,惯于训斥人,但不惯于和人说理。我表弟就常对表弟媳嚷嚷。而那女孩和一切反道德的人一样,惯于和人说理,却不惯于训斥别人。(p. 138)”“希腊先哲曾说: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善恶同体;上坡路反过来就是下坡,善反过来就是恶。薛嵩所拥有的,也是这样一种智慧。他设计一种机构时,同时也就设计了破解这种机构的方法─只消把这机构反过来想就得到了这种方法。(p. 155)”“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爱。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宁死也不肯和他做爱。(p. 181)”“我是一个男人,有着男性的恶劣品行:粗俗、野蛮、重物轻人。其中最可恨的一点就是:无缘无故地就想统治别人。在这些别人之中,我们最想要统治的就是女人。(p. 188)”这些说法似乎不正经,其实很有道理。
王小波1952年出生于北京。1968年初中三年结束后去云南兵团劳动。1971年到母亲老家山东牟平插队,后任民办教师。1973年在北京牛街教学仪器厂当工人,后在北京西城区半导体厂当工人。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商品学专业。1982年大学毕业后,在中国人民大学一分校任教。1984年在美国匹兹堡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生,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1988年归国,任北京大学社会学所讲师。1991年,任中国人民大学会计系讲师。1992年,辞去教职成为自由撰稿人。1997年因心脏病突发逝世。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红尘染尽春衫色—学界小说丛谈之《女招商局长》(学界故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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