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读了《朝霞》对作者吴亮有些新的兴趣。昔日文青时知道他的文学评论,但当时对评论不太感兴趣。《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是吴亮七十年代的回忆录,读书占回忆的比重很大,2011年出版。罗陀斯典出《伊索寓言·说大话的人》,有人吹嘘自己在罗陀斯跳的很远,下次去可以跳给他们看,旁人说,“这里就算是罗陀斯,你跳好了!”故事的寓意是“用事实容易证明的事,说话都是多余的。”(用周作人先生译文)。这个典故在七十年代禁绝外国文学时仍广为人知,因为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引用。作者说,“‘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上海就是我的罗陀斯。(p. 109)”这些回忆从2010年起发表于《书城》(我曾经订阅或购买过的期刊)。最初的标题为“阅读前史与书的轮回”。
作者在该书快结束时解释写作的动机及其局限。“每一个人,每一代人,每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都是过眼云烟,但历史并非只有一部,我要毫不迟疑地写下我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并不属于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在那些被消灭、被抹去、被忽略与被压制的无数渺小个人的内心记忆中,历史完全是另一个面貌:我的亲人与同伴,我的步伐,我的目光,我的颤抖,我的渴望,我被迫说的谎言,我的秘密等待,以及我那些一直没有机会发出的声音……我的罗陀斯就这样走向尾声,生活之流无穷无尽,能被记住的往事如同难得有机会曝光的底片,而能被写作冲洗出来的底片又是其中的极小一部分。(p. 217)”
虽然七十年代我还小,没有完全懂事,但七十年代初每天读《参考消息》,也不能算完全不懂事。读过作者的回忆之后,颇多共鸣。当然,如果有八十年代或者更晚的读书回忆录,就更有意思了。
共鸣之一是读书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八十年代我刚入高校如作者七十年代初进工厂。“周围没有一个老师傅能够成为我的榜样,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让我绝望,而我同样生活于其中—我的榜样幻象、我的诱惑之源全隐藏在书里,出没在梦中;恰恰也正是书,它们以各种形式反复告诫我,那种沉溺于书本与梦幻的人注定没有出路。(p. 185)”“我读了许多当年看来完全是不必要的书,那些无用的书,陈旧的书,有毒的书和危险的书……而当年人人在谈的书,天天读天天背天天引用的书,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继续鼓舞他,指导他,依然使他不断获益?(p. 92)”读书不仅是为求知,更是为生存。“读书为了逃避,并非是我此刻追加给当年的意义,逃避不是一个新词。也许在当时的人们看来,逃避是不光彩的,但事实上未必。(p. 15)”
共鸣之二是那种“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的非主流心态。“那个年代,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年轻人谁不豪情满怀,浪漫的词语蛊惑,乃集体犯罪之渊薮,诱人之虚妄陷阱与受骗之痛,……我希望自己作为一个不被注意的人在例外状况中生活,这不是平庸,恰恰是那些模仿、赞美与崇拜领袖豪情的‘例内大多数’才是平庸。不要像那些大多数人的样子去思考,也尽可能不要像那些大多数人的样子去生活,包括不要对登高望远发生兴趣也不必到大风大浪里去游泳,生活中的其他选择依然是存在的,即使是一个贫瘠乏味的时代,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p. 211)”。特别是,如果觉得自己不合于时代,不妨“躲进小楼成一统”。“偏执地脱离实际生活,使我在整个七十年代可说是真正地虚度了光阴,幸好我虚度了,那个年代根本就不值得认真对待!虚度它,才能保全自己,保全内心免遭毒化,免遭大面积污染。(p. 56)”这也是老子所谓“反者道之动”,以放弃的方式保全。
共鸣之三是对生活中小事情的在意,或者说对大事件的漠视。“有多少看似平淡的小瞬间,它本属于我们自己,但由于受意识形态之蛊惑,我们迷信世界大事,对个人小瞬间,我们不屑于谈论它,亦不执意记住它;相反,我们更愿意去记住那些与我们无关的世界大事,……许多年过去,那些世界大事纷纷离我们远去,如烟的往事,究竟还剩多少值得我们用自己的心去记忆?(p. 21)”其中的原因,“大历史的紧急关头,未必是我的紧急关头,反之亦然。(p. 54)”“我的记忆就是一个见证,那些渺小的事物,渺小的声音,恰恰能持久,或永恒;那些自诩的大事物,大历史,往往临时,短暂,易朽……(p. 134)”我自己的记忆也是见证,当年读过的《参考消息》都是过眼云烟。
共鸣之四是对当时压抑生活的感知。“内外生活的分裂,对我早就是一种常态,七十年代熬过来的人,如果你的起码心智和是非判断仍然基本正常,那就可以确定你在那个年代一定也是内外分裂的,言与行的分裂、思与言的分裂和表与里的分裂,区别只在于程度—说一套做一套,当时很普遍,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说一套,想的却是另一套,这就比较困难须知‘想’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不想’,跟着说,……人云亦云随大流你绝不会痛苦;你‘想了’,你很可能就不愿意跟着说了,你有自己的观点,但是你又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为了你的安危与生存你必须继续跟着说,这时你就有点痛苦了。(p. 213)”“我们是被操纵被使唤被愚弄被剥夺被无视和被牺牲的一代、两代甚至更多代,我们的未来命运将如何,我不知道,没人知道。(p. 54)” “一个鸵鸟的时代,一个告密的时代,一个没有尊严的时代,尽管如此,依然要坚强,要耐心等待,因为历史进程必如此(p. 68)”“一个生活于密封罐里的人,装在套子里的人,没办法衡量另一个天地下面另一群人们的生活。(p. 73)”只是我还小,没有机会尝试作者的对策,“形成小圈子,寻找亲密认同,得以袒露心声,此其一;离开大集体,逃避虚假庞大的组织形态,无须谎言敷衍,此其二;建立坚固持久的私人友谊,不因志向不同而脱离日常感情联系,常情高于知识,此其三。(p. 87)”或者说,只有低配版本,那些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那些小伙伴每次只有一位一起玩。
共鸣之五在认知方面。 “不仅不要轻易相信那些打扮得异常复杂的事物和言论,甚至还必须警惕它们,因为在那些复杂表面的背后,也许存在着刻意的隐瞒、伪造和误导;事实上我的经验也证实了,某些之所以被故意搞得不合常理、异常复杂的事物和言论,多半因为它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类似犯罪的骗局。(p. 159)”“我知道善与恶永远同在,知道假善之名的恶,还知道因为人们只迷信善,结果纵容了恶,使恶大行其道。我们无法制止恶、防范恶的原因是:善只是一种愿望,而恶是一种力量。(p. 149)”
还有其他共鸣。如个人偏好,“我最早的幻想与科学有关,仅仅是幼稚的幻想,远谈不上理想。理想是一个大话,是集体向‘大他者’的忠诚表态与宣誓,从来不是谁可以自己决定的。(p. 84)”“我受不了哭哭啼啼。我怕坏消息,怕祸从天降。我回避不开心的事,回避那些愁眉苦脸的人,我不喜欢感激涕零,不喜欢怜悯。深刻是另一回事,流泪不是深刻。我缺乏同情心,同情是一种软弱。(p. 68)”又如对他人的赞誉,“修养好,善理解,不自诩真理在握,不简单指责他人腐朽没落,以知为先,从无编者腔。(p. 13)”再如对群众的看法,“正因为大家都没有钱,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彼此理应和睦相处,但事实远非如此简单—斗争反而更为激烈,为了人与人之间的那么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别,微小等级,人们照样愿意为之殊死一搏。(p. 104)”“你们中的大多数,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没有本质差别,一样随波逐流,一样同流合污(p. 92)”
除了共鸣之外,还有上海和《朝霞》的信息。例如,上海的教堂,“西藏路……沐恩堂,……襄阳路圣母大教堂,衡山路国际礼拜堂,复兴中路诸圣堂,北京路怀恩图,以及名闻遐迩的徐家汇天主教堂(p. 114)”。好多我也没有去过,甚至没有见到过。回忆录也说明了《朝霞》中的人物和地点。例如,邦斯舅舅是作者的四舅宋剑虹(小说中改了姓氏保留了名字),1957年被上海自然博物馆开除公职并送青海劳改;其母亲名字是毓秀(小说中为毓琇),还有一家人在吴江当农民的二舅。故事发生在淮海路旁的地点我还是不熟悉,即使知道名字。
这本书是网上买的二手新书。过程有些曲折。下单后,因为对方静态管理下无法发货。等对方能发货了,我这边又无法收货了。前后拖了两个来月。好在只是消闲的书,早晚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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