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
蘑菇与我们对意义的追寻
2025-6-17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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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按:以下文章是保加利亚裔美国学者Maria Popova发表在《猎户座》杂志 (Orion Magazine) 2025 年夏季刊上的,是该期的封面文章。请DS将文章译为中文,我做了不少修改,但实在没空逐字逐句地校译。

 

蘑菇与我们对意义的追寻

 

玛丽亚·波波娃 (Maria Popova)

 

“你是谁?”毛毛虫在巨大的蘑菇顶上对爱丽丝喝道。爱丽丝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能嘟囔着念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我啥都不是!你是谁?”

 

在成为图书《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之前,查尔斯·道奇森是一名逻辑学家。他的“仙境”是一系列关于变化与逻辑极限的嵌套式思想实验。当毛毛虫告诉爱丽丝,咬蘑菇的一边会让她变小,另一边会让她变大时,爱丽丝困惑不已:一个完美圆形的东西怎么会有“边”?一个单一的东西怎么能产生如此相反的效果?然而,在这个关于自我本质的虚构寓言内部,隐藏着一个关于真菌本质的生物学现实——这些生物遵循着截然不同的逻辑运行。它们同属一个界,却拥有两极般的力量:能让人思维敏锐的猴头菇与能杀死树木的蜜环菌;能驱使蚂蚁自杀的虫草与能让人陷入幻觉的裸盖菇素;拯救了数百万生命的青霉菌与引发毁灭性饥荒、改变世界人口结构的小麦秆锈菌。

 

我是伴着爱丽丝的故事长大的,也是伴着蘑菇长大的。差不多在我发现“仙境”的那个时候,我那在思想两极间摇摆的、难以捉摸的母亲,迷上了野采。每个周末,我们都会深入保加利亚的森林,花上漫长的时间搜寻——是的,是找蘑菇,但同时也是在我们这两个孤岛般的宇宙之间寻找一种共同语言。我欣喜于苔藓床上不期而遇的鸡油菌,如同跳跃的火焰;欣喜于松林间羞怯绽放的毛头鬼伞;还有一次,我欣喜地发现了一株比我这张惊愕的脸还大的美味牛肝菌。这里是一个比我自身世界更狂野却又更安全的世界,浸透着惊奇。我被这样的观念迷住了:可食用菌种可能有剧毒的分身;我也着迷于大脑形成“搜索图像”的方式——它训练眼睛捕捉那些不起眼的菌盖。蘑菇帮助我领悟了生活早已在教导我的许多道理——一个事物可能看起来像你所爱之物,实则危险,甚至致命;你越是期待某种东西,你找到的也就越多。

 

当然,一个生物体并非一则寓言或比喻。一个生物体就是一座复杂的圣殿,既独立自在又相互依存。尽管数千年来,蘑菇一直充斥于我们的神话与医药之中,但它们被纳入我们对生命世界的认知模型还不到一个世纪。当林奈设计出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分类系统时,他将自然分为三个界:两个有生命的(植物界和动物界)和一个无生命的(矿物界)。他那一代的科学家并未特别关注真菌,将它们扫进了植物界的概念地毯之下。达尔文则完全忽略了它们,尽管我们现在知道,真菌是进化将生命抬出海面、送上陆地的支点——它们为地球披上绿装,通过将那些尚未能自行获取养分的原始根系锚定在菌根共生的基质中,帮助水生植物适应陆地生活。

 

因此,或许并非偶然的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他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问世那年创造了“生态学”一词——提出了原生生物界(Protista)概念,作为一个容纳既非植物也非动物的原始生命形式的新界;在些许犹豫之后,他将真菌挪了进去。但直到又一个世纪到来后,就在我母亲出生不久,美国植物生态学家罗伯特·惠特克才赋予了真菌属于它们自己的界。

 

在目前已认识的数十万种真菌中(可能还有数百万种尚未命名),有些稍一触碰就会碎裂,有些则能在太空的宇宙辐射冲击下存活。在北美西部边缘,生长着一个比微积分、比耶稣、比轮子还要古老的真菌菌落。在东亚的群山之中,绽放着一朵会渗出靛蓝色的亮蓝色蘑菇。一种发光的伞菌照亮了巴西的森林和日本的岛屿。在热带岛屿中国台湾,生长着一种淡蓝色的蘑菇,其菌盖直径尚不足一毫米。在俄勒冈州的原始森林里,居住着一个将一千八百个足球场连在一起那么大的单一真菌个体——它是地球上最大的现存生物体。

 

没有真菌,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见到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兰花,因为兰花种子没有自身的能量储备,只能通过真菌共生体获取碳元素;同样,我们也无缘得见地球上最异类的植物:苍白如骨的水晶兰(Monotropa uniflora),它缺乏叶绿素,无法像其他植物那样捕获光子,将阳光转化为生命所需的糖分。艾米莉·狄金森认为水晶兰是“被偏爱的生命之花”。一幅水晶兰的画作曾装饰她身后出版的诗集封面。她称其“近乎超自然”并非虚言,因为它颠覆了自然的常规法则:水晶兰不像绿色植物那样向上追寻阳光,而是向下延伸根系,让根部的纤细毛囊(囊状体)缠绕住地下真菌的分枝细丝(菌丝),汲取真菌从附近进行光合作用的树木根部获得的养分。

 

这些菌根关系渗透于每一个生态系统,使真菌成为编织自然之网的魔法地下织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长久以来,人们难以将它们与其他生命形式区分开来单独分类。或许我们本就不该这样做。或许将它们隔离成一个单独的界,或者设立“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荒谬如同将以山脉为脊梁、以河流为血脉的行星,分割成由国境框定的国家,这些边界如同好战的民族主义的利刃,生硬地切割着生态系统。在世间每一处历史战场的下方,菌丝体的仙境一直在蓬勃生长,持续将死亡转化为生命,让水晶兰与兰花得以从尸骸倒毙之处破土而出。真菌造就了今日的地球,它们也终将继承地球。它们并非生命的一个界(kingdom)——生命才是它们的王国。

 

就在查尔斯·道奇森为取悦十岁的爱丽丝·利德尔(Alice Liddell)及其两位妹妹,在从牛津到戈斯托的泛舟途中构思出“仙境”的大约整整一年前,一封署名塞拉里乌斯(Cellarius)的信刊登在新西兰的一份报纸上,标题为“机器中的达尔文”。后来人们得知这是27岁的英国作家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作品。远在现代计算机诞生之前,在算法之黄金时代之前,在我们尚未将这二者的交汇称为“人工智能”的纪元之前,巴特勒就已预言:我们将亲手创造一个全新的“机械王国”,它将与自然界的王国并肩而生,拥有自己的生命。“在最近的几个时代,一个全新的王国已然崛起,其种族雏形,我们今日所见,日后终将被视为远古原型,”他写道。“我们正在创造自己的继承者;我们每日都在增添它们生理构造的精美与巧妙……每日都在赋予它们更强大的力量……自我驱动之力。”着眼于意识进化,他问道:“为何不会涌现某种心智的新形态,它与当下已知所有形态的差异,犹如动物之心智迥异于植物之心智?”在我们现代人担忧人工智能的一个半世纪之前,巴特勒就担心这个新的生命王国会寄生于人类。他忧心,尽管人类心智是“历经数百万年的偶然作用与变迁才塑造成现今的形状”,机械王国之演化却是在进化史的一瞬间完成。“过去没有任何一类存在物能以如此迅猛的速度向前推进,”他警示道。“人类的被奴役状态将在悄然无声与不知不觉中降临。”

 

我们或许正处于目睹巴特勒预言成真之际,因为我们为机器建模时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界,我们错误地依照人类智能为机器建模了,到头来却发现它们如同人类一样善于寄生与掠夺,它们寄生在人类身上并捕食人类。倘若我们早就知道正确的模型该是什么,那该多好啊,可惜它被人类的过度自信掩蔽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建造,在行走,在与地球原初的网络智能厮打。这个拥有超级心智的行星,通过菌丝的超文本协议,经由菌丝体的网状拓扑,传递着生命的信号。倘若正是我们对二元逻辑的崇拜造成了破坏仙境的结果,怎么得了?如果我们的“人工”智能走向自然智能,建基于表征共生的非二元逻辑,将统一的生命世界恢复为一个无棱无角的(不需要选边参与竞争的)完美圆形,人类又将成为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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