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的意义何在
武夷山
美国诗人、翻译家和编辑Joshua Edwards 2025年5月12日在诗歌基金会网站上发表文章,This Be the Place: A Poet’s Grave in Paris(就是这里了:一位诗人在巴黎的坟墓),原文见
https://www.poetryfoundation.org/articles/1681730/this-be-the-place-a-poets-grave-in-paris
由于他夫人要在法国访研一年,他俩就带着孩子在巴黎临时安了家。有空时,夫妻俩经常去探访葬在巴黎的众多诗人的坟墓。Joshua Edwards这篇文章就是探访诗人坟墓后有感而发。
1967年,我外祖父病逝,我随母亲回老家参加了葬礼。葬礼结束后,参加葬礼的我的一位亲戚,我的大舅公,指着一块地坦然地宣布:“到时候,我就埋在这里”(是用家乡话说的,我在这里大致将之翻译成普通话)。当时我小学三年级,听到舅公坦然说出的话,感到很震惊。现在想来,This Be the Place,不就是“我就埋在这里”的意思吗?
Joshua Edwards写道,德国大诗人海涅就葬在巴黎。海涅的墓碑上镌刻着他的一首题为Wo(相当于英语的Where)的诗,此诗就自己的埋葬地提了三个问题。Joshua Edwards将海涅的三句押韵的诗行大致地翻译为散文,我再将Joshua Edwards的译文大致地译为中文,如下:
这位疲倦的旅人将在何处安息?是在南方的棕榈树下?还是在莱茵河附近的椴树下?我会埋在沙漠中一位陌生人身旁吗?还是会安眠在海边沙滩里?不管埋在哪里吧,我的周遭都是上帝的天堂,就像逝者身边点着长明灯一样,夜晚有众星在我头顶之上的天空中游荡。
Joshua Edwards接着写道:想到人生之重,想到人生只用墓碑表面这一小方文学空间加以概括表现,使我重新评估自己对诗人墓碑的青睐,并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如果世上根本就没有公墓,是不是更好呢?为什么这么多人决定要将自己的遗体放在某一场所,而没有选择听凭风和浪的自由播撒安排呢?墓碑的人文意义到底在何处?如果我们有特权选择墓地,我们会进行什么样的计算呢?我们会挑选一个自己喜欢居住的地方,还是更多地考虑谁会来扫墓?我们要与自己心爱的人提前商定墓址吗?墓地那一带是否太冷,是否景色宜人,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墓地的左邻右舍会是谁?考虑这些东西是否过分了?
博主:写完以上文字后,我请DS翻译Joshua Edwards的整篇文章,附在下面供大家欣赏或参考。
此地彼方:巴黎诗人墓畔随想
一位诗人的墓冢胜过卢浮宫内的一切珍品。泥土之下,一本巨书形状的墓碑静卧,石盒中长眠着曾以赤诚之心示人者——他们的生命轨迹与今人同样受制于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
承蒙妻子学术资助,我们举家迁居巴黎一年。每日送孩子上学后,我常与她漫步数英里至她的办公室,继而独自前往邻近的蒙帕纳斯公墓。此地安息着诸多诗人,包括我尤为钟爱的三位:塞萨尔·巴列霍、夏尔·波德莱尔与罗贝尔·德斯诺斯——他们辞世时皆比我此刻年轻。拉雪兹神父公墓(博主注:我在友人陪同下曾专程去过拉雪兹公墓,瞻仰了巴黎公社烈士墓和其他许多名人的墓)距居所更近,我亦常造访,向保罗·艾吕雅、格特鲁德·斯泰因、奥斯卡·王尔德等人致意。热拉尔·德·奈瓦尔的纪念碑尤为令我动容——微小却直抵人心。
今年一月,我初次踏入蒙马特公墓,探访奈瓦尔的密友——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近期偶得奈瓦尔对海涅抒情诗的散文体译本,自觉语言造诣渐长,遂将“译介奈瓦尔的海涅译作”添入待办清单。海涅与巴列霍、斯泰因、策兰等同属异乡诗人——以非法语创作,却长眠于法兰西。他的文字为当下动荡时代提供镜像:流徙、抗争与迷思交织的生命图谱。
海涅生于1797年杜塞尔多夫犹太家庭,1856年病逝巴黎时名义上已皈依路德宗。理想主义与七月革命精神将他引向法国,反犹主义、审查制与民族主义则将其推离故土。作为坚守母语创作却以异邦为家的流亡先驱,他的诗学开辟了“异乡诗人”的新范式,既被自诩为“末代浪漫派”,亦被史家称作“欧洲现代性先驱”。若巴黎果如本雅明所言是“19世纪之都”,海涅当之无愧为这剧变世纪的桂冠诗人。
1831年抵法次年,海涅致信友人戏谑:“海中鱼群互问近况,答曰:‘吾如巴黎之海涅。’”廿五载巴黎生涯中,他辗转十余处居所。此行我循其旧迹:先至1846年暂居半年的渔妇街65号,灰扑扑的楼宇似凝固于19世纪布景中;续行至1840年蜗居的蓝街25号,原址已立起1910年工业风建筑,立面浮雕无名头像;终抵渔妇街72号——唯一镶有纪念铭牌的故居,此处在史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中化为永恒:“啊,若我能归家,/ 偎在爱妻身旁,/ 栖于巴黎渔妇街!”
复行片刻,竟与诗人艾丽斯·诺特莉在书店前偶遇。听闻我此行目的,她提及道格拉斯·奥利弗诗集中的“破碎水晶”组诗——海涅与策兰正为其灵魂人物。这座邂逅之都的诗歌精魂,似以某种方式昭示着此日的际遇。
循着特吕弗《四百击》中安托万与挚友勒内的足迹,不觉间已行至利诺·文图拉广场——距导演少年旧居仅数步之遥。这位法国新浪潮旗手与德国浪漫派诗人的生命轨迹竟有惊人暗合,最令我着迷的当属艺术维度的共鸣:特吕弗1966年执导的《华氏451度》改编自雷·布拉德伯里同名科幻经典,其精神内核恰与海涅剧作《阿尔曼索尔》中的警世箴言遥相呼应——"这仅是序幕,焚书之地终将焚人"。
细雨迷蒙中寻至海涅墓前。丹麦雕塑家路易斯·哈瑟瑞斯设计的苍白石碑卓然独立,碑顶诗人雕像低垂眼睑,犹见当年初抵巴黎时友人笔下"俊美而倦怠"的轮廓。胸像下方缀满诗与永恒的符号:孤蝶栖于竖琴玫瑰间,百合、松果、沙漏错落有致,恍若昨日新刻。阴翳天光中凝视这般绝美,竟难解马修·阿诺德当年在《海涅之墓》中慨叹的"苦涩而奇异的生命"。或许因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瞻仰的仍是1902年重修前的简陋墓冢——海涅脊椎痼疾缠身,最后八年陷于"床褥之墓",在鸦片镇痛中笔耕不辍。正如奥利弗·提尔福德·达根挽诗所书:"栖于枯枝而歌的夜莺",罗腾伯格译自奈瓦尔的海涅诗稿更显诗人直面死亡的坦然:
"我匍匐在地,如搁浅的弃船,将灼热面颊深埋湿沙"(《漂流者》)
"凝望墓穴深渊时,恐惧攫住心神,恍觉正坠入永恒的黑暗"(《梦境》)8
碑身镌刻的海涅诗作《何处安息》尤显宿命感。三节四行诗以散文译之:
倦旅者终将栖身何处?南国棕榈荫下?莱茵菩提近旁?抑或荒漠陌客之侧?海沙覆体亦无妨!穹顶皆为神的帷帐,长夜繁星如引魂灯,永悬吾躯之上。
这般沉重的生命重量凝聚于方寸碑林,令我对诗人墓冢的痴迷生出新的诘问:若尘世本无墓园,是否更好?为何多数人选择将骸骨拘于特定坐标,而非托付风浪自在?墓碑的人性意义究竟何在?若得选择埋葬之所,我们该以何种标准丈量——钟爱之地抑或访客之便?须与爱人协商吗?寒土或美景孰轻孰重?邻墓者谁?凡此种种,是否太过执念?
细雨渐密时,我动身寻找奈瓦尔与海涅的故交戈蒂埃之墓。忽闻人声轻唤——名为克莱尔的女士执伞相迎,执意引路。折返途中,我们以法西双语热烈交谈。终见肃穆碑刻上缪斯卡利俄佩的雕像,阴郁天光中,其存在反衬出戈蒂埃诗作的暗黑唯美。遥想两位故友比邻长眠,欣慰油然而生。因尚未及抒写对海涅诗艺的体悟,且借戈蒂埃为挚友所作的挽歌作结:
翻开海涅诗卷,恍若踏入他着墨描摹的秘境花园:廊阶旁的大理石狮身人面像,用利爪磨蹭基座棱角,白色瞳仁凝望来者,目光穿透时空的迷雾。
向导克莱尔女士伴我穿行雨幕,谈及文学与街巷掌故。临别之际,她引我驻足一方被细雨浸润的碑石前。俯身拭去雨痕,倒映天光的铭文终现真容——弗朗索瓦·特吕弗(1932-1984)。
这位生于得克萨斯加尔维斯顿岛的诗人、译者兼编辑,约书亚·爱德华兹以影像化诗学构建独特美学体系。其诗集《坎佩切》(2011)融合父亲范·爱德华兹的纪实摄影,《双重孤灯》(2022)则延续着对离散与归栖的永恒叩问。正如他在散文集《影像采集法则》所述:"每帧快门定格的都是时空褶皱里的诗意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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