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之诗论(11):三分造境,一分明旨
钟茂初
笔者作为诗词领域的外行人,提出以下关于诗论观点。
诗论之一:抽象事物(“虚”)与具体事物(“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诗论之二:宏大叙事(“大”)与日常叙事(“小”):大则小之、小则大之。
诗论之三:时空处理:刹那永恒,咫尺万里。
诗论之四:人与物:“人”拟“物态”、“物”拟“人态”。
诗论之五:叙事与情理。由“私事”及“共情”、由“私事”及“公理”。
诗论之六:哀而不伤——哀于共情,而非博取同情。
诗论之七:忌直贵曲——可大直若曲,不宜大曲若直。
诗论之八:适当虚化处理——以虚字虚词写实景,以留白得诗意。
诗论之九:“实景描摹—想象生发—心境共情”三部曲
诗论之十:“具象描摹—情感递进—哲思留白”三元结构
诗论之十一:见闻起兴,比之言志;见闻寻常,比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三分造境,一分明旨。
诗论之十二:平仄押韵并非刻板教条,而是通过声律节奏抑扬以情。
诗论之十一:三分造境,一分明旨
一、 学理逻辑
此论关乎诗歌的结构布局、能量蓄积与释放节奏,是“赋比兴”中“兴”与“赋”的辩证统一在篇幅上的具体体现。
起兴造境(“三分”):指诗歌中用于铺垫、渲染、营造氛围、提供背景的部分。它不仅仅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简单开头,更扩展为一切为“o 言明意旨”做准备的描写性内容,包括景物描写、情境叙述、意象铺陈等。其功能是“造境”。
言明意旨(“一分”):指诗歌中直接或间接点明主旨、抒发核心情感、表达人生哲理的部分。它是诗人最终想要抵达的彼岸,是情感的爆发点或思想的结晶。其功能是“出旨”。
“起兴造境”看似是“无为”,是围绕主题的“不写之写”,实则是在创造一种强大的“场域”,让最终的“言明意旨”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般自然有力,避免直露和说教。
“三分起兴”所创造的丰富意象和场景,构成了画面的“实”;而“一分言志”则如同画中的留白或题跋,虽笔墨不多,却点醒全局,赋予所有“实景”以灵魂和方向。
读者进入一首诗,需要一个由外而内、由景入情的心理过渡过程。“三分起兴”正是这个过程的艺术化延长,它引导读者的情绪逐步沉浸到诗人设定的氛围中,为接受最后的“志”做好充分的情感准备。
大部分篇幅都用于精细的铺垫时,最后“言志”的部分哪怕只有寥寥数字,这符合“黄金分割”式的美学比例——主体铺垫占据大部分,画龙点睛之笔虽少,却是灵魂所在。
这种结构强制诗人将情感和思想蕴含在景象之后,追求一种“欲说还休”、“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含蓄效果。
二、 唐宋名篇例证
1.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起兴 - 3/4篇幅,极力渲染世界的绝对寂静与清冷)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言志 - 1/4篇幅,托出主体,孤高之志不言自明)
前三句(甚至可以说前三句半)都在描绘一个空无一人、寒冷至极的“大背景”。在这片巨大的空白和寂静中,最后一个“独钓”的形象才被无限放大,其象征的坚忍不屈、傲然独立的精神才显得如此震撼人心。若无前三分之二的极致起兴,最后一分言志将苍白无力。
2.王维《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起兴 - 时间背景)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起兴 - 视觉、听觉描写,继续铺陈)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起兴 - 由静转动,加入人的活动)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言志 - 点明主旨:此处甚好,我愿长留)
全诗八句,前六句都在描绘山中秋日黄昏雨后清新、幽静、生机盎然的景色(起兴),句句是景语。直到最后两句,诗人才直接抒发情感,表达对隐居生活的满足和留恋(言志)。前面的所有美好描写,都成为了“自可留”这一结论的无可辩驳的理由。起兴占比远超三分之二,言志水到渠成。
3.杜牧《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 (起兴 - 3/7篇幅,描绘朦胧凄迷的夜景) 夜泊秦淮近酒家。 (起兴 - 4/7篇幅,交代事由地点,仍属铺垫) 商女不知亡国恨, (转 - 开始引入情感色彩) 隔江犹唱后庭花。 (言志 - 点破主题,借古讽今,忧国之情喷薄而出)
这首七绝的起兴部分几乎占了两句。第一句用两个“笼”字极写环境的沉寂迷蒙,第二句平静地叙事。直到第三句,才用一个“不知亡国恨”扭转气氛,最后一句用“后庭花”这个典故(陈后主亡国之音)将全部的愤懑与忧虑(志)倾泻出来。前面的宁静铺垫,反而更反衬出诗人内心波澜之汹涌。
“三分起兴,一分言志”绝非一个僵化的公式,而是一种关于诗歌节奏和结构的艺术智慧。它强调的是一种蓄势与爆发、铺垫与点睛、含蓄与明朗之间的比例关系。没有丰厚的“起兴”,“言志”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而没有最后的“言志”,“起兴”便可能沦为散漫无目的的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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