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之诗论(6):哀而不伤——哀于共情,不博同情
钟茂初
笔者作为诗词领域的外行人,提出以下关于诗论观点。
诗论之一:抽象事物(“虚”)与具体事物(“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诗论之二:宏大叙事(“大”)与日常叙事(“小”):大则小之、小则大之。
诗论之三:时空处理:刹那永恒,咫尺万里。
诗论之四:人与物:“人”拟“物态”、“物”拟“人态”。
诗论之五:叙事与情理。由“私事”及“共情”、由“私事”及“公理”。
诗论之六:哀而不伤——哀于共情,而非博取同情。
诗论之七:忌直贵曲——可大直若曲,不宜大曲若直。
诗论之八:适当虚化处理——以虚字虚词写实景,以留白得诗意。
诗论之九:见闻起兴,比之言志;见闻寻常,比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三分起兴,一分言志。
诗论之十:平仄押韵并非刻板教条,而是通过声律节奏抑扬以情。
诗论之六:哀而不伤——哀于共情,而非博取同情
一、 学理论述
“哀而不伤”语出《论语·八佾》:“《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它是儒家“中庸”思想在诗学与美学上的具体体现,规定了情感表达的尺度与格调。
哲学与伦理根基:
中庸之道:儒家主张“过犹不及”,情感的表达需要有节制,要“发乎情,止乎礼义”。过度悲伤(“伤”)会破坏心性的中和,流于失控的宣泄,这与君子的修养相悖。
温柔敦厚:儒家诗教认为,诗歌应具有教化功能,其情感表达应是敦厚、含蓄、深沉的,而非尖刻、直露、煽情的。它旨在培养人温和敦厚的品性。
美学机制与情感区分:
“哀”的本质:共情(Empathy) “哀”是一种深刻的、普遍的人类情感,是对生命无常、美好消逝、离别之苦、家国之痛的体认与表达。高级的“哀”不是自我沉溺,而是诗人将一己之悲哀,提炼升华为一种具有普遍人类意义的悲剧性体验。它邀请读者进入这个情感空间,一同感受、一同沉思,从而达成心灵的净化和共鸣(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卡塔西斯”即净化说)。其路径是:个人之哀 → 艺术提炼 → 普遍之哀 → 读者共情。
“伤”的弊端:博取同情(Seeking Sympathy) “伤”则意味着悲伤过度,失去了节制,沦为痛哭流涕、怨天尤人、自怜自艾。这种表达方式旨在引发他人对诗人个体遭遇的怜悯和同情。它往往停留在情绪的表面宣泄,缺乏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提炼,容易显得格局狭小、气格柔靡。其路径是:个人之哀 → 直接宣泄 → 乞求同情。
如何实现“哀而不伤”: 诗人通过艺术化、意象化、距离化的手法来节制和升华情感:
寄托于物:将情感投射于景物、典故或他者之身,避免直白呼喊。
追求意境:将情感融入一个广阔、深远、超越个人的时空意境中,从而稀释其浓度,增加其厚度。
理性的观照:在情感的激流中,保持一份冷静的观照和反思,使诗情富于哲思。
二、 唐宋名篇例证佐证
1. 五言绝句 - 元稹《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哀而不伤分析:
“哀”处:诗中充满了盛衰之感、时代之恸。曾经的盛世中心(行宫),如今只剩寥落;曾经的青春少女(宫女),如今已是白发老妪。她们闲谈的,是自己青春所系的玄宗时代。这其中蕴含着巨大的生命与历史的悲剧感。
“不伤”:诗人没有一句直接的控诉或哀嚎。他只用“寥落”、“寂寞”、“白头”、“闲坐”这几个冷静的词语,勾勒出一幅近乎静止的画面。所有的悲凉,都隐藏在“宫花红”与“白头”的色彩对比里,隐藏在“说玄宗”这一轻描淡写的动作背后。它让读者自己去体会那无尽的沧桑,生出无限的共情与遐想,而非简单地同情这些宫女的命运。
2. 五言律诗 - 杜甫《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哀而不伤分析:
“哀”处:此诗写尽了战乱时代骨肉分离、音信不通的深切痛苦,其情感背景是巨大的家国之痛。
“不伤”:杜甫没有停留在哭诉自己的不幸上。他将个人的思念之情,置于“戍鼓”、“雁声”、“露白”、“月明”的边秋广阔时空之中,使个人之哀具有了时代的普遍性。“月是故乡明”是情感的提炼,已成为千古共情的名句。尾联“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将矛头指向了战乱这一根源,使诗歌从一己之私情上升为对时代的沉痛思考。情感沉郁顿挫,但格局宏大,气象深厚,是“共情”的典范。
3. 七言绝句 -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哀而不伤分析:
“哀”处:离别本身就是令人哀愁的。
“不伤”:李白全然不写离别的泪水、挽留的言语或内心的愁苦。他将全部的离情别绪外化为一幅宏阔、悠远、动态的画面:友人乘坐的孤帆渐渐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诗人久久伫立,眼前只剩下奔流不息的长江。以景结情,将瞬间的离别之“哀”融入永恒的时空之流中,使得这份哀愁变得浩大而纯净,毫无小儿女的缠绵悱恻之感,只有君子之交的深情与洒脱,令人共情其境,而非同情其人。
4. 七言律诗 - 李商隐《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哀而不伤分析:
“哀”处:全诗笼罩着一种刻骨铭心、无法释怀的哀伤,是对逝去的美好华年、情感或理想的终极追忆。
“不伤”:李商隐没有直接诉说如何痛苦,而是将这种哀感完全艺术化、意象化了。他运用了一系列瑰丽、朦胧、神秘的典故和意象(锦瑟、庄生梦蝶、望帝杜鹃、鲛人泣珠、蓝田玉烟),构建了一个迷离恍惚的象征世界。“哀”被提升为一种美的体验,一种对人生“惘然”之感的哲学观照。读者被带入这个充满诗意的感伤宇宙,与之共情于这种人类共通的遗憾之美,而绝不会觉得诗人是在喋喋不休地博取同情。其情感是高度提炼和升华了的。
总之,“哀而不伤”是中国古典诗歌情感美学的崇高准则。它要求诗人:
超越一己:将个人痛苦升华为普遍经验。
节制表达:以艺术和理性为情感赋形,避免泛滥。
追求共情:致力于构建一个能与读者共通、共融的情感意境,而非乞求怜悯。
其最高境界,便是将“哀”本身转化为一种静观的、深邃的、具有普遍美感的力量。正如钟嵘《诗品》所言:“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诗歌的伟大,正在于它能处理人类最深的哀愁,并赋予其形式与尊严,让吟唱者和聆听者都能在其中得到心灵的安顿与净化,这便是“哀而不伤”的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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