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茂初
家有长姐
2025-8-7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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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长姐

钟旭初

那是在记忆中留存了几十年的一串凄厉叫声!

先是一声有去无回的叫声从对面深山里传来。接着又是几声,声音仿佛由远而近,像极了临终老人最后的呻吟,听得人心里发毛。那是麂子在叫,又是那只老麂牯!听老人说,它不能开声,一叫,附近准会死人。不知是它成了精,还是巧合,反正好几次都应验了。那叫声便与死人连在了一起。谁都怕,何况是小孩子。 

初夏的一天,姐姐带着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在田埂上扯猪草。爸妈都不在家,他们挑着昨天拔好的小竹笋和自家都舍不得吃的新鲜蔬菜,到街上换生活用品去了。喂家里两头猪的活儿,就落在了姐姐肩上。(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农村里家家户户至少得养两头猪,一头是上头派的任务,另一头是留着过年的。完不成任务,过年就不能杀猪,连猪肉都吃不上,有钱也没处买,何况家家都没钱。 

几声凄厉的老麂牯叫声过后,姐姐对我说:“你搂几把猪草,赶紧带弟弟妹妹回家。”我反问:“你呢?”“我断后。”她应道。话音未落,她已将扯好的猪草麻利地塞进竹背篓,一手拎起背带,一手托住篓底,使劲一送,把篓子架上瘦削的肩膀,小跑着追上我们。

那老麂牯的叫声没停,反而越来越响,仿佛紧追在身后。我们一路狂奔,边跑边回头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它叼去一条腿。

跑回家,姐姐已站在大门口。她吩咐我:“快去厨房把劈柴斧拿来!”我没半点犹豫,冲进厨房搬出那把沉重的斧头,递到她手里。她又说:“把门角的柴刀给弟弟,你再去房里把爸爸斫树的钩斧取来。”很快,大门口出现了一幕让我终身难忘的景象:姐姐握着劈柴斧站在最前头,我持着钩斧紧挨在她身后,我后面是握着柴刀的弟弟,弟弟身后是攥着镰刀的妹妹。那一刻,我们真像要投入战斗的勇士。后来每当在电影里看到类似的场景,总会想起当年的姐姐。她总是用那瘦小的身躯护着我们,那年,她才十三岁。 

麂子的凄叫声终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消失在对面茫茫的山野里。我们解除了“战斗”队形,心头的恐惧却并未消散,因为不知道:不久之后会不会真有人死去。 

姐姐比我大七岁。在我的记忆里,她只念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还记得她在水口小学读书的样子:背上驮着幼小的妹妹,胸前挎个黄书包,书包里塞着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有一支笔,大半空间则被妹妹的尿布占满。她一手提着自己的午饭,另一只手端着妹妹的午饭——一碗米粉羹。妹妹总不配合,常在姐姐上课时哭闹。老师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让姐姐到教室外去哄小妹,等她不哭了再回来听课。到了午饭时间,姐姐得先用手指挑起米羹喂饱妹妹,自己才能吃上饭。

父亲是极富传统观念的庄稼人。在他重男轻女的意识里,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加上父母每天都要去生产队出工赚工分,只好让姐姐辍了学。从此,她安安心心在家照看弟妹,操持家务。

每天清晨,妈妈总是最早起身,不一会儿姐姐也跟着起来了。妈妈为一家人烧水做饭,姐姐则在一旁洗衣裳。天冷时,她的手冻得通红。妈妈煮好早饭,姐姐也差不多洗完衣服,接着去晾晒,常常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小时候我们常念叨:“先吃完的不管,后吃饱的扫桌洗碗。”姐姐总是最后吃完,洗碗的活儿自然归了她。后来才明白,她是故意的。那时我们还小,怕打碎碗,她不洗就得妈妈洗,她是想替妈妈多分担些。

吃完早饭,姐姐便跟着父母一同出工,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一年她能出三百多天工,年底队里结算,能给家里添不少进项。姐姐秉承了父母的勤劳,记得当时不少年轻小伙儿都在议论,谁要是能娶到她做媳妇,那可真是福气!

姐姐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一位本家长辈领着一个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的帅小伙来到我家。不久,那年轻人就成了我姐夫。姐夫姓邱,相亲方面是个挺挑剔的人。他家境比我们好得多,人又俊朗,家住塅里平原,不似我们这山区。他还是生产队长。给他说媒的人不少,可他一个也没相中。家里人着急,悄悄给他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说,他的姻缘在东南角。我家恰好在他家的东南方向。或许是前世的姻缘,又或许是姐姐的勤劳、善良和担当打动了他。他第一眼就相中了姐姐,姐姐也一眼看上了他。人有时真怪,第一眼的感觉竟如此精准!

那年冬天,快过年时,姐姐出嫁了。出嫁那天,漫天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送亲和迎亲的队伍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行在山间小路上,时不时要低头躲开被雪压弯的树枝竹梢。送亲时,我们兄妹几个倒是欢天喜地;可回家路上,心里却空落落的。尤其回到家,不见了姐姐忙碌的身影,好些家务活,一下子落到了我们头上。 

姐姐先后养育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姐夫能力强、气场足,天生是做领导的料。他先当了村书记,后来又到乡里做部门负责人。周一到周五他必须在单位,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干农活。家里里里外外,全靠姐姐一人张罗,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瘦小的肩膀,竟扛起了半个家。 

她把从娘家带来的勤劳、善良、担当和包容,带到了婆家,也把这些好品格传给了儿女。儿女们渐次长大并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逢年过节,一大家子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姐姐最开心的,是看着几个女儿纷纷“占领”了厨房,天天围着灶台转的她,脸上漾起满足的笑容。

姐夫曾经不无骄傲地向我展现过他们家儿女们的“孝心”。有一次在姐姐家,姐夫从里屋提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彻兴地对我说:“舅舅,瞧瞧我有多少烟,十多条嘞!最差的都是芙蓉王。”姐夫从不喝酒,就爱抽烟。早年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只能抽低档烟,如今早已鸟枪换炮。我羡慕地望去,袋子里塞满了蓝芙蓉、金芙蓉、硬中华、软中华、和天下……他接着说:“我一年四季都不用自己买烟,抽完了,逢年过节他们就又送来了。”我说:“你们教子有方,儿女都有出息,孝敬父母是应该的,也是你们多年付出该得的回报。”他回应道:“你姐姐功劳更大!能娶到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她让我们邱家兴旺三代!”说完,便开怀大笑起来。

姐姐家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她家的菜园子,一年四季绿意盎然。每次去,我们总要到园子里转转。她总是乐呵呵地让我们“扫荡”,给每人发个大塑料袋,说:“看中什么摘什么,来姐姐家,千万别拘礼。” 

时光飞逝,姐姐家早已儿孙满堂,连我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但我们依然享受着姐姐手艺的“味道”。比如说,姐姐腌的酸菜就特别地道。今年,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儿媳回家过年,我问他们想吃什么菜?儿子说:“大姑家的酸菜,最正宗。我只要大姑家的酸菜,别的什么都不要。”我知道,他是馋大姑家那口地道的酸菜味道了。我接着就打电话问姐姐家里还有没有酸菜。第二天,她就送来了一大罐酸菜和一大筐新鲜的萝卜白菜。我想,儿子他们一到家,肯定饭量大增。 

有姐姐真好!妈妈曾对我们说过,还有一个姐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有时想,要是那个姐姐也在,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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