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涛
准噶尔北缘 精选
2025-10-18 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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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噶尔北缘

2025428日,乘坐中午的航班,又一次飞往新疆。提前选择了左侧靠窗的座位,因为这个方向可以看见天山。今天的天气不错,在飞过吐鲁番时从空中看下去还有沙尘,快到乌鲁木齐就空气澄清了。起初只是几抹淡银,随着飞机不断降低高度,天山雪峰的轮廓愈发清晰。峰顶积着终年不化的雪,在午后阳光里泛着冷冽的光,仿佛触手可及的冰晶;往下是深褐与墨绿交织的山体,像巨人披着斑驳的铠甲,沉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云絮在雪峰腰间缠绕,时而散开,露出山岩的凌厉棱角,时而又拢成轻纱,让那份壮阔多了几分缥缈。机身掠过最后一层薄云时,能清晰看见雪线以下蜿蜒的河谷,以及远处隐约的绿洲轮廓。而博格达峰始终悬在视野中央,明明隔着万米高空,却让人觉得它的寒意与巍峨,正随着下降的气流,一同落进即将抵达的这座西北之城。据说,“乌鲁木齐”是蒙语“优美的牧场”的意思,但查了蒙语的“优美”,并不接近“乌鲁”的发音,而“牧场”也不是“木齐”。其实,“乌鲁木齐”最早出现在公元925年的古和田塞语文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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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刚改名的乌鲁木齐天山机场降落,跟我们合作多年的三位新疆师傅已经在等着我们。直接开车到阜康,在这里吃了晚饭,有名的新疆丸子汤,然后采购了一些物资,继续上路。在准噶尔盆地内,虽然没有居民点,但有石油和水利单位建的道路,我们先走石油路再转水利路。沿着几百公里的路,在水渠旁向北前进。中间仅在一个养护站稍事休息,也是行程中唯一见到有人的地方。我坐的车居于三辆车的中间,所以没看见野生动物,都被头车吓跑了。

天色渐晚,车窗外的沙丘曲线被夕阳描得格外柔和,沙脊线以上是亮得晃眼的金,背阴面却沉进浅紫的阴影里,连风卷过沙面的纹路,都清晰得能数出褶皱。风里裹着干燥的沙粒,扑在车窗上沙沙作响,偶尔夹杂着梭梭草的细语。仪表盘的光在暮色里亮起来,与天边的残阳遥遥相对,公路尽头的地平线正慢慢合拢,把最后一抹橘红压进戈壁深处,只留漫天霞光,陪着车轮,继续碾过这无边的、沉静的荒漠。晚上10点到达三个泉,我们将在附近工作两天,考察队中的老队员叶捷老师和本次的领队王世骐研究员对这里都非常熟悉。

第二天一大早去餐厅,才知道9点半才准备好。原来,新疆与北京有2个小时的实际时差,9点半相当于本地时间7点半,是正常的早餐时间。天亮后看清了昨晚经过的地貌,三个泉南侧是叫做拉脊沟的一条深切的古河道。我们上午到沟的下游方向开展工作,从开满母菊(Matricaria chamomilla)黄色花朵的台地穿过,像是踏上了一张大地尺寸的金毯。从台地下到沟内,宽阔的古河道南北两壁出露红白相间的地层,我们在红色地层中找到了不少恐龙蛋片,显示是如前人所判断的白垩纪地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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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上游方向移动,这条古河道当时也应该自东向西流,与乌伦古河和额尔齐斯河同一流向。发现有一处原来石油队简易道路的斜坡,但路早已冲毁,所以车把我们放在剖面上工作,他们退回到台地接我们。在这里找到一处骨屑较多的地点,安排以后来筛洗,以便确定白垩系和始新统之间一段过去未发现化石的地层到底是什么时代。下午到拉脊沟上游更远的地方,过去在中始新统依希白拉组中发现过雷兽头骨,是一个新种马氏上披角雷兽(Epimanteoceras mae)。通过仔细的寻找,果然发现小型貘类的距骨等。在剖面上也看到肉苁蓉(Cistanche deserticola)破土而出,实在是感叹干旱地带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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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天,早上出发时天气还没有什么异样,但预报说中午会下雨。等我们到了工作地点,即拉脊沟下游方向,一下车就感受到强烈的风沙。看着天上的老鹰,似乎也被风阻挡而不能前进。我们散开寻找化石,我朝沟的中心走得最远。不过化石不多,我只找到一片比较大的釉质,可能是雷兽的,是做稳定同位素分析的好材料。下午到拉脊沟下游更远的地方,大家分头行动,我找到的最好的化石材料是一段长骨。风越来越大,但我们丝毫没有退缩,一直工作到6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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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在三个泉的工作,我们离开驻地向北前进,逐渐原野开始变绿,可以看见有牧场了。经过一户哈萨克牧民家,饲养了很多骆驼,跟我们的师傅很熟,于是热情地请我们喝了骆驼奶茶,还有酸奶,但实在是太酸了,据说有益健康!傍晚8点到达顶山,我们将在这里开展第二阶段的考察工作。

51日虽然是假日,但对我们来说依然是工作日,这就是劳动节的原意吧。昨夜下了雨,气温骤降,早上天也阴沉沉的。早餐完正要出发,叶老师说被蜱虫咬了,虫子还陷在皮肤里。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叶老师自90年代初就来准噶尔盆地开展工作,古脊椎所也有几十人到过这里考察,每次大家都被叮嘱防备蜱虫,过去还从来没人被咬过。前两天队员就不断发现有蜱虫趴在衣服上,都及时清理掉了。我们立即去顶山镇上的新疆农垦182团医院,五一节有人值班。挂号后才知今天的值班医生是内科,没有处理过蜱虫,好在他电话沟通了外科医生,终于顺利地给叶老师取出来了。

我们还是去野外,到夺勒布勒津剖面,即哈拉玛盖组的命名地,连续出露有索索泉、哈拉玛盖和可可买登三个组的地层。经过绕道穿过在建高速公路和大片新开垦的农田,我们12点正到达目的地。突然想起导演维姆·文德斯读到“有一个人离开公路,头也不回走向沙漠深处”这句诗,以此为灵感拍摄了电影《德克萨斯的巴黎》,描绘了孤独、疏离以及对未知的探索感。而我们探索未知,但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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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勒布勒津具有最早的牛科动物在距今1750万年前出现的层位,而山顶的岩石真像一头牛在长卧守候。我在这里找到的最好的标本是一块嵌齿象颊齿的残片,其他人也有不少收获。中午的野餐,有自热米饭甚至方便火锅等,现在的野外食品真是丰富多样,大家都非常满意。下午去了另外两个地点,其中在萨尔多依腊发现过巨犀化石,也是一个新种苏氏咸海巨犀(Aralotherium sui),由叶老师命名。这里的地形在陡崖之上风化出许多嶙峋的怪石,仿佛史前的动物们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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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日早晨起来,阳光灿烂,我到驻地附近的蓄水池走走,立刻就听到旁边的树上有鸟叫声,但要想找到藏在树叶之间的鸣禽还真不容易。水池中有野鸭和䴙鹈,看见人过来就飞走了,只有长脚鹬很从容,继续在浅水中抓鱼。今天的第一个考察地点是铁尔斯哈巴合,在乌伦古河南岸的陡崖上。但不能从下面接近,有沼泽阻挡,必须绕到台地上。沿途看见有水渠,大片土地已被开垦,牧业也非常发达,牛羊自不必说,还遇到很多骆驼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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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地顶部是砾石堆积,我们顺陡坡往下,依次看到出现哈拉玛盖组、索索泉组和铁尔斯哈巴合组。哈拉玛盖组化石很多,而索索泉组中相当难找,不过我拍摄了两个组之间的界线,索索泉组顶部的红色泥岩很有特点,是识别地层的一个标志。在沟里走了一个小时才到达最远处的铁尔斯哈巴合组露头,世骐很有经验,又发现了化石碎片,是可以进行筛洗的一个地点。返回台地午餐,一阵急行军,快速攀登陡崖,但在这样海拔只有几百米的地方,体力很轻松。

下午前往播塔莫因,这个地名是哈萨克语“小骆驼脖子”的意思。据说本地区这个名称很常见。果然,傍晚在182团采购时,看见宾馆和超市也是这个名字。播塔莫因只出露哈拉玛盖组,化石非常多,特别是偶蹄类,我们发现了不少牙齿和鹿角,还有象的颊齿残部。这个地点有很多当地人开着越野车和摩托车来拣石头,据说有宝石,但我们没见过。晚上去了哈萨克牧民的“农家乐”,主人特别热情好客,餐前有很多糕点和干果,然后大盆的牛羊肉,用刀子从带骨的大块上切下肉来,放在白皮面上。全部用手抓着吃,满是油,还真是第一次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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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原计划去顶山盐池地点,结果早上起来发现下雨了,在干旱地带实在难得。担心工作剖面上湿滑泥泞,所以决定上午先不出去。午餐后,队员们都已带好野外装备,准备上车出发。谁知雨下得更大了,还电闪雷鸣。手机里也弹出来天气预报警示,说三小时内降水量将达24.1毫米以上,请及时采取避险措施,防范短时强降水引发的山洪等次生灾害。当水鸟们欢呼的时候,我们却在沙漠地带被雨水困在驻地,有点不可思议的无奈。看到野外无法工作,大家就一起讨论下一步的安排。恰在此时,突然冰雹来袭,这下更断了在此地工作的希望。奇怪的是,我查天气预报却说福海是晴天,可能县城并没有下雨。

于是,立刻收拾行李退房,但等我们准备出发去下一站布尔津,却雨过天晴了。不过还是要走,并且很快就证明是完全正确的决定,因为一上路,又变天了。风先于沙抵达,起初是远处戈壁滩上的枯草剧烈摇晃,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茎秆猛扯。转瞬之间,天地交界处腾起一道昏黄的墙——那不是云,是沙粒被狂风裹挟着,从沙漠的边缘翻涌而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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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骤然加剧,原本清晰的梭梭林轮廓迅速模糊,先是树冠被黄沙染成土色,接着整排灌木都隐入了昏暗的幕布中,只剩偶尔闪过的枝桠影子,像被狂风揉皱的纸上凌乱的墨痕。空中的沙粒不再是悬浮的雾,而是成股的“沙流”,横着扫过地面。能见度只有几米,我们只能车速放缓,小心前行。

经过福海县城时沙尘稍有减弱,继续前往布尔津的路上又经过真正的“福海”,即布伦托海。我们去往湖边,狂风掀起巨浪,惊涛扑上岸边,不知是沙粒还是水滴,打得脸上生疼。汉代霍去病“登临瀚海”被认为指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而唐代岑参在轮台写下的“瀚海阑干百丈冰”却被认为指准噶尔盆地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可能注释者们觉得西域的干旱之地哪里会有大湖。但面积如布伦托海这样的大湖,绝对称得上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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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向前,在额尔齐斯河畔稍事休息,两岸河水滋润下长成的茂密胡杨林挡住了风沙。以前总记得额尔齐斯河是中国仅有的河狸的家园,但事实上是并行的最近距离仅仅十公里的乌伦古河才是有河狸的水域。我们8点前到达布尔津住下,20年前的2005年国庆假期来喀纳斯时也曾停留此处。晚上到街上逛逛,新建筑鳞次栉比,完全找不到一丝当年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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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布尔津,早起带上所有行李,我们先去五彩滩,这里有额尔齐斯河组和克孜勒托尕依组发育,在上部地层中找到过额尔齐斯原古河狸(Propalaeocastor irtyshensis)的化石,而下部地层的红色泥岩延伸到额尔齐斯河边,现在已开发成五彩滩公园,不能进入开展考察活动了。这里虽然也有河流和池沼,但仅够水鸟们嬉游吧。更广大范围都是干旱的模样,只有骆驼刺们能够生长。在准噶尔盆地,这一过程早已发生,渐新世末的干旱气候下,西风将中亚沙漠的粉尘刮来了,证据就来自五彩滩的地层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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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明天要去吉木乃县靠近边境的沙尔良化石地点,所以我们前往哈巴河办理边防证。开始我还以为哈巴河是一个镇,但实际上是一个县。当然,作为只有8万多人口的小县,县政府驻地为阿克齐镇。在路途上我们先去了另一个化石点,是一个有发电风车阵的山头,但有很多冲沟环绕。师傅们发挥出高超的车技,最后终于把我们送到工作点上。过去这个化石点很偏僻,此次发现附近新住了一户哈萨克牧民,两个可爱的小女孩趁放假来看望老奶奶。

在哈巴河县城看见路灯的柱子都被绘成白桦树干,是这里的一个标志,还有白哈巴和白沙湖,凑成“三白”。我们提交了开展科学考察的文件,再出示身份证并留下电话号码,边防证很快就办好了。中午就在哈巴河午餐,我建议抓饭,大家都非常满意。前往吉木乃,结果发现在修路,指示返回布尔津绕道前往。这时师傅们急中生智,说动施工人员让我们走这条路,虽然没铺路面很难走,但不仅节约了时间,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有一个新地点,一直工作到快6点,才向吉木乃前进,并顺利到达入住。这是比哈巴河更小的县,只有3万多人口,但不仅街道整洁,而且各个机构都排列在大道两侧,光是县委招待所就占据了非常大的面积,仿佛一个公园。

又是在早晨收拾好行李,离开吉木乃县城向边境口岸方向进发。但我们不直接去口岸,而是在附近的沙尔良。这条路的两侧都立有指示路肩的红色箭头,看来冬季的降雪会非常大。沙尔良化石地点的地层出露很好,不过有史以来只找到过三件哺乳动物化石,包括跑犀、石炭兽和巨猪,指示了始新世的时代。但今天没有找到哺乳动物,而是有比较多的龟类和鳄鱼骨骼。此外,我还找到了双壳类的化石。

我们刚上山不久,牧民就骑马过来。在边境地区,牧民都有联防的责任。当然,我们已在哈巴河办好了边境证,而且我们的一位师傅能说很流到的哈萨克语,于是亲切感陡增。今天的风非常大,有八、九级吧。如果衣服不拉上,很可能就翼装飞行了,至少在陡崖边上很难站稳,所以我们都非常小心。一直工作到中午1点,大家才纷纷下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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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去了吉木乃口岸,这里也是186团的驻地。口岸建筑很宏伟,旁边开了进口品商店。回到吉木乃县城午餐,每人一大盘拌面,全都一扫光。下午前往阿勒泰,又经过布尔津县城。路途有正在建设高速公路的地方,就只能走临时便道,但师傅们开得很好,既把握平稳又保持速度,傍晚前到达阿勒泰市区。完全是一个新城的模式,与老城区有几公里的间隔。商业很发达,但滑雪季已过,客流量不是太大。

57日上午10点过出发去机场,20分钟就到了。感谢三位师傅这一路的大力支持,每个要去的地点都能够到达,不管是戈壁还是沙漠,佩服他们的技术和热情。我们进机场后,他们也启程沿高速公路返回乌鲁木齐。当我们降落时,他们也应该到达了。

飞机没有坐满,但从阿勒泰直接到北京有将近2/3的上座率,也很让人惊奇了。机翼下的准噶尔盆地逐渐缩成一幅棕黄与赭红交织的画卷,风沙掠过脸颊的粗粝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当飞机穿过云层,最后一眼望向那片辽阔的盆地,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踏实的圆满。或许野外考察的意义从不在终点,而在曾用脚步丈量过的每一寸土地,用眼睛捕捉过的每一块化石,它们最终会变成心底的印记,比任何照片都更清晰,比任何报告都更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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