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涛
阳光地带东行 精选
2025-9-27 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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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地带东行

当洛杉矶的晨雾还未散尽,圣莫尼卡海滨高脚屋的轮廓在淡金色的天光里若隐若现。上午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我们下午驾驶着汽车驶上10号州际公路东向入口。在德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将有一场重要的古脊椎动物学聚会,我们这次选择了公路旅行的方式。10公路像一条沉默的钢铁动脉,自太平洋沿岸向东延伸,穿过美国西南腹地的阳光地带,最终抵达佛罗里达半岛。接下来前往奥斯汀的两千多公里,10号公路将带我们穿越四种气候带、六片截然不同的自然地貌,从海岸山脉的冷峻,到沙漠的炽烈,再到草原的辽阔,每一段路程都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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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号路在加利福尼亚的起点,藏在洛杉矶城郊的车流与棕榈树影里。我们沿着公路向东,首先闯入的是圣贝纳迪诺山脉的怀抱。公路在山间蜿蜒,左侧是陡峭的岩壁,岩石上覆盖着低矮的灌木——那是加州特有的沙巴拉灌木,深绿色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叶片背面泛着灰白,像是被阳光晒褪了色。偶尔能看到几株约书亚树从灌木丛中探出头,它们的枝干扭曲如雕塑,顶端的叶片簇生如绿色的烛台,在雾中显得格外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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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约一小时,拥挤的车流开始宽松,也才真正“高速”起来。此时10号公路缓缓爬升,海拔表的数字从海平面逐渐跳到800米。右侧的山谷底部,一条干涸的河床蜿蜒而过,河床里布满了鹅卵石,只有偶尔的水洼里还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天空的蓝。

继续向东,圣贝纳迪诺山脉的轮廓逐渐变得平缓,公路从山间穿出,进入科罗拉多沙漠的边缘。这里的植被开始稀疏,沙巴拉灌木被更耐旱的仙人掌取代——圆柱桶状的、扁平如扇的,三三两两地立在沙质土壤里,恰似大地竖起的绿色纪念碑。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座座红色的山丘连绵起伏,那是砂岩经过千万年风化形成的地貌,在阳光的照射下,红色的岩石泛着温暖的光泽,与天空的湛蓝形成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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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汽车驶过加利福尼亚与亚利桑那州的界碑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海岸山脉,它们已经变成了天边的一道淡紫色轮廓。10号公路在这里变得笔直,像一把利剑插入沙漠的心脏,而前方的亚利桑那,正以一种更炽热的姿态等待着我们。

进入亚利桑那州后,阳光骤然变得猛烈起来,温度已经攀升到35度。车窗玻璃上反射着刺眼的光,公路两旁的沙漠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空气在地面上扭曲、浮动,形成虚幻的“海市蜃楼”——远处的公路仿佛与天空连在一起,就像一条通往云端的路。这里是索诺兰沙漠的核心区域,也是北美最炎热、最干旱的地区之一,但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却藏着惊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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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号公路在亚利桑那段的大部分路程都穿行在沙漠之中,公路两旁的景象单调却震撼。成片的萨瓜罗仙人掌拔地而起,最高的可达15米,树干粗壮如柱,顶端分叉,如同一个个巨人站在沙漠里眺望远方。这种仙人掌是索诺兰沙漠的标志性植物,寿命可达200年,只有在年降水量超过250毫米的地方才能生长。它们的树干上布满了坚硬的尖刺,像是穿着一层铠甲,以抵御沙漠里的酷热和食草动物的啃食。每年五月,萨瓜罗仙人掌会开出白色的花朵,花朵在夜间绽放,吸引蝙蝠前来授粉,清晨便会凋谢,短暂却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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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瓜罗国家公园附近,我们停下车,走进沙漠深处。脚下的沙粒滚烫,踩上去感觉是踩在温暖的炭火上。地面上除了仙人掌,还生长着一种名为沙漠金合欢的灌木,它们的树干呈灰白色,枝条细长,叶片细小如羽毛,以减少水分蒸发。偶尔能看到几只沙漠蜥蜴从沙地上窜过,它们的身体呈沙黄色,与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在跑动时才会露出一点动静。远处的天空中,一只金雕在盘旋,它的翅膀展开如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寻找着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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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开始西沉,沙漠被染成了一片金红色。天空从湛蓝逐渐变成橘红、紫红,最后变成深紫色,星星开始一颗颗冒出来。晚上11点,我们抵达图森市附近的一个休息区,今夜就住在这里的汽车旅馆。沙漠的夜晚格外安静,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风吹过仙人掌的“沙沙”声。我坐在汽车引擎盖上,看着新月从远处的山丘上升起,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沙漠上,给沙粒镀上了一层光晕。此时的沙漠不再是白天那般炽热,而是变得温柔而神秘,仿佛在诉说着亿万年的故事。

第二天清晨,我们继续沿10号公路向东行驶。离开索诺兰沙漠后,公路进入亚利桑那东部的奇里卡瓦山脉区域。这里的海拔已达1500米,地貌与西部截然不同,山脉的岩石呈深褐色,一个以伟晶岩为特点的休息区引人入胜。山坡上覆盖着松树林,空气也变得湿润一些。而在路旁最常见的高大植物还是萨瓜罗仙人掌,这是亚利桑那州的标志,汽车车牌上都是它的形象。

当汽车驶过亚利桑那与新墨西哥州的界碑时,公路两旁的景象再次发生了变化。气候变得凉爽干燥,植被也从沙漠植物变成了草原和灌丛。10号公路在新墨西哥州的路程不算长,却浓缩了高原地区最典型的自然景观。新墨西哥州的第一段路程穿行在莫哈韦沙漠的东缘,这里的沙漠比亚利桑那的索诺兰沙漠更加干旱,植被也更加稀疏。公路两旁是大片的黄土坡,坡上生长着低矮的三齿蒿,它们的叶片呈灰绿色,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清香。偶尔能看到几株龙舌兰,它们的叶片宽大厚实,边缘带有尖锐的刺,恰似一把把绿色的剑。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座座平顶山拔地而起,这些山丘的顶部平坦如桌,是由于地壳运动和长期风化形成的,当地人称之为“me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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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向东,公路进入格兰德河峡谷区域。格兰德河是美国西南部的重要河流,发源于科罗拉多州,流经新墨西哥州,最终注入墨西哥湾。此时的格兰德河水量不大,河水呈黄褐色,沿着峡谷蜿蜒流淌,像是一条黄色的丝带。峡谷两侧的岩壁呈红褐色,岩石上布满了褶皱和纹路,记录着亿万年的地质变迁。公路沿着峡谷边缘修建,一侧是河流,一侧是悬崖,景色十分壮观。我们停车在观景台,看到几只大蓝鹭在河边的浅滩上觅食,它们的身体高大,羽毛呈蓝灰色,细长的腿在水中缓慢地移动,宛如在跳一支优雅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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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格兰德河峡谷后,10号公路开始向东南方向行驶,进入新墨西哥州的草原地带。这里的海拔在1200米左右,地势平坦开阔,草原上覆盖着大片的野牛草,叶片呈淡绿色,在风中摇曳,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远处的天空中,云朵很低,似乎触手可及,它们的形状变幻莫测,时而像棉花糖,时而像奔腾的骏马。偶尔能看到几群叉角羚在草原上奔跑,它们的速度极快,可达每小时80公里,是北美跑得最快的陆地动物。叉角羚的身体呈棕黄色,腹部和腿部呈白色,头上的角分叉如树枝,在阳光下泛着黑色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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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墨西哥州的最后一段路程,公路穿过一片矮松林。这里的松树不高,树干粗壮,树枝向四周伸展,像是一把把撑开的伞。松针呈深绿色,散发着浓郁的松香,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味道。林间的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松针,踩上去松软如地毯。偶尔能看到几只灰松鼠在树枝间跳跃,它们的身体呈灰色,尾巴蓬松如伞,嘴里叼着松果,应该是在储存过冬的食物。当汽车驶出松林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阳光透过松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进入德克萨斯州后,在埃尔帕索,这个经常在美国西部片中出现的地名,我看到插有6面旗帜,分别代表德克萨斯历史上的归属的6个国家或联盟:西班牙、法国、墨西哥、德克萨斯共和国、南方联盟和美国。10号公路变得更加宽阔平坦,公路两旁的景象从高原草原逐渐过渡到墨西哥湾沿岸平原。这里的地势一望无际,天空格外辽阔,像是一块巨大的蓝色画布,云朵在上面自由地涂抹着各种形状。德克萨斯州的这段路程是10号公路全程中最漫长的一段,也是自然景观最丰富的一段,从干旱的西部平原到湿润的东部森林,每一段都充满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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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萨斯州的第一段路程穿行在爱德华兹高原的边缘。这里的海拔在600米左右,地势起伏和缓,草原上覆盖着大片的格兰马草,叶片呈淡绿色,在风中形成波浪状的纹理。远处的山坡上,偶尔能看到几座石灰岩山丘,岩石呈灰白色,表面布满了孔洞,是由于雨水长期侵蚀形成的。这里是德克萨斯州重要的畜牧业产区,公路两旁的草原上,成群的安格斯牛在悠闲地吃草,它们的身体呈黑色,肌肉发达,就像一座座黑色的雕塑。偶尔能看到牧人骑着马在草原上巡视,他们的身影在辽阔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我们也找旅店住下了。

第三天时间已调到东部时区,10号公路进入黑土草原区域。这里的土壤呈黑色,肥沃而松软,是德克萨斯州最适合农业的地区之一。公路两旁是大片的农田,远处的田埂上,生长着高大的美国梧桐,它们的树干粗壮,树皮呈灰白色,叶片宽大,在风中摇曳,像是在向过往的车辆招手。偶尔能看到几只红尾鵟在农田上空盘旋,它们的尾巴呈红色,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寻找着田鼠和昆虫。

我们在塞戈维亚转到290号公路,进入丘陵地带。这里的地势变得起伏不平,公路在山丘间蜿蜒,左侧是深邃的山谷,右侧是陡峭的山坡,这一带接近水平的岩层据介绍是北美地台最后一次海侵留下的沉积物。山坡上覆盖着大片的橡树和山核桃树,树叶呈深绿色,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山谷底部,一条小溪蜿蜒流淌,溪水清澈见底,溪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偶尔能看到几只鹿在溪边饮水,它们的身体呈棕黄色,头上的角分叉如树枝,听到汽车的声音后,便警觉地抬起头,然后迅速消失在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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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奥斯汀越来越近,公路两旁的植被变得更加茂密,逐渐从草原过渡到森林。这里的树木高大挺拔,主要是松树林和橡树林,树叶层层叠叠,遮挡了阳光,在公路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林间的地面上,生长着各种野花——紫色的紫菀、黄色的金鸡菊、白色的雏菊,它们在树荫下竞相开放,像是一片彩色的地毯。偶尔能听到鸟儿的歌声,清脆悦耳,在林间回荡。

当公路旁出现“奥斯汀”的路牌时,我们放慢了车速。远处的奥斯汀市区在绿树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而我们身后的公路,仿佛一条漫长的记忆之路,从洛杉矶的海岸山脉,到亚利桑那的沙漠,再到新墨西哥的高原和德克萨斯的平原,每一段路程都刻着大地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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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沿10号州际公路的汽车旅行,不仅仅是一次距离的跨越,更是一次自然的巡礼。我们见过了沙漠的炽烈,也见过了草原的辽阔;见过了山脉的冷峻,也见过了森林的生机。这些自然景观像是一个个沉默的向导,带领我们读懂了美国西南腹地的大地密码——它或许没有太平洋沿岸的繁华,也没有东部海岸的精致,却有着一种原始而厚重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亿万年的地质变迁,来自于生命对极端环境的顽强适应,更来自于天空与大地之间那永恒的对话。

在奥斯汀,在与古脊椎动物学家开展学术讨论之余,观看一种现生的脊椎动物——蝙蝠的体验从不是简单的“看动物”,更像一场与自然默契共振的仪式——没有围栏,没有解说员的刻意引导,只有科罗拉多河的晚风、渐暗的天色,和成千上万只墨西哥游离尾蝠从国会大道桥(Congress Avenue Bridge)下集体升空的瞬间,将城市的黄昏变成一场流动的“黑色盛宴”。奥斯汀的科罗拉多河与科罗拉多大峡谷的不是同一条河,只是同名而已。那条科罗拉多河流到了加利福尼亚湾,而这条科罗拉多河汇入了墨西哥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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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的观蝠时间是日落前半小时。此时的国会大道桥早已聚起人群,却出奇地安静——本地居民带着折叠椅,访客举着相机却鲜少喧哗,连河边的船只都放慢了引擎,生怕惊扰了桥洞里的“主角”。我们站在桥西侧的观景台,脚下是科罗拉多河的流水,带着湿润的凉意漫过脚踝;对岸的奥斯汀天际线还亮着暖黄的灯光,州议会大厦的穹顶在夕阳下泛着淡金,而桥身下方的混凝土拱洞,此刻像一个个沉默的洞穴,藏着数不清的“夜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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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几只白鹭从水面掠过,留下细碎的波纹。人群里偶尔有人轻声交谈:“今天温度刚好,它们应该会早出来一点”“上周我看到它们分成三群飞的,像三条黑带子”。我顺着桥身往下看,拱洞的缝隙里隐约能看到黑色的小点在蠕动——那是蝙蝠们在调整姿势,准备迎接夜晚的觅食之旅。此时的天空从湛蓝渐变成橘粉,最后晕染成浅紫,像是大自然为这场奇观铺好的幕布。

没有任何预兆,第一只蝙蝠突然从拱洞里窜了出来,像一颗黑色的流星划过河面。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起初是零散的“先锋”,在空中盘旋两圈,估计是在试探气流。几秒钟后,奇迹出现了——从桥洞的各个缝隙里,涌出一股黑色的“洪流”,它们密集得像流动的墨汁,又像被风吹起的黑色纱幔,顺着科罗拉多河的流向,朝着东南方向的夜空蔓延。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不是杂乱无章的飞窜,而是一种带着韵律的集体行动:成千上万只蝙蝠组成的“军团”,时而收缩成紧密的黑球,时而舒展成细长的丝带,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它们的翅膀扇动得极快,却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当群体低空掠过河面时,才能看到水面被翅膀带起的细碎涟漪,和它们掠过头顶时,那一闪而过的、像纸片般轻薄的翼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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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发出轻轻的惊叹,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却盖不过河风的声音。我放下相机,用眼睛去捕捉这一幕——黑色的“洪流”持续了将近20分钟,从桥洞涌出的蝙蝠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它们越过河岸的树林,越过远处的高楼,最后分散成无数个小群体,消失在暮色四合的天际。此时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第一批星星开始闪烁,而桥洞下方,终于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那场盛大的“升空仪式”从未发生过。

等人群渐渐散去,我们沿着河边的步道散步,心里还残留着刚才的震撼。奥斯汀的蝙蝠不是“闯入者”,而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上世纪80年代,国会大道桥重建时,工程师们设计的混凝土拱洞恰好模拟了蝙蝠喜欢的洞穴环境,于是墨西哥游离尾蝠便在此安家,从最初的几千只,繁衍到如今的150万只左右,成为北美最大的城市蝙蝠栖息地。

当地人早已习惯了与蝙蝠共处:夏天的黄昏,看蝙蝠成了家庭活动;餐厅会推出“蝙蝠观景套餐”,露台座位总是最早被订满;甚至有志愿者在桥边讲解蝙蝠的习性,告诉访客它们每晚能吃掉数万只蚊子和农业害虫,是“天然的害虫防治队”。刚才在人群里,我听到一对老夫妇说:“每年春天它们回来,夏天就不怎么用驱蚊水了”——这种对自然的接纳,让这场“蝙蝠奇观”多了一层温暖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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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离开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国会大道桥。桥身的灯光已经亮起,像一条金色的纽带横跨在科罗拉多河上。那些消失在夜空中的蝙蝠,此刻应该正在城市的上空盘旋觅食,它们的翅膀掠过路灯的光晕,掠过居民楼的窗户,成为奥斯汀夜晚最隐秘的风景。这场观感没有惊心动魄的刺激,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温柔——原来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自然还能以这样盛大而安静的方式,与人类达成默契的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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