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到常熟的路上，高波坐我旁边，突然问了一句：这还是你向往的江南吗？记得当时，我恰好看见虎丘塔，在一道白墙之内，一座青峰之上，衬着旭日的光辉。
从苏州到常熟，虎丘是必经之地，再走就该是洋澄湖。过去这里，是典型的水乡景色，只看地名，就让人一百个放心，“常熟”、“太仓”、“昆山”，只要不遇上战乱，怎么会有饥寒？水网密布，帆船林立，鸡鸭鱼虾多，芦荷稻谷熟，就像《沙家浜》里郭建光唱的:“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还像钱松嵒的《常熟田》，一幅新金陵画派的扛鼎之作，画了建国初期的火红岁月，人民公社欣欣向荣的场面。成为旧知识份子按照党的双百方针，自觉与工农结合的代表作。而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人民公社解散了，双百方针不提了，稻田消失了，鱼塘填平了，唯一只剩下楼房、车流，哪还有过去的影子?
然而高波，却还是老样子，虽已是苏州电信的副局长了，但在我眼里，还和二十年前没变。是地地道道常熟城里的孩子，是我们排球队的二传手，还是和我床挨着床，一起讨论《红楼梦》的文学青年。曾一起翘课去新街口，一起在晚自习写小说，而又在英语的快班课上，就数我俩背不出课文。惹得那位念英语都带沈阳腔的王老师，一次一次到学校的一号门去瞅，瞧见我俩又是去孝陵卫赶车，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离开还留下话：明天让你俩背，背不出就退到慢班。我俩不敢反驳，乖乖地回宿舍。
高波总是说，南京还不算江南，真正的江南，应该在常州以东，杭州以北，也就是苏锡常、杭嘉湖，再加上海。那里河网密布、田畴平阔、吴侬软语、口味甜鲜。而这些条件，南京一个也够不着。我俩还喜欢争论一个主题，天堂好还是天府好？其实是争江苏好还是四川好？按说只看近代史，江苏比四川要好很多，但在八十年代初期，四川率先改革开放，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制，论供给两者还是有一拼的。况且他的文学气质，喜欢中国古代文人，司马相如、李白、苏东坡，还是很让他服气的。他常说，唐伯虎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但和苏东坡比还差得远。苏东坡是天下第一才子，而且超越古今。
那几年放一部电影，叫《唐伯虎点秋香》，高波就讲《唐伯虎巧画常熟山》，流传下来虞山的十八个景点，如书台积雪，如破山清晓。十八个景点，至今我一个也没去过，但常熟城的方位，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虞山镇的上塘街，就是高波生长的街道。上塘街紧邻着元和塘，是旧时商贸的重要通道。北边的浒浦镇在长江边，因为康熙皇帝的一次口误，现在就只能叫浒(xv)浦。南边的沙家浜紧邻阳澄湖，那里除了样板戏有名，大闸蟹也很有名。
其实远不止这些，我不知听谁说过一句：江南，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久不谋面，也会有些乡愁的。这话一点不假，弄堂街巷，湖汊港湾，清溪浓云，古树名木，无不写进古诗里，绘在古画上，或宣纸，或瓷片，青绿山水，浅绛山水，水墨山水，才让中国的文化异彩纷呈。而小小一个常熟，“诗画之盛，甲于江左”，元明清以来，竟出了黄公望、王圭、王翚、吴历、蒋廷锡、江寒汀等山水画大师，是浅绛山水的发源地。而我很长一段时间，是迷恋这种画风的，所以对常熟，就倍加向往。
除了绘画，还有音乐。常熟别称“琴川”，是因古城水系，为七条运河组成，称七弦河，明代有“七溪流水皆通海”的诗句。相传东汉蔡邕，路过常熟，见人把桐木当柴烧，急忙拦住买下，做成一张古琴，因为琴尾被烧焦，人称“焦尾”琴，与“号钟”、“绕梁”、“绿绮”齐名，是中国古代的四大名琴。明清以来，这里形成虞山琴派，崇尚清、微、淡、远，让海内琴士群趋仰幕，出现了“虞山为归”的局面。其重要琴谱有《松弦馆琴谱》、《大还阁琴谱》、《溪山琴源》等，代表性曲目是《良宵引》。
美学源自音画，而在常熟这里，似乎无一不在其极，这就该去考究它的山水。刚毕业时，确实有好几次，高波在信里催，要我去常熟看看，一来了却心愿，二来他也害怕，说再过几年，就不是原汁原味的了。而那几年，他不在常熟工作，我也在遥远三线，没找到什么机会。直到有一次，他到四川出差，离开后给我写信，其中有一句话，让人不明不白。他说“江南是白开水，四川才是泸州老窖”，也不知他为何这样说，难道一切已不如当初？他也不再和我争吵，我们的故乡孰优孰劣的了？
但我还是很想去常熟，只因他在上晚自习时，一字一句写成的小说，带给我无限美好的感受。青石板的街上，方格状的城里，十字路口一次次邂逅，鼓足勇气却欲言又止。以至于我现在路过江南，还会想起一个章姓少女，有至真至纯的性情，和无与伦比的美丽。记得有一次，我从上海坐飞机去欧洲，刚起飞不久，就有人指着机身下边，说起虞山，说起尚湖，说起常熟城。我打开舷窗，看见一大片稻田，方格状让人惊喜，镜子一样的湖面，反射着落日余晖。让我当时无比激动，竟有了回家的感觉，为此我写过一首诗，叫《踏着夕阳归去》：
踏着夕阳归去/趁江南梧桐未老/池塘彩绘出莲花/定格成窑变青瓷/悄悄正歇落一只/水墨画的蜻蜓。
仿佛那年那月/在小镇青石街上/女童的嬉戏/绕着花墙流觞/溅到心头的涟漪。
恍若那日那刻/惶恐去敲你门时/的一阵眩晕/推开藩篱惊喜/见到的满树月季。
本想让你读懂一首诗/说我想了整夜的心事/却被你无邪笑颜/淡漠成槐花清香/不再提起。
也不知你/是否还能认出我/我从故乡走的那天/你才小荷初露/粉彩的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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