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钱炜
本文首发刊载于2014年11月27日发售的《中国新闻周刊》总第6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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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拥有众多著名大型医院的北京，二炮总医院算不上实力出众，但是这家医院也竭力展示着自己的“特色”。从远处望去，医院大楼上顶着一排巨幅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两行大字：“世界领先，国内一流。派特(PET)CT、直线加速器、头体伽马刀。”二炮总医院如此直言不讳地炫耀高大上的医疗设备，借此来展现自己的实力。
这些听起来陌生的高级医疗设备都是做什么用的?如果你走近这家医院，不用进大门，就可以在它的外墙宣传栏里找到对上述设备的介绍。按照其中的描述，PET/CT的用处第一个就是“健康人群体检”，宣传材料还强调，“特别适用于亚健康的人群”。
按照眼下国内体检行业的行情，可以说，如果你没做过或者听说过PET/CT，你就不算真正接触过高端体检。
PET/CT，中文全称叫做“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它结合正电子发射断层显像(PET)和X射线断层扫描(CT)两种诊断技术，既能提供人体解剖结构的信息，又能提供体内生化指标。
在网上搜索“PET/CT”，你很难找到对这一名词进行科学解释的网站，立即跳出来的，是无数个推荐“PET/CT哪家强”的体检预约网站。这些网站列出的预约挂钩医院，几乎全是全国各地的大型公立医院，其中不乏像二炮总医院这样的部队医院。在这些网站上，PET/CT被描述为“生命雷达”“21世纪最高端的防癌体检项目”“最热门的卖点”“防癌于未然”。
为公立医院的PET/CT做中介、预约都能成为一个专门的生意，可见这项检查的费用多么昂贵：按照目前的行情，做一次PET/CT全身检查，费用高达7000元～15000元不等。单从花费来说，称PET/CT是“体检项目里金字塔的塔尖”并不为过。
记者拨通了其中一家PET/CT预约网站的电话，客服人员热情地介绍说，不用交定金，只需提前一天预约，就能来做检查。她又进一步解释说，“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来做PET/CT体检，30岁刚出头的也能做啊!”
辐射危害与收益权衡
2011年，解放军306医院肿瘤外科副主任医师蔺宏伟发了这样一条微博：“在NCCN指南上，肿瘤病人都不是个个要求做PET/CT的!这里竟然给普通正常人做癌症筛查了!我的一个很有钱的熟人被忽悠去做PET/CT，注射了具有放射性同位素药物，自己竟然不知道!回家还抱着孩子玩呢……”
蔺宏伟所提到的NCCN，是美国国立综合癌症网络的英文简称，该机构对各种癌症发布临床实践指南，受到全球临床医生的认可与遵循。
蔺宏伟表示，PET/CT多用于晚期肿瘤复发的确诊、定位，或者对来源不明的肿瘤进行诊断，但如今却被一些机构当作了“摇钱树”。他说，“PET/CT绝不应该用于常规体检，它需要往身体里注射一种药物，具有辐射。对人体可以说是有害的。”
然而，记者发现，很多PET/CT预约网站上根本没有对这项检查的副作用进行介绍。在某预约网站上有一篇很简单的说明，却是这样表述的：“一个人做了一次PET/CT等于做了两次CT扫描而已。一年一个人做10次扫描都是绝对安全的。”还有咨询人员曾经对前来探问的记者说，“PET/CT的辐射量与花岗岩差不多。”
对PET/CT辐射问题的权威说法，来自中华医学会核医学分会官网上一篇标红并置顶的科普文章，该文由中山大学第三附属医院核医学科主任程木华执笔。根据这篇文章，PET/CT的辐射剂量来源于放射性核素和CT两部分。放射性核素的辐射为4.6～6.2毫西弗，由于技术进步，最新的注射药物可使辐射剂量下降到约3.8毫西弗。所用放射性核素的衰变时间需要几个小时。
实际上，PET/CT的辐射剂量主要来源于CT扫描，但PET/CT所用的CT比常规CT剂量要低，是常规CT的1/2。随着PET/CT的更新换代，一次全身检查的辐射剂量由原来的15毫西弗左右，降低到7.5毫西弗左右。
考虑到国内已有的PET/CT并非都如该文所提及的那样属于更新换代以后的设备，如果将放射性核素和CT两部分辐射量相加，目前做一次全身PET/CT所受的辐射量，至少在20毫西弗左右。广东省医学会核医学分会主任委员、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核医学科主任蒋宁一曾指出，“按照中国辐射防护规范，一名在医院放射科工作的医务人员，每年放射的接受剂量不能超过20毫西弗;而对于普通公众，一年的接受量不应超过1毫西弗，特殊情况下，单一年份内最大有效剂量为5毫西弗。由此可见，一次PET/CT检查所带来的辐射相当于甚至超过了医院放射科工作人员一年的规定的接受辐射限量。”
程木华在那篇文章中也指出，“毕竟PET/CT检查有一定辐射剂量，与其他医疗检查和治疗一样，如吃药，虽可治疗疾病，但也会有一定的副作用，使用时要权衡利弊;又如手术可有效治疗疾病，但也可能带来一定的组织器官结构或功能的损伤。因此，任何医疗行为要以患者获益为考量，即在代价/获益中找到最佳的节点”。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对于PET/CT的适用范围，并未提到针对普通人的体检服务，并特别注明“切不可无限制滥用”。
实际上，根据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的统计，在癌症筛查的有效性方面，PET/CT在健康人群中查出恶性肿瘤的比例仅为1.3%。日本是最广泛使用PET/CT进行体检的国家，由此催生了国际“体检旅游”服务。该项服务目前也吸引了大量中国人前往日本去做。然而，即使在日本国内，对PET/CT体检的争议也始终没有停止。
高价PET/CT体检的背后
实际上，PET/CT在临床医疗上确实有它的优势。“对于肿瘤治疗来说，PET/CT能更好地对临床治疗进行动态监测，从而大大节省治疗费用。如果还不纳入医保，将造成我国医疗资源的极大浪费。”第8届中华医学会核医学分会主任委员、301医院核医学科教授田嘉禾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过去，对肿瘤放疗、化疗的疗效评估，需要等几个疗程过后才能进行。如果到那时才发现治疗方案是无效的，病人既白花了很多钱，又延误了调整治疗方案的时机。而PET/CT可以在放、化疗开始后很短时间内就对疗效做出判断。因此，尽管PET/CT一次检查费用很高，但综合来看，它使肿瘤病人获得了更好的总收益。除了用于癌症分期和疗效评估，PET/CT也可用于心脏疾病与老年痴呆症等一些神经性疾病的诊断。
目前，美欧诸国均已将某些成本效益高的PET/CT治疗检查纳入医保报销范围。美国2007年的统计显示，仅非小细胞肺癌一项，由于用了PET/CT，就给美国政府联邦医疗保险节省了19亿美元。
尽管田嘉禾等业界专家都急切地盼望PET/CT能够尽快纳入到医保，但这一诉求迄今尚未有得到解决的迹象。如果不能实现医保报销，那么，PET/CT的昂贵身价，导致它在临床上合理、必要的使用无法得到推广。
田嘉禾介绍说，前些年，国内的PET/CT设备全靠进口，价格高达每台三四千万元人民币。因此，卫生部对其定义为大型医疗设备，规定了准入门槛，公立医院需满足条件、申请配额才能进口。不过，近年来，卫生部的态度已经从“消极地管控”变成“积极地管控”。从2004年南方医科大学购置国内第一台PET/CT开始的前6年时间，卫生部一共只批了80个配额。但在2011年～2015年，卫生部(现卫计委)的新发配额一下子就变成了160个。
据田嘉禾估算，截至目前，全国已经大约有200多台PET/CT，基本上覆盖了各省会级城市和沿海发达地区。其中，301医院一家就拥有4台PET/CT(包括海南分院)，是国内同一家机构拥有PET/CT最多的医院。
由于医疗器械是所有医疗产品里利润最高的一类，对于卫生部的管控政策，业界曾有过不同声音，认为这样束缚了市场，不利于企业发展。然而，现实却是，目前国内多数医院的PET/CT都处于经营不善的处境。
田嘉禾解释说，这是由于，PET/CT毕竟是一种比较新的大型医疗设备，目前，很多医生和医技人员并没有很好地掌握和使用它，也缺乏与其他科室的对接协作。“由于人才匮乏，PET/CT在临床上的影响力还没有得到其他科的承认，再加上价格贵不能报销，它的业务就很难开展起来。在这种情况下，PET/CT往往会依赖于推广体检服务来创造效益。”
在全国，PET/CT检查量最高的是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这样的使用效率正是主要通过体检服务来实现的。实际上，上海周边的长三角地区经济很发达，这显然是上海的PET/CT能够得到较好推广的因素之一。靠近上海的苏南某市医院的一位医生就透露说，近年来，上海的大医院到该地区招揽病人，每介绍一人到上海去做PET/CT检查，当地医生就能得到多达1000元的开单提成。据此，那些众多专门以预约PET/CT体检为业务的网站是如何赚钱的，就不难推测了。
中华医学会核医学分会第六届主任委员、中国医学科学院院肿瘤医院核医学科主任陈盛祖在2011年发表的一篇论文里指出，目前PET/CT的运营存在不少问题：总的情况是总体水平不高，发展不平衡;病人检查量少，费用高，医保不报销。
田嘉禾则表示，“用PET/CT来做体检，这件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因为这要分两方面来看：如果是纯粹为了挣钱的，我不支持;但如果是针对高危人群进行肿瘤筛查的，我认为就是合理的。”他认为，PET/CT亟待解决的问题有很多，至于体检中的过度使用，只是曲折地反映了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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