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l 徐鑫

这是我的「晴耕科研，雨读金庸」系列的第二十九篇。

这篇的另一个名字是：金庸小说中换导师后人生飞起的研究生们——杨过篇。

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

——杨过

01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神雕侠侣》第4章「全真门下」

终其一生，杨过心中回荡的，是他踏进古墓看到壁画后的第一个念头：

当我研究生毕业时，要选哪一张相片，做我的毕业照，刻画我研究生阶段的科研面目？

02

以研究生录取后最开始的状态而言，如果说郭靖是白纸，那杨过就是涂鸦。

而且是名家涂鸦，「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那种。

杨过从小和母亲学过功夫，而穆念慈是北丐一脉。

刚出道，杨过就学习了欧阳锋传授的「逆练九阴真经」，以解李莫愁「冰魄银针」之毒。

疯癫的欧阳锋还教给杨过《蛤蟆功》。

杨过也见识了惊走李莫愁的黄药师的武功。

在桃花岛，他和南帝传人的武氏兄弟打过架。

至于郭靖、黄蓉的武功，杨过更是熟悉不过。

所以，当杨过来到终南山的时候，已经身兼北丐、西毒的武功，领略过东邪、南帝、郭靖、黄蓉的威力。

在终南山，当郭靖团灭全真派之后，杨过的眼界更高。

赵志敬虽然是全真第三代武功第一，但在杨过看来，简直是一文不值。

全真派稳扎稳打、步步筑基、曾经让郭靖飞起的功夫，在杨过看来，简直是老年痴呆。

其实，杨过有点错怪全真派了。

全真派的内功扎实稳健，恰恰是初学者的良配，只是杨过眼高手低、自作聪明罢了。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怜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人。

《神雕侠侣》第2章「故人之子」

另外，全真派本来就是个以教学为主的宗教团体，而不是以科研为主的武术团体。

王重阳学究天人，教学、科研两手抓，两手都硬，但不可复制。后面的人以教学为主。

比如马钰，就是一位教学名师（金庸小说中换导师后人生飞起的研究生们——郭靖篇，金庸小说中最好的和最差的研究生导师）。

但以武功科研而论，全真派一代不如一代（王重阳的科研杂志创刊了）。

然而，虽然全真派是教学为主的单位，在年终考核时，偏偏科研也是考核指标：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神雕侠侣》第4章「全真门下」

年终考核，传递到教学科室，变成了每月一次：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

《神雕侠侣》第4章「全真门下」

杨过刚跟了导师赵志敬，师徒不和，没有学到东西，又遇考核，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次考核，直接导致了杨过的出走。

当杨过回眸自己的研究生训练，会选这时候自己的相片做毕业照吗？

恐怕不会。

03

在古墓里，杨过在贪多务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杨过遇到的新导师小龙女和赵志敬迥然不同。

赵志敬：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然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可是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

《神雕侠侣》第3章，「求师终南」

小龙女：

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神雕侠侣》第4章，「全真门下」

赵志敬：催动北斗大阵百人团，却被郭靖团灭。

小龙女：用玉蜂，谈笑间惊走霍都，曲终人散，余音袅袅，深藏身与名。

赵志敬：只教歌诀，不教武功。

小龙女：教学内容、方式丰富多彩，如用麻雀教「天罗地网式」，用寒玉床促进内功。

在这样的反差下，杨过几乎可以说是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他本来就浮躁轻动，对贪多务得也不以为意。

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所传，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借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而已。古墓派武功创自女子，帅徒三代又都是女人，不免柔灵有余，沉厚不足。但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倒也合于他的本性。

《神雕侠侣》第6章，「玉女心经」

学完古墓派的武功，杨过又系统地学习了全真派武功、以及技压全真的古墓派高阶武功「玉女心经」。

接下来，杨过又学习了活死人墓中的重阳遗刻：《九阴真经》。

在华山绝顶，杨过还学习了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欧阳锋的蛇杖。

和小龙女重逢之后，他们一起练习了「玉女心经」最后一章的《玉女素心剑法》。

遇到黄药师后，杨过又学习了东邪的《弹指神通》、《玉箫剑法》。

杨过资质之高，运气之好，涉猎之广，几乎位居金庸人物之冠，后人有诗赞曰：

资质鲁钝是杨过，

作风正派尹志平。

情义无价公孙止，

精神正常武三通。

尹志平作风正派吗？公孙止怜妻爱女吗？武三通精神正常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杨过就是资质极高的。

然而，博而不精常常是天资高迈者的通病。论真实战力，杨过这时候其实是打不过金轮法王的。

当杨过回眸自己的研究生训练，会选这时候自己的相片做毕业照吗？

恐怕不会。

04

神雕颠覆了杨过多年的世界观。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豪。

眼前赫然是一头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甚是肮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相似，丑俊却是夭差地远。这丑雕钩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

《神雕侠侣》第23章，「手足情仇」

如果说杨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师父小龙女是极美的，那神雕就是极丑的。

如果说小龙女是极轻灵飘逸的，神雕则是极古拙雄奇的。

如果说杨过以前的武功是庞杂、轻、巧、小的，神雕展现出来的武功则是简单、重、拙、大的。

然而，见到神雕之后，杨过的世界里突然出现的重、拙、大，还只是在他的心里浅浅留下一个痕迹。

神雕此时还不是杨过的logo。当杨过向神雕提议和他一起走的时候，神雕拒绝了。神雕知道还不是时候。

直到杨过断臂之后，在他退无可退之后，神雕才真正的和杨过融为一体。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终身无望。

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

《神雕侠侣》第23章，「神雕重剑」

金庸的这部小说为什么叫《神雕侠侣》？

如果说《射雕英雄传》中的雕蕴意大漠风沙，那么神雕代表什么？

神雕代表的简单、重、拙、大，恰恰是杨过在武学科研上新的领悟。从此之后，杨过在武学上进入新的境界，以前的轻灵迅疾庞杂花哨的武学，譬如昨日死，简单、重、拙、大的武学，譬如今日生。

在此之后，神雕和杨过就合二为一了。神雕是简单、重、拙、大的，断臂之后的杨过，也是简单、重、拙、大的。

神雕从此成为杨过的logo。他自己被称为神雕侠。

当杨过回眸自己的研究生训练，会选这时候自己的相片做毕业照吗？

恐怕会的。

即使是断臂的自己。

05

黯然销魂是杨过的一生武学成就顶峰。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萧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道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

《神雕侠侣》第34章，「排难解纷」

「唯别而已矣」，是指的和小龙女的分别吗？是，也不是。不是，还指杨过同以往的武学科研理念的别离，一派新的武学科研体系，已经卓然而立于世界之巅。

05

杨过的一生，就是做减法的一生。

感情上，杨过先后和郭芙、小龙女、洪凌波、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完颜萍、耶律燕、以至于郭襄有过纠葛。最后杨过意识到自己的风流自赏的问题，减去各种纠葛，回到古墓和小龙女终老。

武功上，杨过先后学习北丐、西毒、全真、古墓、东邪，以至于独孤求败的武功，最后自己减去一切繁杂，回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以至于创出《黯然销魂掌》。

经历上，杨过浪迹天涯，最后减去俗世纷乱，回到古墓。小龙女问过他好几次，他都并不想留在古墓。杨过初入古墓时，小龙女问过；古墓落下断龙石后，小龙女问过；甚至在绝情谷底十六年后，他依然不愿意隐居。但在经历了第三次华山论剑之后，杨过终于觉悟了。从此神雕侠侣，绝迹江湖。

杨过的断臂，也是一种做减法的隐喻：从左右逢源减到一心精诚。

杨过的名字，也未尝不是如此，过，固然是杨康之过，也是他自己一生太过，所以要减。

杨过的一生，就是由巧减至拙的一生。

06

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评价气象雄浑的诗人诗句，说道：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范仲淹）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如果选一句来概括杨过研究生阶段的武学科研，我觉得最好的场景，就是古墓（陵阙）之旁，西风下，独臂杨过向夕阳而立，留给人的背影，是一招《黯然销魂掌》。这一形象，刚好是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如果选一句来概括郭靖一生的武学科研，我觉得最好的场景，就是襄阳城下，城破身死之前，郭靖双手互搏，《九阴真经》催动降龙掌，连发一十三道后劲。这一形象，刚好是范仲淹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那么，谁的武功如星辰大海、无所不包，当得起夏英公的一句「夜凉河汉截天流」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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