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从来不敢写关于父亲的文字，怕自己文笔太差，写不好；怕形之于文字的东西，总是不能真实表达心中的父亲，遑论真实的父亲。

但是，有一天，我也会老去，记忆也将不复存在，如果现在还不写一点留做纪念，将来，我父亲在这世上的痕迹恐怕要接近于无了。因此不揣浅陋，勉强信笔写下此文。

父亲出生在我们村数一数二穷的家庭。

穷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病，所谓贫病交加。

我爷爷身体一直不好，在父亲6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奶奶身体也一直不好，得了痨病，就是肺结核。

得此病瘦弱无力，不能干活，但是馋吃的。听说有时候看到胳膊上的肉都想吃。

肺结核有强传染性，我姑姑不敢照顾，我爸说他不怕，他说，天不会杀孝子。（晚年体检的时候才知，其实他真的感染过，但是也许真的老天感动了，后来自己好了，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在肺里留下了痕迹。）

家里实在什么吃的都没有，大冬天的，为了给我奶奶弄点吃的，候我爸就到村里的小河里捕些鱼给她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冻的，脚上终身有很厚的茧。这个故事与卧冰求鲤的故事很像，所以从小我就把我爸的故事和卧冰求鲤的故事弄混了。

家里很多事都落在了他的肩上。很小的时候，早上上学，先得去拾柴。柴拾好了，赶紧往学校跑，在路上遇到自己的叔伯兄弟下“五虎”（一种棋），还没下完呢。

父亲学习很好，是村里仅有的两个考上县里高中的学生。但是这时候，我奶奶也去世了。

当时父亲17岁（16周岁）。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从此学会了抽烟。

爷爷奶奶留下了一个小石屋和一本借的别人的账。

家里实在太穷了，很多人表示不用还了，父亲说一定还，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后来慢慢还上了。

学是上不成了，要交的学费不多，但是，吃饭很成问题。

就干活去了。

在大队里当过伙夫，学过木匠，最后机缘巧合，当了工人。

当时当工人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以至于当年相亲没看上他的一个高中生还回来找过他，但那时他已经跟我妈结婚了。自从结婚开始，日子还算比较好，所以我妈总说好日子是她带过来的。

日子变好的明显几个标志：

我五岁的时候，家里盖起了村里最高的五间大瓦房（先盖了三间，几年后把另外两间盖齐了）。

我六岁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台十四寸的彩电，是村里前几名买电视的，到我家里看电视的有时候达到二三十个人，来者自备板凳，我家供应茶水。

厂里发的高压锅经常炖个肉骨头，那时候大骨很便宜，人人都觉得净骨头买了划不来。印象中是三块钱一包袱，也不知是论斤秤的还是论包袱卖的。

厂里还经常发点大米面粉啥的。

生活的变好，一方面是当时工人的待遇普遍比农民好，另外也是由于父亲头脑比较灵活。当然还有运气。运气好的时候干什么都顺。

在厂里他承包了一个车间赚了些钱。在村里，有年大旱，他买了二手的抽水机赚了一笔而且又转手卖的价格比买的还贵。而且卖完，天就不旱了。

自己没有上完学，是父亲终生的遗憾。所以他非常希望我们能好好读书。说只要我们能读，砸锅卖铁都供。

为了给我提供尽量好的条件，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尽了最大的努力。

在村里上了小学一年级之后，就把我送到城里去了。

从此开始了漫漫的上学长征路。有时候他送我，有时候我骑自行车去，有时候住校，有时候租房子或者借房子住。

住校或者租房子的时候，父亲负责给我送饭。

有时候有空的话，会给我打扫下卫生，做一顿好饭。

但是他是开心的，因为我学习成绩还算不错。

他听到语文老师表扬我的作文，会高兴很久。有次，我看到他把我的旧作文本翻出来读着读着，读的很认真。

慢慢的，国企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了。先是什么股份制改革，其实就是收了很多工人的钱，但是企业还是面临倒闭。然后就是下岗。

下岗之后，日子很不好过。

有一段时间，给企业做点零件加工的事还赚点钱。但是过了那段时间就没有了。

后来又包过地，养过牛，打过麦子，打过工，干过很多事。但是每一行都不好干。

那一段时间非常累。有时候想，后来去世那么早，是不是也跟那段时间又苦又累的生活有关。

听我妈说，有天他们用打麦子机帮别人打麦子，连打几天几夜累的在麦垛上睡着了。

辛辛苦苦还是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知道家里境况不好，大学毕业之后读研开始就再也没问家里要过钱了。

但是弟弟买房娶媳妇还是很紧迫的，父母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我和弟弟当时都不认同，现在看来，爸妈的想法是对的。弟弟现在小日子过得很幸福，但是按照我和弟弟理想主义的想法的话，估计都要错过结婚年龄了。

父亲竟然用几年的时间给我弟弟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这时候，我也工作结婚生子了，甚至买房装修了。

父亲厂里清算结束，过几年就要可以办退休了。

看似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晴天霹雳！

我在东莞带实习的时候，弟弟打电话过来说父亲得了癌症！食管癌（或胃癌）！

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他还年轻，才五十多岁啊！

后来才知，其实食管癌跟他一生的穷苦有很大关系。主要原因有：

（1）吃烫的食物。年轻的时候，吃大锅饭，稍微吃慢点就没了。就养成了吃烫的食物的习惯。还经常以此为荣，谁知道最后竟然变成致命的杀手！

（2）吃冷、硬的食物。山东吃煎饼是习惯，而且有时候下地干活，随便弄个煎饼咸菜就是了。而且煎饼花生都可能会有黄曲霉，可是山东人却常吃这两种东西！没想到这也会致癌！

（3）抽烟、吃咸菜咸鸡蛋剩菜剩饭。这些应该都是知道不好的。但是生活习惯改不了。抽烟抽了太久了，一天两包不大够。给我弟盖房子的最紧张时期，可能觉得买烟太贵吧，就买点烟丝卷着抽。后来是出了一次车祸，好了才不抽了。平常菜少，弄个咸菜咸鸡蛋下饭是常有的事情，而且总觉得都是自己家的东西做的，应该没事。

另外，现在的环境污染工业转移到县城里、种地的农药利用过度等可能也有部分原因。

当时我也没有什么积蓄，赶紧跟同事借了些钱，让我弟弟领着转院到省里最好的医院。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最后确定下来竟然是动手术的风险非常大!

经过我和家人痛苦的抉择，最后还是决定不动手术，采取保守治疗。

当然一切都是在瞒着他的情况下进行的。因为有次他听到肿瘤医院几个字不高兴了好几天，他还是很害怕的。

我们没有办法跟他说。一直瞒的很紧，他也刻意的相信应该不会有事。但是有时候又觉得他好像猜到了什么。有次本来在我家住的，听到到办病退的时间赶紧回去了，像是为了提前退休，又好像是为了我妈。

然后转战到北京找国医堂的中医开药。

在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只能尽量让他开心一点，领他吃点好吃的（可是很多都不能吃了，饮食都得特别的注意），去北京等地转转玩玩，让他钓钓鱼什么的。

甚至他还干了一阵子活，怕他在家乱想，也不好阻止他。

遗憾的是我陪的他太少，欣慰的是，最后的日子我在他身边。我妈说，他很怕耽误我工作，电话里听到我妈催我快回，他在旁边说，催他回来干嘛，又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真的听到我回来了，却笑的嘴都合不拢。

最终，他还是走了，2013.7.17，农历六月初十下午4:30。

当我和弟弟把他抬到火葬场，并领回一捧骨灰葬在土里，顿时感到人生的短暂与虚空。

一切都没有了。再也不能同他说话，再也不能见他容颜。

我从小到大，一直在外求学，后来在外工作，想想，竟然陪他的时间如此之少。

我才刚刚自立，才刚刚有能力回报他的养育之恩，还想过要领他去好多地方玩，还想过领他吃好多好吃的，还想过给他买一些奢侈点的小礼物。。。。。

一切都不能实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没想到竟然发生在我身上！

有时候想，哪怕再给我五年时间也好啊，或者我早几年长大也好啊。

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父亲一生平平淡淡，在世上留下痕迹不多。

只有在亲人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

为了防止自己记忆的不可靠，写此文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