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早期重要诗歌流派意象派的领军人物，作为中国古代诗歌英译的重要实践者与推动者，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长期以来深受中国学界的关注，其意象主义（imagism）更是为中国学人所熟知。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学界，特别是比较文学界与翻译研究界，盛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即庞德认为 “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

就我们所知，“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这句话最早出现在《读书》2001年第10期刊载的《庞德：中国诗的“发明者”》（以下简称谢文）。该文作者谢谦是文学博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兼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谢谦在文中对庞德译介中国古诗的相关问题进行了介绍与评析。他提到：“庞德读罢费诺罗沙遗稿，一见倾心，相遇恨晚。费诺罗沙说：‘汉字乃绘画之速写，一行中国诗就是一行速写画。’又说：‘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a image)，一首诗就是一串意象(a succession of images)。’意在创新且素有慧根的诗人庞德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庞德：中国诗的“发明者”》，谢谦，《读书》2001年第10期，P77）由其行文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谢谦认为，“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乃是费诺罗沙（Ernest Fenollosa）的观点，记于其遗稿之上，而为庞德所挖掘出来。

由于《读书》乃是中国最为著名、最具影响力的思想文化评论刊物，其撰稿人与读者大多是中国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颇有影响的知识分子，所以谢文很快就引起其他学者的注意。四川省高校师资培训中心教师何清在其《庞德的意象论与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象说》提到：“当庞德读到曾来中国研究古典诗歌艺术的费诺罗沙的遗稿中的‘汉字乃绘画之速写，一行中国诗就是一行速写画’，‘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a image），一首诗就是一串意象（a succession of image）’ 时，顿有一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庞德的意象论与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象说》，何清，《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P61)何清还通过参考文献的录写，说明引号当中的两句话乃是直接引自谢文。至此，何清的引用还没有变味，他所表达的意思仍与谢文保持一致。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问题开始出现了。先是有人开始不说明出处就间接地引用谢文，随后“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这句话的版权归属也发生了变化。2005年，成昭伟与周丽红在其论文中错误地指出：“‘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美国意象派诗人Ezra Pound 如是说。”（《试论翻译中文化意象的失落与对策》，成昭伟、周丽红，载汪榕培、李正栓主编，《典籍英译研究》第1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P163）同时，无论是在正文或是在文末参考文献当中，他们都未曾说明其出处。2008年，孙建光不指明出处就称：“美国意象派诗人Ezra Pound 认为‘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浅谈翻译中的文化意象处理策略》，孙建光，《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P138）2010年，卢丙华犯了跟孙建光一模一样的错误（《唐诗英译中文化意象的处理》，卢丙华，《海外英语》2010年第9期，P147）。2011年，蔡俊提出“庞德从汉字中受到启发，认为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与文学变异》，蔡俊，《当代文坛》2011年第2期，P40），而他同样未提供其出处。2012年，王先霈也在未提供出处的情况下指出：“庞德说，‘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如何实现文学理论本土化》，王先霈,《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P110）

至此，“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这句话版权所有人由费诺罗沙彻底变成了庞德。而且，问题似乎已经发展到这句话众所周知，任何人无须注明出处就可以引用的地步。那么，“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到底归属于何人？是费诺罗沙？还是庞德？

回过头来再细读谢文。我们发现，尽管谢文言之凿凿地指出，“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等句乃是“费诺罗沙说”，但事实恐怕并非如此。谢文在介绍费诺罗沙遗稿如何影响到庞德之时，乃是以美国文艺批评家佩金斯( David Perkins) 所著《现代诗史》(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1976)第一卷里的相关论述作为根据。我们据此查阅了《现代诗史》原书，而查阅结果真是令人惊诧莫名。

我们发现，帕金斯在书中首先审视了费诺罗沙与庞德对中国古诗的解读与翻译，然后才提到：“汉字似乎总是具体有形。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一首诗就是一串意象。”（The Chinese written language, it appeared, was undeviatingly concrete. Every word was an image; the line was a succession of images.）(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Vol. I, From the 1890s to the High Modernist Mode，David Perkins,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P463)需要注意的是，在原书当中，前引的这两句英文既未使用双引号，亦未使用文中注释、脚注、尾注等形式来说明其出处。我们根本就没能找到任何文字表明这两句话乃是出自费诺罗沙或庞德之口。因此，我们可以断定，这两句话其实是《现代诗史》作者帕金斯自己总结而得，而根本就不是费诺罗沙遗稿当中记载的文字，或是庞德读完该遗稿之后记下的心得体会。

从帕金斯，到费诺罗沙，再到庞德，张冠李戴之错误在“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这句话上面不断上演。对此，我们是哭？是笑？还是无语只问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