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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残》:众多死亡、如云堆积之《挪威的森林》 精选

已有 8162 次阅读 2017-5-26 11:40 |个人分类:书论|系统分类:海外观察

  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

  这就是村上春树风靡世界的小说《挪威的森林》中意象的文字化。小说描写了一个纠结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渡边的第一个恋人直子原是他高中同学兼好友木月的女友,但后来木月自杀了,直子一人生活着。一年后,渡边同直子巧遇并开始了交往,此时的直子已变得娴静腼腆,但是眸子里不时掠过一丝阴翳。两人在直子20岁生日那天晚上发生了性关系,不料第二天直子便不知去向。几个月后,直子来信说她住进一家远在深山里的精神疗养院。渡边去看望她后,在内心对直子生死相约。

  之后,渡边在一家小餐馆又结识了另外一个女孩——绿子,当绿子的父亲去世后,两人开始进一步交往。同内向的直子截然相反,绿子显得十分清纯活泼。这期间,渡边内心十分苦闷彷徨,他一方面念念不忘直子缠绵的病情与柔情,一方面又难以抗拒绿子大胆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不久传来直子自杀的噩耗,渡边失魂落魄地四处徒步旅行。最后,在直子同房病友玲子的鼓励下,开始摸索此后的人生。

  《挪威的森林》里面描述了八个人的死亡事件,每个都有所差异,有积劳成疾累死的,有久病而安乐死的,还有绝望之后病死的。无论是绝望而丧失了生存的欲望还是久病后的安乐死,其实都可以看作是自杀的一种形式。所以,虽然总共是八次死亡事件,却都没有任何他杀的意味,某种意义上,八次死亡全是自杀,包括积劳成疾的渔夫母亲,“尽管身体不太结实,却从早到晚拼命劳作”,这和自杀又有什么差别,无非慢性而已。随着这些死亡的渐次出现,主人公对于生命的认知越发黯淡和模糊,这一点难道不像整体的日本人群像吗?

  我们先来看小说中第一次莫名其妙的死亡事件——

  那是5月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饭,木月问我能不能不上课,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对下午的课也不是很有兴致,便出了校门,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边逛去。走进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轻而易举地赢了,他于是顿时认真起来,一举赢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讲好的付了费用。玩球时间里,他一句玩笑也没说——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后,我们吸了支烟,休息一会。

  “今天怎么格外的认真?”我问。

  “今天我可是不想输。”木月满意地笑着说。

  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脚踏板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既无遗书,也没有推想得出的动机。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后见面说话的人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况。我对负责问询的警察说:根本没有那种前兆,与平时完全一样。警察对我对木月似乎都没什么好印象。仿佛认为:上高中还逃学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杀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报纸发了一小条报道,时间就算了结了。那台N360车被处理掉。教室里他用过的课桌上,一段时间里放了束百花。

  另外一个女孩叫初美,是个穿深蓝色连衣裙、戴金耳环,风度高贵的女孩。她对于少年时的渡边是一种遥远的憧憬,是少年时代懵懂无知的自我映像。一旦回忆起初美,渡边就会有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片断从眼前缓缓掠过,带着温暖、亲切的气息,唤起心底深深的共鸣。

  而初美的死亡在小说中则是侧面描写——

  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之极,几欲涕零。她的确、的的确确是位特殊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然而,无论永泽还是我都未能使她幸免。当初美她——如同我的许多熟人那样——来到人生的某一阶梯的时候,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自行中断了生命。她在永泽去德国两年后和一个男子结了婚,又过了两年便用剃刀割断了手腕动脉。

  向我告知她的死的自然是永泽。他从波恩给我写来信,信上说:“由于初美的死,某种东西消失了,这委实是令人不胜悲哀和难过的事,甚至对我来说。”我把这封信撕得粉碎,此后再未给他写过信。

  偶遇、邂逅,这些都是少年或青年渴望爱情时的一种十分有刺激性又显得格外完美的形式,但是往往又是没有结果的,对于挪威的森林中渡边的恋人而言,初美是内心怯怯时的一种梦想的恋爱对象,而直子本是朋友的女友,能够和自己有感情上的纠结也是偶然才会发生的事情,当然,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最终错过。对于很多“难以实现的爱情”来说,只是错过便错过了,但是对于日本人而言,往往用死亡作为分开的媒介,如同时间或者空间的分割一样,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这也正是《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里毫不吝惜地描述八次死亡的原因。

  从题目上讲,书名取作《挪威的森林》并非一个独创的词,这本是披头士(著名的甲壳虫乐队)创作的歌曲,这首歌对应的《Rubber Soul》(橡胶灵魂)是Beatles的第六张专辑,发行于1965年12月3日,整盒专辑都弥漫着一种很浓的试验、迷幻意味。那时候,演唱组合都希望有所突破,于是,每盒专辑会整体表达一个观点。就这首歌而言,其真正含义是含沙射影地在坦白歌手的一次“偶发性艳遇”。

  村上春树在杂文《无比芜杂的心绪》中提到Norwegian Wood歌名背后的故事。在纽约一个派对上,一位在乔治•哈里森经纪事务所供职的美国女子说,自己听他本人亲口说过歌名的来历:“一开始的歌名叫‘Knowing She Would’。想想歌词的前后内容,歌词里有‘Isn't it good, knowing she would?’(这样岂不好,知道她想要?)但唱片公司提出异议,宣称不能灌录这种是非不分的词句。于是约翰•列侬当场玩了个谐音游戏,把knowing she would改成了Norwegian Wood。所以,歌名其实根本来源于一个玩笑。

  这首歌的英文歌词及翻译如下: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Norwegian wood?

  She asked me to stay and she told me to sit anywhere

  So I looked around and I noticed there wasn't a chair

  I sat on a rug biding my time drinking her wine

  We talked until two and then she said "it's time for bed"

  She told me she worked in the morning and started to laugh

  I told her I didn't and crawled off to sleep in the bath

  And when I awoke I was alone

  This bird had flown So I lit a fire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歌词的汉译如下:

  我曾拥有一个女孩,或者说,她曾拥有我

  她把我带到她的房间

  难道那不就是挪威的森林吗

  她叫我留下来,让我随便坐

  我环顾四周,未看到一张椅子

  所以我在地毯上坐下来,打发时间,喝着她的啤酒

  我们一直聊到凌晨2点,她说,是睡觉的时候了

  她跟我说她上午上班,然后就笑了

  我告诉她我不用上班,然后就到浴室去趴着睡了

  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鸟儿已经飞走了,我就点上一枝烟

  难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挪威森林?

  当然,也许村上春树听来的故事是写完《挪威的森林》一书后才有的。所以,在书中,作家还刻意描写了与歌中所述近似的情景——书中的女主人公直子每听此曲必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迷失在又寒又冻的森林深处,这正是年轻时必经的彷徨、恐惧、摸索、迷惑之表征。男主人公渡边多次想拯救在自我迷失中的直子,哪怕追随到精神疗养院也在所不惜,但有时甚至他自己也不断迷失方向。这种青春的迷茫其实在任何国家的年轻人中总是重复存在的,但是村上却用八个死亡来打扮这种迷茫,不得不说,这是日本所特有的方式。

  而书中的女主角直子之死,则充分反映了作家对于死亡的“日本”态度——“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

  直子的形象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我联翩袭来,将我的身体冲往奇妙的地带。在这奇妙地带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这里活着,同我交谈,同我拥抱。在这个地方,所谓死,并非使生完结的决定性因素,而仅仅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直子在这里仍在含有死的前提下继续生存,并且对我这样说:“不要紧,渡边君,那不过是一死罢了,别介意。”

  在这样的地方,我感觉不出悲哀为何物。因为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这有什么,我不是在这里么?”直子羞涩地笑着说道。她这一如往日的平平常常的一言一行,使我顿感释然,心绪平和如初。于是我这样想道:如果说这就是所谓死,则死并不坏。“是啊,死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子说,“死单单是死罢了。再说我在这里觉得非常快活。”直子在浊浪轰鸣的间歇里这样告诉我。

  但为时不久,潮水退去,剩我一个人在沙滩。我四肢无力,欲走不能,任凭悲哀变成深重的夜幕将自己合拢。每当这时,我时常独自哭泣——与其说是哭泣,莫如说任由浑似汗珠的泪滴不由自主地涟涟而下。

  木月死时,我从他的死中学到一个道理,并将其作为大彻大悟的人生真谛铭刻或力图铭刻在心。那便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

  实际也是如此。我们通过生而同时培育了死,但这仅仅是我们必须懂得的哲理的一小部分。而直子的死还使我明白:无论谙熟怎样的真理,也无以解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地软弱无力——我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涛声和风响,日复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我喝光了几瓶威士忌,啃着面包,喝着水筒里的水,满头沾满沙子,背负旅行背囊,踏着初秋的海岸不断西行、西行。

  尽管村上说自己都不怎么看日本的文学作品,但是我们从他几乎所有作品里都读到了日本的味道。村上春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演剧科,擅长美国文学的翻译,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出版于1987年,是村上的第五部小说,在日本畅销1500万册(有说700万)。有评论认为,村上春树的写作风格深受欧美作家影响,具备轻盈轻松的笔法基调,少有日本战后阴郁沉重的文字气息,因此被称作第一个纯正的“二战后时期作家”。

  但是,我们从村上的作品看,他和渡边淳一以及其他日本作家的区别并不明显,且自我评价要远远超出他本应该是的状态。对于直子死亡的描写难道是“轻盈”的吗?没有“沉郁的调子”?“我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涛声和风响,日复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这样的笔法与日式经典俳句中的表达方式的传承是显而易见的。

  渡边淳一认为自己悟到了其他日本人所没有体悟到的死亡“密码”,但是我们会发现他并没有,他笔下的死亡依然是完全的日本式死亡。

  村上也是!在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里都充斥着日本风格、日本模式,包括最典型的生死观和无常观,让我们无法将其与自己声称的受欧美影响联系在一起。

  一个人无法脱离自己的环境而单独存在,正如一个人摆脱不了他成长的路径,这就是“路径依赖”。灾难影响了日本,灾难也造就了日本的国民性,这些国民性的体现就是文学、艺术、心理、行为,前面一章谈到的俳句就是纯日本的文学形式,而浮世绘就是纯日本的艺术形式,小说当然没有完全的日本式小说,但是我们从小说的语言、结构、所描述的主题,都能够感知到日本风格存在的特性。

  我们认为,灾难是日本国民性的“元初动因”,是日本有异于任何其他国家的根本特质,又由于其他国家缺乏这种独特的灾难环境,使得日本即便前学中国后学西方,却依然保持了其固有的日本性,映射到文学作品中,就是日本作家对于死亡主题的过度热衷,这正是日本作家群体在灾难这一元初动因驱使下的自然和必然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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