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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已有 6122 次阅读 2018-12-31 17:08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父亲看到我写的那篇“母亲”,问我,你啥时候给我写一篇?我说好,却一直没有动笔,实在是有些难。

10岁以前,父亲因为被打成右派下放在家,然而我的记忆里父亲出现的次数远不及祖父母。我的日常都是祖母照料,冻了饿了奶奶负责;交学费、买文具都是问爷爷要钱。跟父亲交流并不多。如今记忆只有那么几个镜头。镜头1,夜间,我从炕上掉在地上,父亲估计是听到动静,过来(我和祖父母睡一个炕)抱我上去;镜头2,初一早上,穿的新鞋子我很喜欢,兴高采烈跟父亲讲,父亲似乎不是很理解我的快乐,微笑了一下;镜头3,下雨天,父亲没有下地,坐在炕上教弟弟背诵毛主席诗词,我在地上玩耍;镜头四,我上学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做作业,大概是要写”2“写很多遍,我写的所有的”2“都是趴着的,父亲进屋,很不高兴的说了一句”笔往左边划一下不就行了“。记得大概是因为父亲突然进来说话,我哆嗦了一下,铅笔直接从纸的上边划到了下边;镜头五,父亲参加水利工程建设(印象中每到农闲,村里的壮劳力都去修建水库、水渠,名为高干渠,如今这些工程仍在发挥作用),那个时候是吃住在工地的,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父亲带了工地上的馒头回来给我们吃(那个时候家里只有窝窝头,馒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父亲应该是省了自己的口粮回来孝敬祖父母);镜头六:小学三年级,开始学珠算,家里有两把算盘,一个是旧的,父亲拿给我用;一个是新的,父亲用;有一天我趁父亲不在,拿了新算盘去学校,结果搞丢了,父亲回来,喊了一嗓子”谁让你拿我的算盘?“声音很高,我很害怕,一溜烟跑出家门,很久都没敢回去;镜头7,秋天,阴雨连绵,家乡的土路被雨水浸泡的成了半尺厚的泥浆,非常难走,我生病多日,却也没有请假,而是照常上学,那天,父亲在家,爷爷吼父亲”你不去送送孩子?你看她走路都走不稳了“,父亲背我上学,一路上叮嘱我,”你把脚翘起,不要搞脏我的衣服“,一路上都没有搞脏衣服,结果下地的时候还是搞脏了,父亲埋怨了几句。

10岁之后,父亲去上访,接着恢复工作,我们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每年父亲回家两次,一次是在夏收,一次是在春节。夏收非常忙碌,春节又是探亲访友,只记得春节回家那次父亲会记得看我的成绩通知单,但一般也仅是看了而已,并无交流。那时候父亲要求我写信给他,汇报家里的情况,大约每次就是告诉父亲,爷爷奶奶身体尚好,勿念之类;父亲的回信也多半让我听祖父母的话而已。唯一的一次初中阶段的谈话大约是初三那年,夏收后父亲回单位。通常情况下都是母亲送父亲,那一年母亲身体不好,住院很长时间,于是我送父亲去车站。父亲问我:“能不能考上高中啊?”我回答:“重点大概有些困难,普通高中应该没有问题”。我内心有些惊诧父亲对我如此的没有信心。17岁那年,母亲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从农村聘用的干部转为国家正式干部,要调动到父亲所在的城市,当时父亲想让我留在陕西,我非常干脆的拒绝了,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抛下我。记得那时和父亲小吵了一架,父亲大约是说了我在陕西受的教育,应该在陕西高考,而我不能想象一家人都走了,留我一个在陕西如何生活,很明显在甘肃考学的机会要大很多,我不懂父亲为何要那么说。记得曾经质问父亲:“你们都走了,我去哪里吃饭?”,好在政策允许转,我还是随母亲到了甘肃。但这件事以及曾经记得的父亲只教弟弟学习,而不理会我,导致我一直觉得父亲并不喜欢我,或者我只是一个不曾防备的意外。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父亲填了一堆的工科院校给我,我没有理睬父亲的建议,因为我的物理一向不好,我担心去到也学不懂。我的固执父亲似乎也不是很懂,但也并没有责怪我,大约觉得报也是白报的。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兴高采烈的去拿通知书给父母,在他们门外正好听到他们对我将来的担忧,父亲当时正跟母亲说:“瑞芝高中毕业了,大学考不上,我们两个离退休还远,不能顶替上班,没有工作可咋办?”。得知我考上大学,父亲非常高兴。

大学四年,尽管每个月都有书信,多半我报平安,他教我要好好学习之类,偶尔有弟弟的消息跟我沟通一下。及至我毕业,父亲跟我谈了这辈子的第二次话,大概到单位要虚心,不要骄傲,不要认为大学生有多么了不起,我有些诧异,因为我从没有觉得大学生有多了不起。

工作三年,虽然住在家里,似乎跟父亲的沟通仍然不是很多。在我,父亲仍是疏离的,父亲会使小性子,生气了不说话,也不告诉我错在哪,而我,常常是粗心的,有时候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和父亲重新和解。那个时候,在工作的新鲜劲过了之后,所在单位过于安逸的现状让我害怕,小地方的保守与了无生气让我绝望,于是,我决定考研究生。我单位领导说:“如果我是你父母,绝对不会让你考研究生,女孩子嘛,找个好人嫁了就行啦”,但父亲并不阻拦,甚至支持,他那时候经常说的话是:“好儿女志在四方”。

于是我重新上学,然后再就业,这次去了离家相当远的广州。在广州20余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结婚回过一次家,第二次回家已是女儿六岁。期间弟弟也结婚生子,父母帮着带侄子,也从甘肃又到了河北。女儿六岁后,我大约每两年回一次家,都选在暑假,主要是夏天暖和,车票也比春节时好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弟弟的住址离北京很近,探父母还可以顺便带女儿逛逛北京。这期间与父亲的交流开始是书信,电话普及后改打电话。然而父亲常常接到电话就说:“让你妈 跟你说”“电话费那么贵,不要说了”。父亲来过我的家里两次,一次是在女儿出生的第二年春节,父母送堂侄女来帮我带孩子,在家里小住了一个月,第二次是我们那年刚买了车,父母带侄子来广州玩。父亲两次来,我因为都是带小孩,就是带着小孩去逛公园,去海边,关注点大约都在小孩。父亲从没有叫我多回家看看,而我也以为父母并不想念我。

第一次带女儿回家,父亲封了2000元的红包给女儿,让我颇感讶异,那个时候我一年给父母的钱也才几千元,父亲一向非常节俭,吃用都很舍不得,这些钱对于父亲而言,是一大笔钱。跟父亲说不用那么多,父亲笑说,要巴结外孙女,要给多点钱,不然以后不来怎么办。突然觉得,或者父亲还是喜欢我回家的。女儿10岁,想要看雪,于是我第一次在春节回家,父亲很高兴,说“瑞芝第一次回家过年呢”。我猜想,是不是他其实也还是想我过年回家的?然而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我一向讨厌人多拥挤,而且春节刚好是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前夕,多数时间我都忙于工作,那一年就成了我结婚后跟父亲过的唯一的一个春节。

父亲过70多岁以后,慢慢习惯了我每周一次的电话,不再担心电话费太贵,我与父亲也常常聊聊天。聊天经常漫无边际,侄子、女儿有些啥趣事,有些啥烦心事、村子里的谁又走了,侄子侄孙又有什么新消息。偶尔会忆起爷爷奶奶,提起当年那些艰难的岁月。父亲常常感慨,如今的日子真好啊。有时候也感慨他的命运,提起当年在农村受的苦,我常常宽慰他:“也有好处吧,看看那些没有受苦的同学,你现在的身体挺好”,父亲也就释然。有时候也会提起那些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情。问父亲为何会教弟弟背诗词却不肯教我,父亲笑说:“你都五岁了,连2+3等于几都不知道呢,觉得教你你也学不会啊”;问他当年为什么想要把我留在陕西,父亲有些尴尬,说“其实不了解政策,因为有人说18岁就不能转了”(我有些晕,那时我并没有满18岁呢),也聊他为何会被打成右派,他说其实还够不上右派,当年之所以会被下放,其实只是因为他偷听了台湾电台。我问他为什么会要听台湾电台,他说“毛主席老人家不是教育我们要“兼听则明”吗?”。父亲说他一辈子都怕得罪人,凡事都小心翼翼,我笑他,偷听敌台可说不上小心翼翼呢,于是又问他,“你不说不可以吗?”,他说:“不能不说啊,偷听的事情有人知道呢,瞒不过的”。

父亲自豪的是自己一辈子清白,没有污点可被指责。当年兴修水利工程,据说都是大会战。所谓大会战,就是几个村的全部劳力一起安排,村里共同出资。父亲当年负责账目。工程结束,工作组撤销,还剩下几百元(70年代的几百元也是一个大数目呢),却无处可交,村委班子一直在换,没人愿意接手这笔钱。虽然记忆里家里一直都缺钱,这个帐事实上也只有父亲清楚,但他一直都不曾动过这笔钱,而是存在银行里,为了这件事他退休后还跑过几次老家,找当年的、如今的村委说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笔集体款交回到集体。问起他,既然没有什么人知道,不交是不是也没有问题,父亲说,做人要问心无愧。拿了不该拿的钱,良心会不安的。

父亲也曾经有一些权利。在药厂工作的时候,他负责采购驴皮。驴皮是制作阿胶的原料,价格比较贵,商人们常常会掺杂马皮、骡子皮在其中,而为了让父亲睁只眼闭只眼,也想了不少办法。父亲总是会识破他们的伎俩,不收受他们任何的东西。

      父亲很重视形式。每天起床,首先就给爷爷奶奶的遗像跪安。关于这点,我和父亲一直有争执。我觉得形式没有用,我更愿意回忆当年爷爷说过的话,奶奶对我的照顾,他则觉得仪式不能少。但平心而论,父亲的确是孝子。父亲理解的孝顺,首先是顺,所以他不曾违逆祖父。母亲常说一件趣事,父亲都三十好几了,过春节买菜,还是爷爷在前负责看菜,买菜,父亲跟在后面背着买来的东西。而我记忆里,父亲真正掌握家庭大权已经是五十岁了,那时候,我们去了甘肃,爷爷不肯到我们家里去。有一次聊天,我问父亲,祖父母爱他更多还是爱我的伯父更多,父亲自豪的说:“当然是爱我多一些啊,分家的时候选择跟我过而不是跟他们过啊”。记得父亲刚恢复工作,每年春节,我们一家必定要去电影院看电影。通常我们拉个架子车,拉着祖母(祖母小脚,走路有些困难),爷爷会自己走去,父亲常常会带奶奶到街上逛,却常常不记得买东西给奶奶吃,这一点常常被母亲笑话。我也常常附和母亲:“父亲只记得形式”。

伯母是个农村妇女,具有其善良的特点,也具有其小气的特性,伯母有帮我们的时候,也有故意为难我们的时候,伯父是从来只听伯母的。父亲似乎从不在意,他只记得人家的好。每每说起,都叫我给伯父母点钱啦,问候一下伯父母啦,我常常会问他理由“为啥呢,伯父有五个儿子呢“,父亲则总是说:”他是我哥哥啊”,事实上伯父的儿子孙子都挺孝顺,13年我们回家看望伯父,伯父吃用不愁,我的嫂子和弟媳对伯父都很好。除此之外,他从不忘记侄子、侄孙(伯父五个儿子,有十一个孙子(孙女),如今还有重孙子,父亲都记得他们的名字,侄孙们考上大学,父亲一直都有奖励。

看到电视上、新闻上有些孩子依靠父母,父亲有时候会说:“唉,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们”,每每我就笑他:“好好锻炼身体,只要您身体好,不生病,那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父亲笑笑:这还容易办到啊。他每天三点多就起床,把稀饭烧好,然后就去散步。这些年确实没有住过医院,有点头痛脑热,常常吃点药就好了。

那年父亲80岁,他很想姑姑能给他过生日(却并没有叫我),跟我说:“你二姑说要给我过生日,不知道会不会记得?”看到他的渴望,有些不忍,这之前我只给父亲过过60岁生日,于是答应他:“我来给您过生日”。父亲非常高兴,虽然我也只是带他出去吃个饭。

这几年每次我回家,父亲总是要送我到机场,几十公里,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才感觉到他的不舍,或者之前那些“好儿女志在四方“的话都只是激励我前行的口号,他的心里还是有我的。

侄子有些调皮,有时候父亲会感慨如今的孩子比较难管,我笑他养育我们姐弟的时候都没有操什么心,父亲就会说:“你放心,你养我也会很省心”,不料一语成谶。父亲因车祸去世,的确不曾麻烦我一天!

     如今,父亲离我而去已快一年,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已经变成隐隐作痛,我才能慢慢写下上述的文字。于社会,父亲是个尽职尽责的螺丝钉,于我,他是无可替代的父亲。

父亲,我想念您!愿您在新去的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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