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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之死》二 文星猝陨

已有 3935 次阅读 2017-8-8 12:13 |个人分类:曹学|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曹雪芹之死》二     文星猝陨  

吴恩裕

二、文星猝陨

从六月到八月节前这段期间,雪芹没大进城,他一直用大半时间来写《废艺斋集稿》的清稿[45]。这一工作包括画图样、写序言和抄录已完部分的原稿等等。

北京的天气,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接着还有个秋老虎[46],在这些天里,雪芹几乎都在挥汗握管。他的夫人不时劝他:“从容一点儿搞嘛,何必这么急!雪芹,你看你热的那个样子,快用冷水擦个脸吧!”由于精神集中,有时他的反应很慢,等到夫人说过一会儿以后,他才“啊,啊”两声。笑着站起来走到夫人给摆好的脸盆前,拧干了面巾,擦了擦脸。擦罢,对芳卿微笑地问道:

“你在那屋里做什么呢?”

“方儿在问我写字的事。怕打扰你,我们娘儿俩小声地说哩。”

‘人之患……’!

雪芹笑着并不说下去。

“雪芹,我哪里敢‘为人师’!主要是听方儿那小家伙的议论呢。

“他议论什么?”

“这孩子真聪明。他说他喜欢我的字,我说还是你爸爸的字好,有根底。他竟猜出我写过欧[47],他喜欢那个体,不喜欢什么汉啊魏呀的。我说,欧也是从汉、魏来的啊——”

这时正在另个屋里看芳卿字的方儿听了,跑出来道:

“是,我喜欢妈妈的字,不象爸爸那字死板板的。我写多久魏碑啦,改写别的吧!爸爸?”

雪芹看着方儿那急切的样子,笑道:

“方儿,别着急,魏写到九月底,我再给你选个唐碑。妈妈说的对:有了汉、魏的基础,再写晋、唐的字,字架才靠得住,用笔才有根底。你看你照着帖写的那高贞就比描模子[48]的差,这就是基本功练得不够的缘故。”

方儿听了爸爸允许换帖,正在高兴地要说什么,芳卿忽插道:

“这回高兴了罢,方儿?还有一个多月,回头咱娘儿俩把爸爸那些碑帖都给翻出来。你喜欢写哪个就写哪个。”

听了妈妈这些话,方儿就不再说什么——他完全满意,等待着“九月底”。他们又说了几句,雪芹就又回他的案前振笔疾书去了。

雪芹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画什么东西,天热也忘了,流了汗也不觉得。忽然微微一股凉风从后面吹来。异样的感觉使他不由地抬头向窗外看去,却听背后:

“爸爸,是我!”

方儿笑嘻嘻地说。雪芹放下笔转过头来抚摩着方儿那被炎炎的太阳晒得红红的小脸儿,便知道他刚从外面跑回来,遂用责备的口气道:

“这么热的天,跑出去干什么!”

“我刚在小河[49]里洗个澡,回来走几步就又晒的这样了。”

雪芹抚摸着方儿的头顶,暂且默默无言。

雪芹一想到:芳卿对待方儿虽如亲生一样,但方儿终竟是个没有亲妈的孩子,这就使他对方儿产生一种格外怜爱的心情;再一想起他那早逝的妈妈,更不免有凄然之感。方儿又是个极聪明、懂事的孩子,年纪小而聪明的孩子是不少的,但聪明而又懂事的孩子,却是不多。雪芹对方儿寄予希望——希望他将来能稳步地上进,学些有用的本事,不但自己能够生活下去,而且也能象自己一样,为贫苦的人们做点儿有益的事。他并不想让方儿走什么读《四书》、考科举的路。他想:就是曹家的祖宗们,也不曾有靠举业发迹过的[50],而且,“发迹”么?做官么?他从来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做官。曹家的今天,不就是做官的下场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51],古往今来,不总是这样的结果么?雪芹既不希望儿子走仕途经济的路,却又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在熟人们看来,都觉得这种教子哲学很不合时宜[52]。但自然也有的人同意他的看法和做法。

看看逼近中秋了。

天气照样炎热,虽然晚上常常有些凉意。每年一到节前的几天,人们都忙着筹办过节的饮食,什么:买各种馅儿的月饼,买黄沙土做的白玉兔供月;至于水果,那就更甭说了,即使是贫困些的人家,梨、葡萄、槟子之类,总是要买上一些的。

今年天气虽然依旧晴明,北京的居民头脑中却都浮现一片阴霾——是一片极其可怕的乌云,令人感到无可逃避的巨大灾祸即将降临。这就是自从本年三月以来,直到目前为止北京就流行着痘疹。到中秋节前,京城里死的小儿已经过万[53]。大街上背着小棺材的,用帛布裹着的,几乎不绝于路。郊区也感染上了这次时疫,这里由于医药的困难,小儿死亡率更大。张宜泉、敦敏、敦诚的家里,都因染上了这次的痘疹,死了好几个小儿[54]

事情来得这样突兀,以致雪芹和芳卿都惊惧得不知所措:方儿就在中秋日的前十天病倒了。他们虽然住在白家疃村西头小石桥西边孤零零的地方,却也没有逃脱时疫的侵袭。由于死的小儿不少,村里已经乱得不堪了,村里穷苦农民家庭的小儿死的更多。可怜他们既缺乏医药知识,又没有买药的能力,只好听任自己心爱的小儿女无助地死去。

雪芹虽然懂些医药知识,但对于痘疹,他却没有什么办法。这是一种猛烈的时疫,医方中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办法。

那管理白家疃村西头、小石桥东头的贤王祠的张福[55]家里有两个小孩,一个男的十岁,另一个女孩五岁。痘疹流行以来,他便连行人都不准走过祠堂的门前,更甭说进祠堂去玩玩了。这虽是为了防止传染,但也可见怡亲王的势力之大了——连他们的家奴都可以作威作福嘛。

老怡亲王在日,雍正皇帝派他兴修水利,当时的官吏借机多占民田。地主老财有的是良田,被占一点倒无所谓,而且反能得到水利的好处;可怜的是那些自己有两三亩土地自耕自获的农人,更可怜的是那些贫困和为人佣工的农人,由于耕地被沟渠占了,便减少了甚至没了地可耕。白家疃村这些年迁往外乡求生的人可真不少啊。雪芹住在这里,目击这种情况,心中忿激万分,所以他才在《石头记》里写出“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56]”这种话。“盗”只能抢金银财宝,怎么能够抢田、夺地呢?满洲贵族的“圈地”才真正是夺地哩,这次开渠对农民说也是夺地;但这都是“官”,不是盗啊!另外,他写这种话时,也不能不想到两千年前的诗人咒骂的那肥头大耳的老鼠:它把农人辛勤收获的粮食,都弄到自己手里了啊[57]!那官正是这鼠,也就是这盗。今天就连他们的家奴,都是这样强梁霸道。

方儿的病已经三天了。发高烧、呕吐、大便秘结、皮肤干燥、四肢酸痛。孩子有时处于半昏迷状态,看样子要转抽风。雪芹对芳卿说,孩子的病,怕是不好办了:方儿已经病倒三天了,痘还没有出来;只有些轻微的红点子。病毒出不来,是很危险的。白姥姥一辈子看过些这个病,也是同样的看法。芳卿虽然没有经过这个,听到他们议论,心也慌了起来,生怕孩子有个好歹——她不敢想下去。雪芹本来平素是个自有主张的人,这次却也没了主意。他也在怕有什么事要发生。

厄运从来是残酷无情的。方儿的天花终于出不来。到了病后的第三天,他的身上还是只有星星点点淡红色的小点子。病毒出不来,必然就在身体内部侵蚀着孩子的生命。抽风的朕兆来了,真的抽起风来了。可怜方儿幼小的身体到处痉挛着,他无言地忍受着苦痛的折磨:雪芹,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眼看着方儿那痛苦的样子,更有无可形容的、异样的苦痛。他坐在方儿的床前,不住地滴下泪珠。芳卿、白姥姥也都在流泪。她们想劝慰雪芹,可是,她们又能找到什么言辞来劝慰呢?

就这样,在第四天的早上,方儿的幼小生命,终于被病魔夺去了。

往日小石桥西边这家,别看是一个四周没有旁的住户的孤零零的一家[58],却总是有说有笑,气氛十分活跃。现在不同了,自从雪芹的爱子方儿中秋日死了以后,这个家的空气变了,除了偶尔听到几句说话声外,常常是寂无人声。雪芹痛子心切,时常独自去方儿的葬地小花栏[59]徘徊,有时也坐在松下坟墓的旁边流泪。芳卿从孩子死后,虽也可怜、痛惜这个孤儿的早丧,但在雪芹面前,她只有忍抑着自己的悲伤去劝慰雪芹。她是个心地坦直、性情温和而有道义感的女子,她知道雪芹痛子的心情无法排解,所以她也并不说那些无聊的劝慰话。她常常同雪芹谈江宁、扬州、苏州,企图用旧话把雪芹的思想感情引出伤痛的深渊。“忧能伤人”[60],她是读过这种句子、也明白这个道理的。无如雪芹的感情时刻贯注在方儿之死这一不幸的事上,芳卿的办法,并不收效。结果,常常是两人对坐流泪。这个家庭从中秋节后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一直是这个状态。

她担心:这样下去雪芹会把身体搞垮的。尤其使她焦急的是,雪芹近来喝酒的量大多了。不但如此,他平常喝的是南酒,现在他却常常喝白酒。她知道酒本来是会斫丧人的健康,强烈的白酒就更甚。她不能每次都劝阻雪芹,她知道雪芹的心情,当他没有喝得超过微醺的境界时,他总归是凄苦的。她不忍看到雪芹那因念亡儿而凄苦的样子。可是,当雪芹真的吃醉了的时候,她又不禁可怜和担心——他那滞涩的目光,默然地望着她,平时跟她话说个没完,这时,倒反不说什么了。有时他还用手抚摸着右太阳穴,后来她才发现他那里的血管胀得很高,脉搏也跳得过速。她深怕出什么岔子,于是从十月末以来,她就不管雪芹怎样,绝对禁止他再喝烈酒,并希望他最好是什么酒也不喝;要喝就喝少量的南酒。她千方百计地劝慰雪芹,说:“孩子死了谁不伤心?但也无可奈何。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但《石头记》还没写完,那《废艺斋集稿》,你不是说还要补充吗?就说咱们共同搞的那织锦的部分,该多有意思。我认为你说得对:我们俩搞的织锦的书,比那苏蕙[61]高多了。苏蕙搞的《回文璇玑图诗》固然非常之巧;可是她那婉转循环的文字,终于不过是为了博得她丈夫一人的欢心而已,算不得什么。你我搞织锦却是为了帮助穷人找一条维生之路,不但在‘今世上’,就是对后世,也不知要养活多少贫穷人家哩!再说,你真巧,你虽然继承了前人的遗绪,可是你却创造了那么多图式,对这门工艺来说,这也是大贡献啊。此外,以前虽有织锦的歌诀,却很不完整,缺的你给增补,不好的你给改善,用意在使学人一看就懂,而且好记,可算得是对贫苦、废疾无告的人们尽了我们的心了。整个《废艺斋集稿》你不是就在这种想法下写成的么?别看我们住在这远离帝都、荒僻小村的几间茅屋里,我们做的事情可不小呀[62]

这种话怎么能不触动雪芹的心呢?他本不是一个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自私的人。他虽不想补那封建社会之天,但却有意济这贫富不均之世。经芳卿这么一引导,他的思路就逐渐转向正常的轨道了。所以冬月以后,他又有时整理一下《石头记》的稿子,有时给芳卿编的织锦纹样画些彩图。那芳卿心里自是喜欢,而且也放心了些。可是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最近雪芹晚间睡觉时,常常因咳嗽而醒,他似乎因长期感伤而身体渐弱,过去又常一大早就到小花栏儿子的坟前坐着,因着凉而感冒了,虽然不十分重,却一直没好。

有一天晚上,芳卿累了,先自睡下。雪芹还在灯下完成他那幅《抚松远眺图》[63],他见芳卿睡得很熟,一时来了兴致,拿起铁笔刻了一个“画外人玩”[64]的圆章。刻好了就盖在刚画完的那幅《抚松远眺图》的左下方,看了看,觉得很满意。“阿嚏——阿嚏阿——”由于夜深,天气已经很凉,雪芹在刻图章时集中精神,没在意,竟又着了凉,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第三个还没打完,芳卿就被惊醒了:

“你看,着凉了不是?雪芹,你怎么还不睡?”

芳卿放不下心,起来一看,又是画又是图章,她瞅着雪芹又微笑地责备道:

“你这个人,一点也不当心身子,你本来两个月来,身体就不好,再着了凉,不生病才怪!”

说着就伸过手来摸摸雪芹的头,又摸一下自己的:

“怎么样?发烧了!赶快收摊,去睡。”

这时雪芹自己也才觉得头、全身都不那么舒服,便依了芳卿。芳卿又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喝了睡下。

“雪芹,你这个章怎样念才对呀?”

“怎么读都行:‘画外人玩’,当然喽,画内人还能‘玩’那画么?也可以读‘化外顽人’,那就是我的自称。难道我还是他们‘化内’的么?‘顽人’也可以解释为‘顽民’。芳卿,你知道那‘殷顽民’么[65]

“我似乎记得你有一次同宜泉大哥谈过。我的老夫子,你怎么尽有这些思想?”

“你别怕,还可以读作‘化外完人’哩!这就不过自称‘完人’而已,不是要造反啊!

芳卿一面上了床,一面还说着:

“难道我还不同意你的意思?我是说你别因为这些小玩意儿弄得连《石头记》、《集稿》都被禁了!”

“芳卿,你说得对。”

不久雪芹就有了鼾声。他虽感觉着不舒服,却睡得很熟。到了寅时光景,他入了梦。

他仿佛走到以前曾经曳杖信步去过的废寺[66],他心里想着:怎么又来这里了?那庙宇的败瓦颓垣更加残破,枯黄的衰草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当他向破庙远处的一个角落张望时,突然看见他的儿子好象是在同他捉迷藏。

“方儿,来啊,爸爸在这里!”

雪芹惊喜地喊着,一面快步向他儿子躲藏的方向走去,看看已到墙角,方儿却又一晃不见了。雪芹十分着急,大声叫道:

“方儿,方儿!”

不免梦中叫出了一个不清晰的声音。芳卿被惊醒了。她轻轻燃起了灯一看,雪芹似乎还在睡着。于是,她吹灭了灯又睡下。

事实上,雪芹虽然闭着眼,却已经醒了:他是在一面忍受着发烧的病痛,一面凄苦地回忆梦中的情景。他想:“方儿这孩子多么聪明!更难得的是他象他的妈妈[67]那个稳重的劲儿。我倒并不想让他长大成人光宗耀祖;我也没有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想法。只是他那个和我富贵共享、贫困同受的妈妈死后,怎么他又离开了我呢!穷,折磨不倒我,可是这孩子的死却使我太伤心了!方才不是分明看到了他么?我的方儿,天气已经冷了,你为什么在那破庙里乱跑,不多穿点衣服呢?——”他想不下去了,不禁流下几点清泪。由于伤痛和激动,他不觉连续“哼”了几声。

“雪芹,你醒了么?”

芳卿担心雪芹的病,简直没好好地睡,她已经起来准备给雪芹煮点稀饭了。

“早醒了,芳卿,昨夜你大概没睡好,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要当心,你要也病了可就没办法了。”

雪芹在发着烧,低声吃力地对芳卿说。

“病?我不怕,我倒真愿意替你病!”

“年轻人异想天开,还有替病的么?不过你这份心意倒是不枉我们相知一场!”雪芹怀念儿子的心情本来就很激动,一听芳卿要替他病的话,不免有点悲抑,他低声回答着。雪芹夫人听了他的话,掩盖着自己难过的心情说:

“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年轻?难道你就老了不成?你在我的眼里永远是年轻的,看你好的时候那股精神,哪有个疲倦的时候!”

雪芹听了微微笑了笑。芳卿接着又道:

“雪芹,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别多说话了。回头想法从海淀请个大夫来看看,及时吃点药,看别大发了。”雪芹本来不想说话,听芳卿说要请大夫,便急着道:

“海淀这么远谁去跑?再说那里有什么好大夫?看看要再不见好,让小五去香山抓两付吃,就行了。”

芳卿听了,也就自然同意:她知道雪芹的医道比那些江湖大夫高明得多。

就这样,雪芹吃了自己开方的两付药以后,果然就逐渐好起来了。

看看已经到了十二月初。初五这天,是连日风雪之后刚刚放晴的一天。早上,太阳从东方白茫茫的雪覆盖着的大地慢慢升起。白家疃一带的树木和房屋,都落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太阳金黄色的光芒和雪色相映,织成了一个银色的世界。

北京的隆冬是十分凛冽的,雪后的一天照例比下雪那天还冷。

芳卿正因年关将届而境况拮据而发愁。她看到雪芹心情不好,很想把年过得好一点。可是,手头简直没有什么钱,年,又怎么能过得好呢。近几个月以来,敦氏弟兄一直没消息,张宜泉也没个信儿。最使她奇怪的是,那于叔度也没消息。

实际上敦敏、敦诚和张宜泉的家里都为因痘疹死了几个小孩,连自家都没了心思过年,就更无暇顾及其他了。那于叔度的家,由于孩子都大了,倒还平安无事。于叔度并没忘,也不会忘记雪芹夫妇的窘况。

这天早上大约刚交卯时光景,芳卿怕惊醒雪芹,起了床,轻轻推开房门,外面强烈的光芒使她睁不开眼。

门前都是雪,她没有向前移动一步,只是倚着门,目光散漫地环顾前面和左右的景色。她深锁着双眉,发出轻微的叹息,接着便拿起一把扫帚扫着门前的雪。

她是南方人[68],但到了北京后就喜欢北京的雪。她和雪芹结合已经有三、四年了,每到冬天第一次下雪的时候,她总是象发现什么大事似地跑来对雪芹说:“雪芹,外面下雪了呀!”而雪芹呢,照例是笑着回答这一类的话:“芳卿,又发现你的新鲜事啦?去罢,去欣赏罢!”等到他的夫人刚刚转过身要走或已经走开几步之后,雪芹总是要补充一句命令式的:“慢着,回来再加上一件衣服,看别冻着!”对这,她有时服从,有时却用微笑来对抗。

这天不到中午,就有人在雪芹的柴门外面叫着:

“曹爷在家吗?”

 雪芹躺在床上,忙让芳卿出外一看,便见是于叔度派人骑马来给他送东西。芳卿一问,便认出于叔度铺子里这个小伙计叫王进财[69],忙把他让到屋里。那小伙计忙交代送来的东西,并拿出十两银子摆在桌上,说是他的东家本来是想来同曹爷一醉的,实在脱不开身,才派了他来,还嘱咐他不要耽搁,把东西交到就回去;年关在迩,回去铺子里还有许多事要做。雪芹和芳卿听了不好多留。那小伙计只要求弄点水饮饮马,自己也喝了几口芳卿刚刚给沏的茶就告辞了。雪芹夫妇托他代向于叔度夫妇致谢,并问他们好,又说自己有病,不能进城看望他们了。芳卿在柴门外向东一望,只见那小伙计扬鞭打马,在靠山根的路上疾驰而去。

回屋后只见那带来的礼品中,除了猪肉、牛肉、一条冻鲤鱼和一只山鸡外,还有些黄米、江米、松子、榛瓤和白糖等等做腊八粥的东西。特别使雪芹高兴的是一瓶白酒一瓶南酒。雪芹知道于叔度是不会送他平常的酒的。

“咱们可说好,雪芹,你近些天身体还不错,就是因为没大喝酒;叔度送的酒,你可不能多喝!”

芳卿皱着眉头和雪芹说。

“这么多天,可把我憋坏了。要过年了,‘夫人’,禁酒令还不解除?

芳卿刚要回答,只见白姥姥走了进来,便改口对姥姥道:

“白姥姥,腊八、二十三、还有今年是秃尾巴年,二十八,这几天姥姥都和我们在一起吃,你看叔度叔叔送来这么多东西!”

“好!我来陪你们夫妻俩多喝几盅,那位瘸叔叔好久不来了,真够义气的,过年还惦记着你们。”

雪芹也觉得叔度和他的夫人真算是够朋友。那么忙,年底下讨账算账的,还派专人跑到这里来送东西。芳卿嘱咐雪芹说,过了年身体好些,无论如何也要进城看看他们夫妇。接着,芳卿又说这两天做菜时请白姥姥帮帮忙。

三天以后了。

雪芹这所茅屋虽然远离白家疃村边有半里之遥,但村中的炮竹声,时时可以听到。村边西头的贤王祠里,似乎也隐隐有些喧闹和乐器声。雪芹的家里,没有这些,特别是今年的腊八,连炮竹声也没有。正在忙着做狮子头的芳卿,帮忙理菜的白姥姥心里,都想到:如果方儿在,院子里哪会这么静?

雪芹这时正在屋里翻阅《影梅庵忆语》[70],看到那冒辟疆平时让董小宛做讲究的菜,又不喜欢独自吃,请了知好来共尝。这真是富贵公子哥儿饫甘餍肥的事儿。那董小宛真有两手儿,雪芹看过了小宛所长各种菜的做法,便把冒辟疆所记香露、糖糕、咸菜各条,略加修改,抄入他的《斯园膏脂摘录》[71]里去。

“曹爷爷、曹奶奶,您们好!”

原来雪芹院子的门没关,张喜柱[72]自己一下子开了房门走进来。屋里的人都感到愕然,但雪芹和芳卿随即表示欢迎,问他:怎么腊八跑到这里来了?喜柱告诉他们说是镶白旗的舒四爷[73]叫他给曹爷爷送来三两银子。

“这舒四爷还没忘记我给他画的那两张画儿。”

接着就让喜柱坐了。芳卿问了几句喜柱妈妈的情况,又去做饭。这里雪芹和喜柱聊着一些香山熟人和喜柱家的情况。德氏兄弟情况很好,他们的妈妈也很健壮。盲人们搞编织的也还有些生意。喜柱自己的家里景况却是不佳,他的妈妈已经卧病好几个月了。喜柱在舒四爷那里的工钱本来就微乎其微,为了给妈妈治病,预支工钱以后,到年下简直就没有什么钱了。雪芹听到这里,忙道:

“喜柱儿,舒四这三两银子你全拿回去,交给你妈妈好好过个年。”

喜柱想不到他曹爷爷这一举,反而踌躇地说:

“不,不——您老人家过年也要用钱啊。”

“喜柱儿,我有钱用。这钱你尽管拿去。我知道你六岁的时候,你爸爸去世后,你妈妈连找一个给人家佣工的地方都找不到,她那时就不客气地接受我卖画的钱。你小孩子,客气什么!回头在这吃饭,吃完了赶快过山[74]照顾妈妈去。”

那喜柱虽然才不过十三岁,却也什么事都懂了。他感激得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不好意思地“嗯、嗯”答应着。

这时芳卿和白姥姥已经把午饭做好,叫雪芹和喜柱到堂屋来吃饭,恰好四个人,白姥姥坐在北面,芳卿和她面对面,雪芹坐在东面,喜柱坐在他的对面。雪芹得到夫人的允许,和白姥姥喝了几杯绍酒,称赞于叔度送他的果然是多年陈绍,不觉颜开,让着白姥姥和喜柱吃菜。喜柱年幼不能喝酒,芳卿遂给他盛了一小碗腊八粥,说是吃完了这个再给他添饭,那喜柱虽然每年都吃腊八粥,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复杂的,又是瓜子仁、又是榛瓤的。小家伙吃得很狼虎。小儿女得到了他喜欢吃的东西,也就顾不得不好意思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忽然方儿出现在雪芹的脑际。“去年腊八,方儿不是也坐在这里吗?他贪吃甜腊八粥那个样子,不是也挺狼虎吗?——”想到这里,他把刚刚送到唇边的第三杯酒又轻轻放了下来。白姥姥和喜柱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个,芳卿却看得很清楚,知道雪芹又是想起了什么,因为看他的神色不是那么欢畅了,忙道:

“雪芹,别再喝了,我给你盛点粥来吧?”

今天应该是快乐的日子,雪芹不愿他的不快情绪影响芳卿,便道:

“好,我只要一点点尝尝就行了,回头给我少添一点饭。”

那芳卿虽然觉得雪芹吃得太少,但也自然依了。这时大家都添上了饭,白姥姥似乎最喜欢那个大肉元子,对她的牙口。对于小喜柱,那便什么都是好的了。雪芹吃得极少,芳卿因为也想起了什么,又担心雪芹情绪不好,也没吃多少。
   
饭罢,白姥姥在这里坐坐吃茶,她又要帮芳卿洗碗。芳卿不许,也就罢了。这时三个大人心里都有个方儿在,但谁都没说出。小喜柱哪里有喝茶的习惯,坐一会儿就要走了。雪芹嘱咐他把那三两银子围在腰里,翻山的时候路滑,小心跌跤,也别贪玩,快回去,免得妈妈惦念。小喜柱忙答应着,拿了一根木棍,高高兴兴地走了。白姥姥也回屋休息去了。

他们回屋后,雪芹还是默然不大作声。芳卿有意把他的思想引到别处,便道:

“咱们虽然穷,我不在意;我喜欢你这种自己困窘,还帮助孤苦伶仃的人的态度。鄂比说你‘远富近贫’[75],敦敏说你卖画的钱本来是为了维持你这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的,可是稍微有点余钱,你又用来救济孤儿寡妇[76],那官儿们象董邦达,说你‘济人以艺’[77],岂止立言,简直是立德。雪芹,这都是深知道你的为人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难得的是,你当初是个贵介公子,竟能变到这样为穷人着想,真是不易。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我能同你在一起生活,不但高兴,而且也引以为荣!”

说罢,便用一种抚爱又含有敬佩的目光微笑地看着雪芹,雪芹果然顺着这个思路接了下去:

“那《集稿》倒是全了,只是这《石头记》到现在还没有写出个下场[78]。你要知道它却是对世事痛下针砭哩。”

“可是‘谁解其中味’[79]呀?

雪芹听了,眼睛一亮,道:

“问得好。《石头记》是有这个问题。那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80]——

“那么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81]

芳卿半开玩笑地接着背诵《韩非子·显学》篇上的句子。雪芹却严肃地说:

“我认为胡说八道乱解我的书的人,是会有的。但我也坚信:总有一天,有人能了解其中味’。《石头记》不会白写:他们把它看成‘禁书’[82]一般,不是恰恰说明:它在他们中间起了作用么?有的读书人把仕进看得淡了,也不无它的影响啊……

芳卿又忙接道:

“特别是读过《石头记》的青年男女,哪个还会遵守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么,是子女结婚,又不是父母结婚,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做主啊!雪芹,你还记得吗?前年从南方来看咱们的那位参加会试的举人公,我把他姓什么都忘了,说你的《石头记》在南方也有了抄本。有些年轻人读了就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甚至不惜寻死上吊,难道这不是你的书发挥了作用么?”

这一点雪芹早在意中,因为任何《石头记》的读者,第一个印象就是:它是反对科举、反对不自主的婚姻的书。但他自己总觉得《石头记》里所指责贬斥的方面很多,他似乎对当时社会的什么什么都烦,因此,他觉得单指出这些,对他的书的了解不能算够。

“总有一天,我坚信,会有人了解我的书[83]。”他这样想着,但他只看着芳卿笑笑,没有说出什么。好象他只是同意芳卿的话似的。

一方面,雪芹的身体好象逐渐好了起来,另方面,他和芳卿这次谈话也确实使他的精神振奋了一下,他的思路也转向那停止好久了的续写《石头记》的工作上去。从腊八以后到接近过年,他找出手边的存稿,不时翻阅一下,计划过了年把八十回以后的情节逐步写出来。只是手边的稿子不全,有些回在叔叔手里,这倒好办,取回来就是。另外的一些回还在旁的朋友手里,讨厌的是他们不但自己看,还转借给别人看,有时还竟丢失。但无论如何,过了年一定要把时间花到续写《石头记》上去。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芳卿,芳卿听了非常高兴,并说要把他的文房用具、饮食起居都安排得好好的,以便使他毫不受干扰地写下去。

就这样,雪芹的心情似乎逐渐平静下来。

乾隆二十八年是个秃尾巴年,没有三十。由于雪芹有个过了年继续写作的计划,他们夫妇俩和白姥姥都想把这个年过得好一些,除夕欢庆一番。可是,成年人、老太太的欢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讲究一些饮食而已。不但芳卿,就是雪芹,也亲自忙着做菜,而且雪芹老早就同芳卿商量,除夕除了绍酒以外,还要喝点于叔度送的好白酒。那芳卿看到近来雪芹的身体还不错,也就答应了。

实际上,近来雪芹在整理书稿的过程中,常有头痛的现象,但痛很短暂的时间就过去了,他没有在意,也就没有对芳卿说,怕说了使她不放心——谁知他俩这种互相体贴照顾彼此心境而不让对方知道实际情况的好意,却很快地变成两人的坏事了。

做菜忙完一阵之后,白姥姥在吃晚饭以前回她自己房里休息一下。这里雪芹和芳卿虽然也有些累,但都很兴奋,不想睡。芳卿建议同雪芹下一盘围棋。雪芹听了心里同意,但没有表示什么,却只瞅着芳卿微笑。芳卿明白了:

“雪芹,你笑什么?胜败兵家常事,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常败将军呀,咱们‘走着瞧’!

说罢,便摆上了棋盘,并让雪芹坐了,开始下子儿。

走了一会儿,芳卿见雪芹下子儿的路子和往常不大一样,便道:

“轻敌必败!”

雪芹道:

“我绝不是。”

芳卿又道:

“当仁不让于师!”

雪芹道:

“何况妻乎?我当然不让!”

雪芹虽然笑着而认真地回答,却也自己奇怪:为什么今天的棋,差不多步步是被动的防守。

果然没有多久,雪芹就败了这次的棋局。

“这叫做‘智者千虑’嘛!

芳卿虽然嘴上这样开玩笑地说着,心里还以为这是雪芹让着她,事实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雪芹自从搞完了晚饭的菜肴,就觉得头脑有点儿恍惚;他并没有让着芳卿,却是输了。

冬天的申时,天已经很黑了。天气十分寒冷。白家疃村的居民都按北京的习俗在包饺子准备过除夕。雪芹的居处附近,不时传来清脆的爆竹声,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向远处村中了望,还可以看到有人打着灯笼来往,年意很浓。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白姥姥早已睡了一会儿,过来帮着芳卿摆桌子。白姥姥穿上一件深蓝色的新长褂,罩在棉袍外面,又换了一双新鞋、新袜。雪芹和芳卿一看,便笑道:

“姥姥真是‘除旧岁、迎新春’了!

刚说完,却又发现姥姥的头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绢花。

“姥姥真是越活越年轻,戴上小花,这一换装,真象五十岁的人了。”

芳卿说。

“芳卿,别拿姥姥开心儿,我是取个吉利。芳卿,你大年下的,怎么还是这个装束?”

“我本想吃完饭,守岁时再换换衣裳;既是姥姥这么说,我也先换了吧!”

说罢反身回入东间去了。这里雪芹便同白姥姥边谈着边把碗、筷、杯、盘、酒菜等等摆上。那姥姥看雪芹高高兴兴的,也是喜欢。

她常常想起七年前,雪芹把她失明的双目治好,又接济她金钱的好处。他盖了这四间茅屋,东凑钱西凑料,本来不易,却又给她留一间住。她的儿子早丧,外甥嘛倒不错,只是外甥媳妇就不是一样的心了。她感激雪芹,从二十三年夏天搬来之后,她就一心一意地帮助雪芹带那没有妈妈的方儿、帮着看家、也做做饭。她也十分疼爱方儿,平时每当方儿跑出去玩久了,她就到处喊他,直到找着了为止。

芳卿出来了。白姥姥一见就拍手道:

“这才象个新媳妇过年的样儿呢。”

只见那芳卿梳了头,略施些朱粉,眉毛也淡淡地描了一下,头上插着一朵绿色的小花,身上穿着浅绿的长袍,外面套着一件墨绿暗花的长背心,足下穿着一双藕荷色绣花平底鞋。

雪芹听了姥姥的话,看了看芳卿,只见她那平时文静的脸儿又增加了妩媚。从妩媚中你又可以察觉到一种刚毅之气。“芳卿的静美不减当年;只是这几年的艰困生活,已经令人在她的脸上看出是接近四十岁的人了。”雪芹心里想着二十四年他们在江宁相遇,和二十五年春回到北京结婚时的情景。

芳卿正待回答姥姥的话,忽觉雪芹在旁默默地欣赏着她,倒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忙转过脸对白姥姥说道:

“姥姥,三年多啦,还是新媳妇哪?”说罢瞅了瞅雪芹。雪芹笑着问:

‘新媳妇’,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吃晚饭?

“雪芹,不许你打趣我!我看现在就坐下先吃吃酒罢?”

芳卿回答雪芹,却又转向白姥姥,征求白姥姥的意见。白姥姥也同意。于是,芳卿和雪芹让白姥姥坐了正坐,芳卿和雪芹东西两边坐了。芳卿首先给白姥姥斟上一杯绍酒,然后又给雪芹一杯,最后才给她自己。雪芹先举起杯子,芳卿也随着举杯向白姥姥道:

“祝姥姥新年诸事如意,一顺百顺!”那白姥姥也举了杯道:

“你们俩也夫妻和睦,百年偕老!”

那白姥姥这类话还是会说一些的。说罢,大家把这杯酒都一饮而尽。白姥姥吃着酒菜,赞美那凉拌腰花又嫩又可口。雪芹也说好——这是芳卿的手艺。不久芳卿和白姥姥都添了饭,芳卿也把做好的菜肴热了热拿上来,这时雪芹已经喝了三大杯,他还不想吃饭,并和芳卿商量让他再喝点白酒。芳卿见他兴致勃勃的,也就答应了他,同时嘱咐他“量力而为”,千万不要过了量。白姥姥也劝他:千万不可多喝。雪芹答应着,便又满上了一大杯白酒,估计起码有四两。

其实,雪芹表面上虽然兴致勃勃,可是凄怆的情绪一直笼罩着他的心——在爱儿死后的第一个除夕,他如何能不念及方儿?他一方面悲痛地苦忆方儿,另方面却又怕回忆方儿——然而他无法摆脱这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心情“酒!一醉解千愁!绍酒不济事,必须中圣人[84]!”这就是他请求芳卿允许他喝白酒的原因。

可怜芳卿看他那似乎高兴的样子,却又哪里能够知道这些!哪里知道悲剧已经到了揭开的边缘!

就在芳卿去中间屋给白姥姥添小半碗饭的时候,雪芹把已吃掉了一多半只剩不到二两的一杯白酒,一饮而尽。酒,烈酒,当它初到口里,当它在口腔经过的时候,是辛辣的,是苦的。“不,辣、苦也得忍受,好忘却这可厌的宇宙!”酒吞下去食道里发热,很快地头发晕,眼前也昏黑了。

“雪芹!雪芹!”

芳卿刚刚走进门来,几乎和白姥姥同时看到雪芹委顿下去,如无人扶抱,就必然摔倒在地的样子,两人一齐惊叫着。她们急忙拼力把雪芹抱送到东屋,卧在床上。

芳卿最初只道是雪芹吃醉了酒,可是越来越不象:双目睁着,瞳仁不动,象看着人,却又令人感到他根本没什么知觉;呼吸是急促的……

“吃得这样大醉,让他好好睡一下罢!恐怕也睡不好,一会儿准要大吐!”

白姥姥站在距床稍远的地方,对芳卿说。芳卿坐在雪芹的床边,紧握着他的右手,时而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抚摸着雪芹的头发和脸面,时而摸摸他的脉搏。她听到白姥姥的话,没回答,只微微地摇了摇头。白姥姥看这情景,也感到问题严重,但又不知道雪芹得的是什么病。她今年六十六岁了,从来没听说喝酒喝醉了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老人家在屋里急得盘旋,口里不住唉声叹气。

“芳卿,咱们都不懂,还是找个人请大夫来看看吧?吃点药,会好的。”

她忽然停下步子说。

“姥姥,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谁不忙?再说,咱村里根本没大夫,没药;最近的是香山,过年,又是夜里,求谁去翻山?而且,那大夫今天也是过年啊,他也不一定能答应爬山来看病!”

芳卿的心情焦急,可想而知。白姥姥也只是嗟讶,无计可使。停了一会儿,白姥姥道:

“无论怎样,有病就得治。我打着灯笼去村里找张小五,叫他翻山去请健锐营的王大夫去!”

芳卿自然愿意,但大黑天让姥姥跑,过意不去,便要自己去找小五。白姥姥转身就走出去取灯笼,说:“我这条老命,不亏雪芹能活到今儿个[85]?跑跑算什么!我去找,你在这里,照看着他。”说罢就走出去了。

这里芳卿看着雪芹情况,总不见好转,呼吸越来越急,目光也逐渐更加呆滞无神了。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惊惧起来。一个回忆使她更加害怕:“前年抽签不是说羊重尅[86]’吗?雪芹和我还不是开过这样一个玩笑么:‘癸未年可别真来个重尅啊!’他和我都不信扶乩、占卦、抽签那套胡说八道,难道事情竟会这样巧么?!彼苍者天,你到底有知无知啊?你究竟有权无权啊?如果你是个全知全能的,你为什么给雪芹这样一个下场啊?难道象他这样辛辛苦苦为穷苦无告的人们谋求生路的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么?老天啊,我怀疑你的‘全知全能’,怀疑你的‘公道’!

她又转念:“老天不过是一片白云,它一下子就可以变成一条灰黄色的狗,它是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能’的啊[87]!如果雪芹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抱怨的只怕是那该死的杜康了[88]!你造的酒越好不是越能毒害人么?可是,她又转念:“阮籍不是因吃醉酒才得免祸么[89]?李太白不是越喝酒越能写美好的诗篇么?……那么,酒到底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呢?”芳卿的头脑中掠过这些思想。她是这样地混乱:她无暇、也无能力分析这样的问题了。

这时,雪芹的呼吸不是急促,而是微弱和缓慢,脉搏几乎已经摸不到了。芳卿正在这里焦急,盼望白姥姥,不想白姥姥倒是真快,她已经同张小五提着灯笼走进门来,芳卿起身取了二两银子,并嘱咐他道:“把这银子交给王大夫,无论如何请他快来,帮帮这个忙。可是,小五,那么黑的天,你一个人翻山行吗?”小五道:

“行,我常走这条路。”

“唉,难得你这样义气!”

“师傅对我那样好,我跑一趟算得什么!”

小五说着,便同芳卿走近雪芹床边看看。

“雪芹!雪芹啊!”

芳卿带着哭声地惊叫。白姥姥和小五也走了过来。这时雪芹的头偏着,眼睛闭上了,呼吸停止,脉搏也不跳动了。芳卿伏在雪芹胸前,大哭起来。白姥姥也止不住地呼着“雪芹!雪芹!”流着老泪。那小五更是口里“师傅!师傅!”地叫着,把头伏在东屋的门板上痛哭。

在这除旧岁迎新年的时刻,霎时间,小桥之西这几间茅屋里,传出了一片哀音。

夜深了,已是这位伟大作家最后停止呼吸与世长辞的两个多时辰之后了。茅屋里充满了阴沉的空气。雪芹的遗体停在东屋的几块木板上,白姥姥给芳卿换上了素服,擦了擦脸,她悲痛万分,哪里顾得这些,只守在雪芹身旁哀哭,白姥姥也拭着泪劝慰。时间已经很久了,白姥姥终因上了年纪支持不住,渐渐打起盹来。

当芳卿停止了哭泣,看到小五还在这里。她嘱咐他明天一大早去卧佛寺和香山,把雪芹逝世的消息,告诉那里的人,并叫小五转告鄂比,请鄂比再派人进城告诉敦敏、敦诚、张宜泉、于叔度、叔叔(即脂砚斋)、畸笏等人。接着便告诉小五回家睡一会儿,明天还要起早去卧佛寺。这时白姥姥倚着墙睡着了。

芳卿的思绪很乱,一件件往事都涌上她的心头,她想——他们结合以后三年多以来,生活一直过得十分困窘。她记得前年冬天最困难的时候,真是吃了早饭,晚饭就揭不开锅了。那时方儿还在,看着孩子挨饿受冻,多么使人心酸。她又想,孩子今年,不,现在早已过了亥时,应该是去年了,八月间孩子一听爸爸答应他到了九月初就改写晋、唐的碑帖时,那高兴的样子,多么天真可爱!可怜这个没妈的孩子仅仅几天,就被那凶恶的痘疹夺去了生命。

她和雪芹过这样的穷日子,她并不在意。她喜欢雪芹那种不媚世不阿俗的性格,同情他早岁繁华晚年零落的遭遇。特别是他那支如椽之笔,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下,竟能写出一部既寄个人感慨,也针砭世事的《石头记》。她读到针砭世事的地方,感到有言她之所欲言的痛快;她读到那寄个人感慨的地方,就也引起她自己的感伤。她和雪芹不但是夫妇,而且思想上早已起了共鸣。

她经常替雪芹抄录原稿,有时她还加些批语。她相信雪芹十余年来苦心经营的伟著会流传下去。它是雪芹毕生精力和思想的结晶。雪芹生前非常重视它;现在他死了,她又该怎样珍视它,使它不但传下去,并且吐露一点雪芹著书的弦外之音啊[90]

想到这里,她不禁滋长了一种责任感,觉得她对已逝的雪芹负着多么大的责任。只是可惜改的稿子有些地方还没有写完,他就死了;而全书也没有完稿,以致无法看到雪芹写那“悬崖撒手”[91]的文字,那段情节是雪芹常对她讲的。

当然,她也想到雪芹死后,她的生活使会更加困难的。但是无论怎样,她决心用她今后的岁月,来把这部书搜辑完全些,把熟人们[92]借阅的稿子都索回抄全,成一部比较完整的书。她想,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雪芹。

想到这里,她不觉低声自言自语道:“雪芹,我这个心愿总算对得住你吧!”说着,泪珠又不断流下来。


天快亮了。远处欢庆过年的嘈杂声、爆竹声已趋于沉寂——人们在天将要亮的时候,却又都入睡了。

时间很快地向前推移。远处渐渐传来鸡鸣。白姥姥睁开了眼:

“怎么,芳卿你一会儿都没睡?唉,孩子,人已经死了,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也得要当心身体啊。等天亮了,香山那边人来,得商量法子发送[93]出去呀。”

沉思如醉的芳卿,听到白姥姥的话,犹如梦里人被惊醒似的:“发送?雪芹真的要永远离开我了么?你生前病时求医都不能够,又怎么把你发送出去呢?我只有卖掉我嫁时那几件衣裳罢[94]!”

天亮了,除了芳卿的饮泣声和白姥姥的叹息声外,,四周十分静寂——好象是为雪芹致哀似的。

初一,乾隆二十九年的头一天,将近中午,卧佛寺、香山一带的雪芹那些学徒们来了几个。为首的是德荣、德诚他们,另外有跟雪芹学过风筝、编织、刻图章的。他们有的是半失明,有的是瘸子。德荣和另外一个学编织的跛子,爬山路,又有冰雪,手拄拐杖,非常吃力。那半失明的人,走这样的路还得有人领着。所以他们起身虽早,到时却已近晌午了[95]。他们来到后,一齐到雪芹遗体前流泪致哀。那德诚年纪轻些,竟放声大哭起来。口中还叫着:“师傅,您还不到五十岁就去了,老天为什么不让你多活几年,给我们穷人多做点好事啊!”

德诚的哀诉,触动了其他人的心,这时,远距这里的白家疃村,也可以听到这里一片哭声。那芳卿更是心如刀搅,悲痛不能自抑了。

大家草草吃了午饭后,鄂比来了。

这个在香山六、七年来一直同雪芹谈得投契,对雪芹为人衷心佩服的六十老人,一进门就对芳卿说:“芳卿嫂,想不到这么——”说着就流下泪来。为了怕引起芳卿的难过,他随即告诉她一些他已经办过的事:他已派人通知了北京城里的朋友们了;估计他们今天来到的可能是很小的,至早也得初二日的上午。他又同芳卿商量入殓、出殡的日期和葬地的问题。那鄂比力量微薄,芳卿也只想到卖点衣服,但那又能值几个钱?鄂比劝芳卿别着急,他听说香山的人们想凑些钱,估计叔叔和畸笏没什么力量;但于叔度、敦氏兄弟是会送些钱来的,总之,这一切等到初二就会有头绪了。他认为如果一切顺利,初四就可以出殡了。今天先让香山那些眼睛、腿脚不好的人先回去,等初四发引时愿意来再来。德诚和小五愿意留下守遗体,也算师徒一场的心意,就这样商量好了。鄂比自己还得回香山去接洽棺材。芳卿觉得这样处理很好,只是请鄂比再派个人去告诉城里的人,说初四出殡。鄂比答应后,就赶回香山去了。

已吃过晚饭,小五和德诚两人坐在东屋床上,有时默不作声,有时便谈着雪芹生前的好处。芳卿和白姥姥睡在西屋,她不时过来看看雪芹,几乎每次都流泪不已。德诚和小五总是把她劝走,请她回西屋去睡一会儿。

冬天夜幕降得真快,转眼就已昏黑到了酉末戌初了。白姥姥和芳卿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就入了梦乡。芳卿哪里睡得着,她抬头看到北墙下长案上的两只书箱,由不得又引起她的思绪。她马上起来,挑了挑灯,走近书箱[96]看着那拙笔绘的兰石和题芹溪处士的诗句,不禁自语道:“是的,我和雪芹的确是‘同心友谊真’;然而,短短三载,你遽然长逝:‘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97]啊!她打开第二只书箱,翻过来一看,那木板上的五行工整字迹,赫然在目:“为芳卿编织纹样所拟诀语……为芳卿所绘彩图……[98]她的泪珠盈眶,眼睛模糊得再也看不见字迹了。

她看罢雪芹这五行字,恨不能同雪芹对坐,再话衷曲,便顺手拿了一支小楷狼毫,把墨磨了几下,在距雪芹那五行字很近的左方写道:

丧明子夏又逝伤

地坼天崩人未亡

睹物思情理陈箧

停君待殓鬻嫁裳

才非班女书难续

义重冒

写道这里,她随即把后十个字涂掉了,她想:那冒辟疆和董小宛根本与她和雪芹的情况不合,他们是小宛死在前,而她和雪芹却是雪芹先去了。接着又改写道:

织锦意睥苏女

续书才浅愧班孃

她的心绪是这样地乱:在“意”字下面,竟漏掉了一个“深”字,当她写完这两句重念一遍时才发现,随即跨补了一个“深”字。

补上了这个“深”字以后,她对结尾的两句有点些踌躇,便又回头看看前几句,觉得第一句“什么‘子夏’不‘子夏’的,雪芹在日那么反对孔丘,我提他们这套人干什么?!想到她和雪芹的艰困生活,于是便涂掉了第一、第二两句,另在行外写道:

不怨糟糠怨杜康

乩诼羊重尅伤[99]

有了这两句,她自然就写出了最后两句:

谁识戏语终成谶

窀穸何处葬刘郎


    羊重尅”,几年来一直在她的心里嘀咕:“可别真这样,那就糟了!”雪芹对她说的这句玩笑话,她也还清楚地记得。她又想:曹家的祖茔远在通州[100],她无力远道送灵;白家疃哪有埋葬雪芹的一块土哟!末句用了个“刘郎”正好与首句的“怨杜康”呼应。

       写罢,她擦干眼泪,默诵一遍,却发现泪水早已不知不觉滴落在木板上,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了。看到“停君待殓鬻嫁裳”这句时,她不但有此际“悲君亦自悲”之感[101],也滋长了一股不平之气:“难道象雪芹你这样一个人,就应该得到这样一个下场么?!”她不怨天,她尤人——怨杜康。

       

其实,她内心里真正怨尤的,乃是那令人诅咒的吞噬人的、纵横捭阖的人间世[102]。雪芹不是象沧海一粟似的消逝了么?不!她又想,他留下的这部彻底揭露、无情抨击这个社会的、摧毁一切束缚[103]和不平[104]的《红楼梦》,必将鼓舞人们去摧毁它们。雪芹,你的《红楼梦》会使那些你所讨厌的人们害怕、惊惧,以至于深恶痛绝;但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喜欢它,爱护它。也许那些当道者们会禁你的书,毁它的版[105],企图消灭它的影响;然而它将象甘霈一样一样滋润着、象和风一样微拂着人们心里生长出来的幼苗,它们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啊!

心里有了这样的希望和信念,她抬起头来,顿时觉得眼前亮了——原来东方已经发白,亮光映到窗纸,又照到屋里的墙上了。

初二已过了中午,外面飘着洁白的雪花。芳卿不由得想到雪芹在世时每逢下雪,对她说的那些亲切的话,暗自悲伤。

于叔度和敦诚、张宜泉联袂进来了。张宜泉是会敦诚一齐来的,不想马行至青龙桥,遇上了于叔度的车子。于叔度因带了许多东西,腿又瘸,只好雇车子来。三个人看到雪芹遗体停放在那里,由不得都想起与雪芹一起的不同往事,流泪不已。张宜泉是少年的同学,后来的好友;敦诚少时就和雪芹在右翼宗学共处,后来两人一直是莫逆之交。于叔度全家把雪芹当做救命的恩人,竟是大哭起来。他们对雪芹猝逝的哀悼是沉痛的。

于叔度带来三丈白布,是为了芳卿缝制孝服和朋友们做孝带子的。又带些香烛、纸锭之类。另外他还交给芳卿三十两纹银[106]。并说他的妻子听到曹哥的死讯也非常哀痛,只是脱不开身前来,嘱他劝慰芳卿嫂千万节哀。敦诚也劝芳卿不要过于悲伤。并说敦敏初四准来送殡。他和宜泉也都带来些银子。

于叔度又谢谢德诚和张小五守了两夜遗体;又谢白姥姥多费心照拂一切。白姥姥道:“于叔叔,你知道,雪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敦诚、张宜泉都知道这些,听了也感叹不已。他们三个人都不想回城,要呆到初四送葬后再走。芳卿就把他们安排在白姥姥那间屋里住。

晚上吃过白姥姥和芳卿做好的一餐平常的饭,大家都聚到西屋,这时鄂比也从香山赶来,相见之后,他告诉大家说棺材已经看好,相当不错,明天一早送钱去,就由香山的人们给送来。山路不好走,他求了一些小伙子给翻山抬过来。于叔度告诉他说,钱已经有了,明天一准送去,大家这才安心。芳卿也深感朋友们的好意。

关于葬地,大家想来想去,都认为祖坟既那么远,只好暂时葬在小花栏方儿的身边,将来再移葬通州祖茔吧。芳卿虽然同意,心里却凄然思忖:“可怜雪芹,将来我还有力量把你归葬祖茔么?!”


初四早上,雪芹死后的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

昨天香山的人把棺材从香山送了过来。脂砚斋叔叔拖着病体也在入殓前赶到,那平郡王府因为平日几乎没有往来,仅派人送来二十两银子。脂砚老泪纵横,叔叔、敦诚、宜泉等都来劝慰,芳卿也劝老人家不要过于悲伤。敦敏因城里有事,直到今天一大早才骑马赶来和他这二十载的故交最后作别。

送葬的行列有脂砚、敦诚、敦敏、于叔度、张宜泉、鄂比、德荣、德诚、香山的十来个跟雪芹学手艺的徒弟、张小五和白家疃村的几个受过雪芹帮助的人。

是雪后的第二天,天气严寒。芳卿一身缟素,由两个妇女扶着走在前面,寒风吹动着一片哀旌,在冰天雪地中,芳卿哭得那般哀痛。敦诚看着这番情景,万分难过:“雪芹在九泉之下,你的魂灵也要去找你的方儿吧?不但你的亲人哀痛你的遽亡,就是我,芹圃,你我二十年的故交,从此也一别千古矣。将来我再来看你时,则埋藏于地下者,已化为朽壤,我所能看到的,不过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而已,能不令人痛心!”想到这里,他止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雪芹叔叔的心情更不消说,他和雪芹年龄虽然相差不少,但平时相处很好,他又特别欣赏雪芹的《红楼梦》。他替雪芹抄录原稿,写批语,对雪芹有许多鼓励;他们两人岂止是一般叔侄之情。

敦敏想到平日雪芹那种高谈雄辩、疏狂傲岸,犹如鸡群中野鹤的风貌,从此再也看不见了。张宜泉对世事的态度,很受雪芹的影响。同学时两人的感情就很好,后来思想上也是同调。他们眼看着雪芹这身后萧条的景况,耳听着夫人一边走一边哭诉的哀音,都不由得流下了清泪。

那鄂比虽然近几年和雪芹没有住在一处,可是他和雪芹都不时互相翻山相聚畅谈。特别是雪芹住在香山时,他们常到峒峪村小酒馆促膝谈心[107]的那段交谊,使他难忘。一旦永别,伤悼之情,何能自己!

特别是那于叔度,他总想到当日若不是雪芹救他,他一家人哪里会活到今天?他的哀感自不用说。“如何帮助芳卿夫人活下去”,正走在送葬的行列中,这一想法刹那间从他的脑海中掠过。

香山那些徒弟们,虽然不可能理解雪芹在文学上的巨大成就,但他们的哀泣声,却充分表明了他们对雪芹的真挚朴素的感情。

这颗猝然陨落了的巨大文星,就是这样地被安葬在小花栏他的亡儿塚旁。

“雪芹,你的病由苦念亡儿而起,现在把你葬在他的身边,让你们的灵魂得到团聚吧!”芳卿这样凄然地想着。

在归途中,芳卿想到她是在回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望着那覆满了积雪远远的四间茅屋在想——这个家由三个人变成两个人,现在又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自己象一片枯叶,今后不知飘零到何方?


[45]《废艺斋集稿》都是雪芹自己抄录清稿的。

[46]秋季最热的几天。

[47]据新发现曹雪芹遗物第二只书箱背面芳卿的字,她应该是写过欧字的。

[48]就是用透明的纸覆在字帖上照着描模子。

[49]当时夏秋之际,石桥下的小河是有水的。

[50]见庚辰本《石头记》七十八回。

[51]见《石头记》第五回。

[52]曹雪芹是应该这样教导他的儿子的。

[53]这次痘疹之疫,见几个清人的集子。蒋士铨的《忠雅堂诗集》,有《痘殇叹》,言之较详。中有云:“三四月交十月间,九门出儿万七千。郊关痘殇莫计数:十家襁褓一二全”。敦诚也有记载云:“燕中痘疹流疫,小儿殄此者几半城,棺盛帛裹,肩者负者,奔走道左无虚日。”敦家有五口遭灾。张宜泉两弟兄家四个小孩只剩一个,张亦有诗记其事。但据我所知,把这次痘疹之疫同雪芹子殇联系起来的,应以曾次亮同志为最早。

[54]见《春柳堂诗稿》和《四松堂集》。

[55]贤王祠在白家疃村的西头,再往西直到小石桥,乾隆时旷无人居。很可能因该祠原系为允祥所建之别墅,不许村中居民在其西面建屋。今则其西亦有居民矣。张福是假设的看祠堂的人。

[56]见庚辰本《石头记》第一回。

[57]见《诗经.硕鼠》。

[58]白家疃小桥之西,当时除有一、二庙宇外,是没有人居住的。“寂寞西郊人到罕”张宜泉这句诗也可证。

[59]小花栏即在雪芹居处之东北隔一小溪不过百余米,据村中人说原来是穷人的坟地,其旁尚有大花栏是某富人的坟地。

[60]见曹丕《报杨德祖书》。

[61]据最近我发现的芳卿悼亡诗,有“织锦意深睥苏女”之句,按:苏女,指苏蕙,南齐时窦涛之妻,始平人,字若兰,善属文。后来窦涛纳妾赵阳台,之官时未偕蕙同往。蕙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以赠滔,其文婉转循环,五色相宜,词甚凄婉。窦涛遂又与她和好。

[62]据新发现书箱上的芳卿悼亡诗(见本篇末节引)及曹雪芹手写的五条目录,可知:芳卿能编织锦纹样,亦有以此艺济人之意,有历史知识,反对迷信如扶乩、占卦、星相之类,深知雪芹写《石头记》和《废艺斋集稿》之用意,所以她能说出这些话来。

[63]据魏宜之一九五四年见告,雪芹曾绘此幅,详看我的《有关曹雪芹十种》一书中的《考稗小记》。

[64]详见我的《曹雪芹佚著浅探》中的《曹雪芹的<蔽芾馆鉴印章金石集> 残存》一篇。

[65]见同上。

[66]据张宜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一诗云:“君诗未曾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墙颓可见补雪阴。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

[67]指雪芹前妻,方儿生母。

[68]最近发现的芳卿悼亡诗中有“续书才浅愧班孃”之句。我根据班昭有的古人称之为班姑,而南方人称姑为嬢嬢,北方人既不如此称呼,也绝不用“孃”字,故断芳卿为南方人。

[69]假设的人物。

[70]冒辟疆和董小宛的事迹,雪芹和芳卿当然会知道的。最近我发现残存的雪芹讲烹调的文字,就有从《影梅庵忆语》中抄录而略加改易的。有了此证,再读芳卿悼亡诗中涂掉的句子:“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可知“义重冒”是指冒辟疆。

[71]是《废艺斋集稿》中讲烹调一册的原名。

[72]假设的人物。

[73]同上。

[74]指翻山回香山。

[75]鄂比在传说中是雪芹在香山的一个好友,因敬佩雪芹为人,特地赠他一副对联云:“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

[76]见敦敏的《瓶湖懋斋记盛》中的下半部。

[77]见董邦达《南鹞北鸢考工志》序。

[78]从新发现的芳卿悼亡诗中:“续书才浅愧班孃”句,也可证《石头记》作者并未写完。

[79]《石头记》第一回作者诗。

[80]见《韩非子·显学篇》。

[81]见同上书。

[82]参看我的《己卯本<石头记>新探》,见《曹雪芹丛考》。

[83]曹雪芹是应该有这种思想感情的。

[84]六朝人喝浊酒醉了,叫做“中贤人”;喝清酒醉了叫做“中圣人”。“中”就是吃醉了酒的意思。“清酒”就是白酒,烈性的酒,“浊酒”即绍酒之类,不那么烈。

[85]乾隆二十三年之前,白姥姥丧子,又因为哭子失明,被大户解雇,生活无着。雪芹既为其治愈双目,又济以金钱;而雪芹在白家疃新居建成后,又分一间以安白姥姥。

[86]见注44

[87]芳卿受雪芹影响,应该是个无神论者。

[88]杜康,周时人,善造美酒。

[89]可看《世说新语》。

[90]抄本《石头记》中有些批语似乎暗示一些有关的事实。

[91]见庚辰本《石头记》二十一回中批语。

[92]如敦氏兄弟,特别是五年以后把《红楼梦》拿给永忠看的墨香(二敦的叔父,但年龄比他们都小)。

[93]北方话:出殡的意思。

[94]据下文引芳卿的悼亡诗中句。

[95]雪芹在香山一带所教的各种学徒大都是废疾无告之人。

[96]一九七七年发现两只曹雪芹的书箱。两箱正面都刻的是兰,第一只书箱兰下有石,兰上刻字,云:“题芹溪处士句  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第二只书箱刻有:“拙笔写兰,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并有双行小字云:“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

[97]唐元稹《遣悲怀》诗第三首中句。

[98]此五行字原作:“为芳卿编织纹样所拟诀语稿本;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一;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二;芳卿自绘织锦纹样草图稿本。”

[99]”系康熙名讳(玄烨)缺笔。

[100]曹家在通州有祖茔。

[101]见唐元稹诗。

[102]曹寅诗有“纵横捭阖人间世”。

[103]反束缚,即要求自由。

[104]要求平等。

[105]这些事在乾隆以后都发生了。

[106]于叔度是应该想得周到一些的。

[107]香山地区到现在还这样盛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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