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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之死》一 德荣塑像

已有 3534 次阅读 2017-8-8 11:29 |个人分类:曹学|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朱冰按:这篇《曹雪芹之死》发表在《十月》杂志1978年第二期,原是吴恩裕先生1962年出版的《曹雪芹传记故事》中的一节,1978年吴先生在新材料的基础上重写了,因发表的时间较早,且次年吴先生就去世了,此文似乎不太为人所知。这篇《曹雪芹之死》是最早的较全面的以传记文学形式对曹雪芹《废艺斋集稿》的阐释理解和评价,还涉及曹雪芹晚年生活及交游、《红楼梦》的创作等,具有重要学术意义。

我把这篇文章录入出来,供识者参考。

文中标题为原文,编号一、二、三、四是我加的。此外没有改动。

                                  20178




曹雪芹之死一   德荣塑像

(原载《十月》杂志一九七八年第二期)

吴恩裕

一、德荣塑像

北京六月底的天气。早上太阳刚刚从东方射出金红色的光芒,热气却已拂面了。

“起个早,还是这么热,今天中午回来,不知热到什么样哩!”

这时雪芹正走到从白家疃翻山去卧佛寺的山顶上[1],眼望着左边的远方在想着。其实,天固然热,但也有他爬山走路的关系——他已经流汗了。

他右手拿着脱下来的长衫,左手拿着一个月以前白家疃张小五[2]给他编的那顶带字不断纹样[3]的草笠,站在那里。玉泉山上的宝塔首先进入他的眼帘,远一些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景山上的万春亭和北海的白塔。晨曦初照时,光芒射在这些高处的建筑物上,别有一种景象。正在这时,突然在他眼前掠过一只蜻蜓。

“乌金翅![4]

他前趋几步,顺手用草笠一扑,竟把它扣在地上了。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掀开一个小缝,伸进手去把它取出。阳光早已射到山顶,黑蜻蜓的双翅不断闪耀,竟成奇彩[5]

雪芹十分高兴:他正在修改他论光与画以乌金翅为例的那段文字,这只蜻蜓正好供他再仔细观察一次[6],察看它的双翅背光和向光时的颜色变化[7]。他用手轻轻捏着它的翅根和腰部之间,为的是怕它挣扎摆动,伤了双翼。

为了赶紧到关德荣[8]的家取个针把它钉在墙上,他不再留连这里的景色,加快了脚步向山下走去。但走到卧佛寺后山那段石板路上,他不得不放慢些脚步——怕石板光滑跌跤。

并没多久,他已走下山到北沟村[9]口了。

雪芹今天是来找德荣的。香山的德荣还有个弟弟德诚[10],两人同住在北沟村靠南一带的三间茅草房里。他们早年丧父,由现在已经五十四、五岁的母亲抚养长大。生活是艰难的,德荣二十三岁的时候,就给南辛村杏石口[11]一个大户赶车,不幸在一次马被惊了后的狂跑中,他从车的左辕座上被掀了下来,车轮碾断了他左足——之后,他就成了扶着拐杖的瘸子,那时他才二十二岁,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他的媳妇比他小一岁,今年要是活着也二十六岁了,不幸一年以前因患时疫死了。已经十岁的柱儿,妈妈死后挺乖巧,听他爸爸的话,奶奶更喜欢他,平日跟他奶奶住在西间,德荣和弟弟德诚住在东间。

乾隆二十二年,德荣刚碾断左足被辞了工,家居养伤,生活十分困窘。雪芹还住在香山正白旗的时候,不时以卖画的钱接济他,并教他泥塑的手艺。德诚当时才十七岁,为人佣工的余暇,也跟着学了些手艺,不过他没有那么多的练习时间。到现在,弟兄二人都能塑许多样的泥像了。

德荣从小就跑遍香山远近一带的庙宇,仔细端详那些泥塑像。什么金刚、菩萨、大士、真人、弥勒佛、哼哈二将等等,他都喜欢看。稍大些时,他便不光是看那些红红绿绿的颜色,而且也注意那些泥塑像的身体、臂、腿的长短,头的大小,面上耳目口鼻眉须部位的安排。这些,都是学习塑像和画人像必要的。

德荣碾断了左脚时,作为他的近邻的曹雪芹已是四十四岁了。他眼看德荣自从失去左脚后,几乎对生活绝了望:弟弟年纪小,妈妈和妻子靠给人家洗衣、做针线活,哪能维持全家生活?遂劝德荣学点维生本事,他鼓励德荣搞搞泥塑人像和其他动物、器物的手艺。经雪芹一提,德荣心里亮了:“这倒是条路,我本来就喜欢这个手艺嘛!看曹老师塑的那个不到一尺高的李太白像[12],多么神气……他遂拜了雪芹为师,但说自己识字不多,怕学不好等等。雪芹告诉他:认字多少,没大关系,只要心灵、手巧、肯用功夫就行。

从乾隆二十二年到这年——乾隆二十六年,德荣已经学了四个年头了。最初的一年多,雪芹住在正白旗北边的民居,距德荣家极近,经常去德荣家教他塑像的道理和基本功夫:塑面部时应该注意些什么,身体和头、手、脚的一般比例如何;进一步又讲怎样在面部上塑出喜怒哀乐的感情等等。德荣初时听了觉得难,自己不相信能塑得那么好。可是,当雪芹说到从古到今以来的名塑家不少,他们把历史上的人物塑得不但面貌上惟妙惟肖,而且还能表现出他们的精神面貌。他得到了鼓舞:“原来能塑得那样好,不像庙里的佛像塑得千篇一律!”他想着自己决心作一个出色的泥塑家。雪芹迁往白家疃后,他便有时翻山去雪芹家学,雪芹也有时过这边来教。

时间过得真快,四个年头过去了。德荣在香山一带已很知名,有“泥人

德”的称号。弟弟德诚后来也跟雪芹学了这行手艺,他和哥哥共同苦练,后来也出了名。他们有了这行手艺以后,生活可以维持了,有时活多,还应接不暇。他们泥塑的范围并不限于人像,那时的人们并不愿意用泥土塑自己的像[13],许多人都愿意自己有个画像。

德氏兄弟是不忘旧的人,他们念着雪芹使他们绝处逢生,平时常常接济雪芹,今年又决心给“师傅”塑个出色的像。他们认为:他们这位师傅很特别:自己那么有学问,却又不跟阔人们交结,反而同他们这样的穷人们处得很近和;自己本来够窘的了,却还帮助一些因残废而无法维生的人们。德荣和德诚,不可能懂得雪芹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敬爱雪芹,喜欢同他接近,因此想给他塑个像,好让后人能一睹他们的师傅的风采。他们给雪芹塑像,以德荣为主,到这回已经是第七次[14]修改了。今天就是德荣请雪芹来看看这回修改后的像满意不满意的。

“德荣!”

雪芹走到关氏弟兄门前只喊了一声,就听屋里的德荣随向外跑随应声道:“师傅!师傅!”

他笑嘻嘻地把雪芹迎进屋去。

“德荣!快给我取个缝被子的大针来!”

这时德荣才看到雪芹手里举着那只黑蜻蜓。他一面往西间取针,一面说:

“乌金翅!很难得,师傅又要画它了吧?”

雪芹笑着应了声:“可不是。”

说着,雪芹便用德荣递给他的大针把那只蜻蜓钉在墙上。在途中雪芹虽然十分注意地轻轻拿着它,终因被执久了,已经有些动弹不得。只是当

针刺进它腰身的一刹那,翅膀闪动了几下。

   这时德荣便从一个盖着草帘的用荆条编的筐子里取出雪芹的塑像。

   

   “德荣,上了彩!”

   “是的,您看这次的可成么?”

   雪芹细端详着:

   “好极了,好极了!‘泥人德’青出于蓝了!

雪芹是个很随便的人,对学生也从来没有什么架子,所以这样说着。德荣懂得雪芹跟他常常讲的“青出于蓝”这句话的意思,便道:

“师傅!您老是这样鼓励我,我哪里比得上您的绝技!”

“德荣,我不是过奖;你这最后改正的结果,确是栩栩如生了。只是那两道画去的眉毛,虽是彩塑的老规矩[15],终令人觉得造作失真。”

“师傅,这后画上去的双眉最能表现您的特点了:多神气!您平时那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傲然自得的劲儿,不都由这两道剑眉表现出来了么?”

雪芹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又把塑像打量一下之后,对德荣道:

“德荣,我怎么总觉得从正面看,这个像的脸上有些晦气呢[16]?”

“啊,师傅——”

德荣说着,脸就红了。

“那恐怕还是我塑的时候没看准确,手艺也差。要不——还是另塑一次罢?”

德荣心里真是这样想的,他真的过意不去。

“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相反,你这像塑得到了家,把我的精神都刻

画出来了。你塑得不是不像,而是十分地像。正因为这样,我近来面上那晦气的样子,才在塑像上看到了。这是很难得的!我今天就想把它带回去,好不好?”

德荣当然同意把塑像带走,但还是有些弄不清雪芹的话真意何在,怎么既看到像上面带晦气,却又说“很难得”呢?最后,他见雪芹决定把它拿回家去,才明白雪芹的意思,并不是怪他把面容给塑得“晦气”了,而是说他把雪芹面上的“晦气”都给塑了出来,这是很不容易的。

“师傅!”

雪芹听了院里的喊声,便对德荣道:

“你看,我只顾蜻蜓、塑像的说个不休,都把德诚给忘了!他干嘛大清早跑了出去?”

说着,德诚手里提着猪肉、菜蔬和酒走进了门,雪芹一看便又对着两人道:

“又是借我的‘光’,是不是?你们也并不充裕,咱们多年的关系,不要老是把我当个生客待!

原来德氏兄弟经常对雪芹尽力地接待,他们知道雪芹喜欢喝酒,每次都预备好些的酒;既喝酒,就不能不做些酒菜,这次也不例外。每当雪芹责备他们不该这样破费时,那德诚总是调皮地说:

“师傅,您别想不开,我们不是也可以借您的光,喝个痛快么!”

别看德诚年轻,酒量倒是不小。

“德诚,你这么轻的年纪就对酒上了瘾,可是不该。”

“您年纪大了就应该么?”

德荣听了,弟弟这样反问师傅,便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德诚一眼,没说什么。德诚明白哥哥的意思,却道:

“我和师傅无话不说——”

说着又转向雪芹:

“您不怪我吧?”

“这样才好。我看德荣对我老是有些拘板,那样倒生分了——”

不等雪芹说下去,德诚用胜利的目光看着哥哥道:

“大哥,你看怎样?哼!”

哥哥笑着没回答。但催德诚快去做饭做菜。德诚道:

“我一定要听听,为什么年纪大的人就应该喝酒?”

雪芹觉得这小家伙有趣,有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他面上笑着,心里却觉得如果认真起来,这个问题还很不容易解答哩。“对我来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17]当然不是:生命的短促和悠长并不是我在意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18]我更不是想借饮酒来沽后世的名。尽管我想起曹家的旧事,不能没有忿懑之气,但我却也没有‘酒酣耳热,仰天拊缶’[19]地唱那‘田彼南山,芜秽不治’[20]的怨怼之歌。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看桀、纣是常常有的,死了这两个暴君,那旁的‘君’还是可以随时无约束地‘暴’啊!——雪芹并没有立即回答德诚的问题,却在默默地这么想着,目光似乎在看西墙角上挂着的那个葫芦,实则,他什么也没看。

“师傅,您说呀!”

听到德诚又问,雪芹这才顺口答道:

“年纪大了,经过愉快和不愉快的事儿多了:愉快的时候喝点酒别有佳趣;不愉快时,干那个几杯,也确是可以消愁解闷。这酒喝到微醺的地步,就有点意思了:如果真到了‘醺’的境界,那就天地于我何有,富贵穷通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雪芹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和刚才心里想的,十分矛盾:自己本来不是认为喝酒为了解忧浇愁而并非为了发泄对富贵穷通的感慨么!但小德诚听了却很满意:

“师傅,说的对。喝了酒以后,的确像身子进了云彩里,脑袋也就飘飘然的了。师傅,我们年轻人也有发愁和高兴的时候,也和您说的一样:喝了酒真能解解闷儿啊!”

雪芹笑着点点头,觉得话也就该说到这里为止了。事实上,他明白:自己所想的并不是这个意思[21]。这时德诚去做午饭,德荣继续和雪芹谈着塑像的事。

“师傅,您说说这几次塑的像都好在哪里?坏在哪里?我好记着,以后塑别的像就能好一点儿。”

雪芹喜欢德荣处处用心,便道:

“前几次的不说了,你塑第四次是在冬天,当时我没穿罩褂,只穿棉衣,衣纹塑得很不错。那次面部塑得倒也像我,只是我面上那条煞纹却没塑出来。目光稍觉呆滞些,令人看了会有神情迷惘的感觉[22]。这次已是第七次了,我穿的夏季布衫,但塑得不那么好:衣纹繁缛,看不出是单是夹、分不出是绸是布。可是脸面上各部分和整个表情,都塑得很好;我那两道煞纹不塑出来是不行的[23]。”

雪芹边看着塑像边说着。忽又道:

“德荣,你看身子是不是长了些[24]?”

德荣看看像,又转过目光看着雪芹歉然地道:

“可不是。师傅,怎么办?再重来一次吧?”

“不必了。你这次的面部塑得这样好,再塑未必赶得上;至于衣服、身躯终归是次要。”

雪芹想:德荣为了塑这像,几乎断续占了他一年多时间,他本是靠泥塑维生的,不能再费他的时间重塑了。雪芹又联想到另外一件事,便问:

“德荣,我好些时候不翻山[25]了,他们那些行业[26]的景况怎样?生活还可以么?”

“唉,也就过得去就是了:比如风筝,夏天就没人买,我这泥塑冬天也不成,编荆条筐儿、篓儿的就得冬季。各个行业都有它们的旺季、淡季。到了淡季,生活是不易维持的。可是从去年冬天您来这里和大家谈了一次以后,他们慢慢都知道互相帮助了。有的人对您讲的那‘巨子’[27]不懂,但他懂得这也不过是象‘会’钱似的,这次你帮助我,下次我帮助你,再有人经管一下,也许这就是你说那个要有个头儿的意思罢?

雪芹笑着点头,并没有对那“巨子”一词再做什么解释。他满意的是,他所教的那些本来或因残废或因不能工作、不能维生的人们,不但能生活下去,而且也能够在经济上互相帮助了。他想:“我曹雪芹这一辈子除了写《石头记》实现了我的意愿外,就算教这些人能够生活下去这件事了。到了年近五旬的时候,我倒是把这件事看得更重些。”——这些想法,他没对德荣讲,他认为也没有必要讲。

雪芹每次来都先到西屋去看看德氏弟兄的母亲和德荣的孩子,这次,由于刚进门就和德荣弟兄谈个没完,竟忘了去西屋。德氏弟兄的母亲在屋里虽知雪芹来,却也不愿打断他们的谈话,没过这屋来。那小柱儿听奶奶说:“别过那屋去打扰爸爸和曹爷爷说话儿!”他早就轻轻溜出去找小朋友们玩去了。

同德氏兄弟谈了好一阵,雪芹才丢开他们,走到西间同老太太说了说话,老太太除了问雪芹好外,又打听了芳卿[28]的情况并问她好,又问:

       “方儿今年十岁多了吧?孩子从小就聪明!”说着,遂又道:

       “您看我这记性可真坏,您不是早就告诉过我他的大名么?我又给忘了。”

       雪芹望着老太太笑道:

       “嗳,您就叫他‘方儿’罢。那孩子的聪明劲儿像他的妈妈。

       德诚这时在堂屋里做菜,听了雪芹的话插道:

       “咱倒没看见过师母[29],难道方儿的聪明不像师傅?”这时关老太太和两弟兄一齐都笑了起来。

       “曹爷爷,您看,我们那个逛景儿[30]也回来了。柱儿,你到哪里去了,才回来?还不快给曹爷爷请安!”

       老太太向窗外看着说。这时柱儿早已走进屋来。他向雪芹笑嘻嘻地看了看,并没有行礼,只叫了一声“曹爷爷!”便跑到堂屋。正在忙着的叔叔问他:

       “大清早跑出去,怎么现在才回来?”

       “奶奶怕打扰爸爸和曹爷爷说话儿,叫我出去玩的。叔叔,你那天讲故事的时候,不是说猫是老虎的师傅吗?我刚才在公主坟[31]看见一只猫飞快地爬上树抓一只麻雀,没抓住,可是真快;猫为什么没把爬树的能耐[32]教给老虎啊?”

        不想雪芹在西屋听得真切:

        “柱儿,我教你爸爸和你叔叔塑像,可是一手也没留啊!”

        柱儿万想不到他的话会有这样的后果,便不好意思地着急起来,但又说不出来什么:

        “曹爷爷,您——”

        于是奶奶、儿子、孙子和雪芹一齐哄堂大笑。

        德诚已经把酒、菜、饭摆好在堂屋的一张八仙桌上,来请大家吃饭。他陪着雪芹喝酒,德荣不喝酒,和妈妈、儿子一开始就吃饭。雪芹本来是喝绍酒的,今天德诚买的却是好白酒,他喝了三杯便对德诚道:

        “天热,咱们还是少喝一点儿罢。”

        德氏兄弟不再让,便给雪芹添了饭。那德诚做菜的手艺哪里提得上?雪芹倒是满口称赞买的那盘熟牛肉味道不错。他只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对他们道:

        “你们慢慢吃,等你们吃完了我就得回去,把这只蜻蜓再画一下。”

        说着向被钉在墙上的蜻蜓看了看。德诚说:

        “师傅有事,我们不多留。稍坐一下回头我送您去,那像很重。”

        对多年的徒弟,雪芹也并不客气:

        “好,你把我送到山顶就行,下山路就不用送了,你还有事要做。”

        德诚同意,德荣腿脚不便,没有争着要去,而且他在家还要收拾碗筷,做些其他杂事。饭罢,雪芹就辞了关老太太,同德诚取了墙上的蜻蜓,提着装塑像的筐子出了门向卧佛寺后山走去。小柱儿要跟着去,奶奶说他去了没用,这么热的天,跑什么,没叫去。

   刚刚过午,太阳很毒,师徒两人边走边说着话儿。好在每人都戴着一顶草笠,太阳光晒不到他们的头。雪芹早上来时,卧佛寺后山的石板路滑脚,现在却变得烫脚了。德诚问雪芹京城有人来没有,雪芹告诉他说来的人很少,说白家疃这个地方很背,离城又远,朋友们去看他极不方便。说着说着,已到了山顶。德诚要送到家,雪芹自然不允,接过德诚提的筐子便叫他回去。德诚不再坚持,请雪芹代问师母[33]好,两人便分手了。

        当雪芹下山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已是未时了。

       他进门后,只见白奶奶和芳卿在中间屋里聊天,芳卿肘边摆着纸、笔,看样子是在那里钩画织锦的纹样[34];方儿在东间写字。

雪芹进门便说:

“白姥姥,您中午也不憩午觉?芳卿,大热天忙这个干嘛?方儿,快放下笔,睡一会儿!”

芳卿站起来接下雪芹手里的筐子,望着白姥姥笑道:

“姥姥您看,他一回来,咱们老少三辈个个不是[35]!”这时方儿一眼看到爸爸手里的蜻蜓,早跑来接了过去:

“这是乌金翅!爸爸又要画它吧?”

“对,方儿别弄坏它的翅膀。”

雪芹让白姥姥坐了,看了看芳卿正在描画的“鹿鹤同春锦”的纹样,赞道:

“这鹤昂首长鸣,好神气!”芳卿听了笑笑,望了雪芹一眼。随即走到东屋让雪芹看方儿的字道:

“雪芹你来看方儿离开了模子后写的这字,简直和《高贞碑》原字[36]一样!”

雪芹拿起方儿写的那篇字一看,便道:

“字架虽有些像,只是笔道当然不济,还得下功夫。”

方儿觉得爸爸从来很少正面说过他的字好,这时,白姥姥告辞说:“我该回去憩憩了。”[37]雪芹留她道:

“您再多坐一会儿,等我拿个东西给您看。”

说着走到外间,从筐子里打开了包的纸,把那彩塑拿了出来,摆在桌上。

“爸爸!”

白姥姥正纳闷:“怎么带回来个泥像[38]?”起初还以为方儿叫的是他爸爸本人,又兼方儿走到那泥像面前端详着,这才明白是雪芹的像。她心里虽然挺膈应[39],却又细端详了一下道:

“象可真是象,只是雪芹你也不忌讳[40]?”

雪芹和芳卿都知道白姥姥认为:活着的人塑个像是不吉利的。芳卿便先说道:

“姥姥,您看见过画的像吗?这还不和画的像是一样的事儿么?”

白姥姥心里还是不以为然,但不好再说什么。可是她却认为这个泥塑塑得真象,嘴里啧啧称好。芳卿细看了后道:

“雪芹,那两道煞纹[41]何必让他塑上?”

芳卿心里显然在想着什么,也许她和雪芹一样,看到这个像的面部表情,都不那么愉快。雪芹已经明白了芳卿的意思,刚要说什么,白姥姥这时可真要走了。他们送她走后,雪芹叫方儿去屋里睡一会儿,这才对芳卿说:

“我在德荣家就说这个像的脸上有些晦气,你看是不是?”

“我看就是那两道煞纹的关系,去了它们,就会好看些。”

“煞纹是我脸上原本就有的,我可不相信什么相面、占卦那些鬼把戏;即使有时应验了,那也只是巧合。我只是说,看上去有点晦气的样子,其实有煞纹又能怎样!”

“雪芹,算卦是瞎扯;相面呢,你说有些道理没有?”

“芳卿,你听听相面的‘道理’罢。那相面的坐在相桌后面,不管来的人问什么事儿,先来个:‘你是父母双全不能先丧一位,是不是?’假如人家说父母都在,他便说:‘着啊,我说你是父母双全,不能先丧一位么!’假如人家说只有一位在世了,他便说:‘我说是父母双全不能,先丧一位嘛!你是父在母先亡,是不是?’如果问的人先死了父亲,他便说那是‘父亲在母亲之前死了’;如果母亲先死,他便说是‘父亲在,母亲先死了。’他们骗人的法子还多着呢。相面根本是没有道理的胡扯。

芳卿听了禁不住笑,心想:“雪芹从哪儿晓得这些东西?”便道:

“我又何尝相信那些。”

        芳卿又看了看那塑像,忽又道:

“雪芹,你怎么忘记王南石去年画的那张像了[42]?我看画像和这张塑像脸面上有点儿相似,但塑像更象你本人些,画倒把你画得老多了。”

“说得对,塑像是更象些。这是因为塑像是立体,画像是平面,多了一层功夫。何况南石画人物写生的工夫还不到家。”

芳卿点头,刚要说什么,只见方儿从西屋走出来说:

“爸、妈,我要再看看那个像。”

“方儿,你没睡?”

“你们在这里说话,我躺下睡不着,尽听见你们说话了。”

说罢,他就走到桌子前面抚摸着那塑像。

“不象!爸爸的眉毛哪有那么厉害、那么高啊?”

雪芹和芳卿都笑了,芳卿遂道:

“方儿说得对,你爸爸的眉毛哪有那么厉害——只有能打仗的武将才有那样的眉毛,是不是?”

“嗯。”

方儿满意地笑着答。

雪芹和芳卿又说了几句闲话儿,雪芹便说都再睡一会儿,他今天一大早就起来,还来往翻了两次山,已是很累的了。方儿的眼睛还在瞅着那个放在桌中心的像,就被他爸爸拉到西屋去睡了。爷儿俩入睡前,还叽里咕噜说些话儿,芳卿在东屋之听得雪芹说什么:“那诗要背得熟……写字要认真,就是写得快,也得笔笔不苟才行。”方儿则只有唯、唯。声。小家伙正发困,没气力地回答着。大概不一会儿,两人都入了梦乡。

芳卿在这屋收拾完东西,也躺了下来,可是不能入睡。她自看了这像,心里老是隐隐约约地不安,她想到了过去的事。她想到二十六年四月同雪芹进城逛护国寺[43],正逢九、十日开庙会的时节,百货云集,凡珠玉、绫罗、衣服、饮食、古玩、字画、花鸟、虫鱼杂物,应有尽有。还有星卜、杂技。当时雪芹只顾看那些书籍、碑帖、书画等等,方儿则买了些小玩意,自己却什么也不想买。最使她不怿的,则是雪芹本来是个不迷信的人,那天却开玩笑似地抽了一个签。签上竟有“羊重尅[44]”的话。那羊’两个字指的是癸未,今年不正是癸未年么?‘重尅’是说有两次不幸的事,难道今年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故么?雪芹的境遇不已经够坏的了么?还要怎样坏呢?……芳卿上虽然在理智上不迷信,但思想感情上终不免嘀咕,尤其是雪芹谈到他这个塑像,面部的煞纹,面上的晦气等等,使她自然联想到这些。

然而,由于劳累了半天,天气又热,她终于逐渐入睡了。


[1]从白家疃到卧佛寺和香山如走青龙桥的路,约二十余里。但如翻过卧佛寺的后山,就不过七、八里路。据两地居民说,自古以来,他们的接触,都走的是这条路。

[2]这是假设的人物。

[3]这是雪芹织锦纹样中的一种。

[4]曹雪芹为了说明光与画的关系,曾绘一个乌金翅的彩图。其摹本今尚存。

[5]这是雪芹论光与画的文字中的话。

[6]在上述文字中,雪芹力主绘画要取法自然——要写生。

[7]在上述文字中,雪芹谈背光和向光时颜色的变化甚详。

[8]实有其人,从雪芹学习泥塑,见《废艺斋集稿》中讲脱胎一册的序言。

[9]假定的住址,但他们弟兄住香山,却是事实。

[10]实有其人。

[11]有人调查谓雪芹也曾住其地。

[12]据《集稿》中讲泥塑的一册,说是一个老者的像,今改为李太白的像塑得神气十足。

[13]这是旧社会的风习和看法。

[14]据讲脱胎一册的著者自序。

[15]中国彩塑人物,照传统规矩,塑成的人像,须画两道眉毛。

[16]塑像的正面照片的确有些不愉快、晦气的样子。

[17]曹操《短歌行》中的句子。

[18]见李白的《将进酒》。

[19]见杨恽的《报孙会宗书》。

[20]原见《诗经》,杨恽引,见上书。

[21]我认为雪芹没有对德诚说明他自己为什么喜欢喝酒的必要。

[22]见注14所言自序的残文。

[23]同上。

[24]据照片看,是如此。

[25]雪芹因家中多事,许久未来卧佛寺和香山了。

[26]雪芹所教泥塑、扎风筝、编织、绘画各种技艺的人,大都住在健锐营一带。

[27]这是墨子死后,墨家的制度。巨子就是头头的意思。但雪芹用此词只取管管大家的事之   意,而不是管人,他不让头头有那么大的权力。

[28]德氏兄弟的妈妈,当然见过芳卿。

[29]这是指方儿的亲妈,雪芹的原配妻子。

[30]指人,即柱儿,说他贪玩之意。

[31]公主坟在香山镶黄旗营外的北上坡,相传雪芹初到香山,即住其地。该地为居民区。

[32]据说猫师傅教老虎能耐的时候,留一手爬树的本事没教。

[33]指芳卿。

[34]根据最近发现曹雪芹的两只书箱背面的题诗,知道《废艺斋集稿》中关于织锦的一册,是芳卿同雪芹合作的。

[35]即看谁做的都不恰当之意。

[36]看曹雪芹自己的字,他似应教方儿先写汉、魏,姑举《高贞碑》,容后酌定。

[37]回到她自己居住的西屋单间,这是雪芹当初盖房时就特地给白姥姥住的。

[38]当时一般人不愿把泥像拿到屋里来。

[39]即认为不吉利,心里讨厌之意。

[40]意思是说雪芹也不认为这不吉利。

[41]煞纹就是横过颧骨,面上左右的两道纹。

[42]即王冈所绘《幽篁图》,作于乾隆二十七年春三月。

[43]护国寺的庙会情况参看《燕京岁时记》。

[44]羊”是癸未的意思。“重尅”是说有两件不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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