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赫绘画六法断句问题

孔智光

   在中国绘画史上，最早记载南齐谢赫《古画品录》的是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他对谢赫六法的记载是，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摹写。可以说，这是谢赫提出的关于中国古代绘画创作的六项美学法则。这六项法则，言简意赅，相互关联，初步建构起比较完整的中国绘画美学框架。每项四字法则又相对独立，从特定方面提出相应的美学要求。应当说，这些法则都是由四字组成的语义完整的词组，一般不会引起误解。由于张彦远与谢赫的历史距离较近，对六法的记载也就更加真实可靠，所以一千多年来张彦远记载的谢赫六法产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

   可是，钱钟书先生因受清末文献学家严可均《全齐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的一集）之影响，在其《管锥编》中对谢赫六法作了新的断句。他说：“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很明显，张彦远所记载的谢赫六法在这里全被改成“某某，某某是也”的判断句。而且，他还批评张彦远的记载是“老米煮饭”，文理不通。钱先生的这种断句在学术界和绘画界引起不少争议，赞同者有之，质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我认为，钱先生关于谢赫六法的这种断句不只造成理解上的偏差，而且远离了六法本意。

  一、气韵生动。作为一个语意完整的词组，它的美学意蕴指的是，绘画创作要充满宇宙的阴阳之气，要充满大自然的勃勃生机，要具有旋律感和节奏感。不论是画自然物还是画人物，画社会生活的场景，都要生气灌注，栩栩如生，见出千变万化的节律。如果把“气韵生动”这一词组分解为“气韵，生动是也”的判断句，那就把“生动”变成了“气韵”的注脚，“气韵”就是“生动”，“生动”就是“气韵”。显然，这样一改，“气韵”这一范畴的内涵被简化了。“生动”确是“气韵”的主要特征，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可是气韵还有旋律感、节奏感等特征，能让人感受到类似音乐的美感，这样一些内涵在“气韵，生动是也”的判断句中是体现不出来的。

  二，骨法用笔。这项法则在“六法”中位居第二，与居于首位的“气韵生动”有深层关联。作为一个语义完整的词组，骨法用笔的美学意蕴指的是，绘画创作要按照骨法的要求用笔，骨法用笔是绘画创作最重要的笔法。骨法者，骨骼的组合规律是也。骨骼结构是人物和某些动物的内部空间形式。凭借特有的骨骼结构，人物或某些动物的外形外貌才获得相应支撑。画家只有按照骨骼结构的组合法则用笔运笔，才能深入地准确地把握住对象的形体空间形式，从而见出描绘对象的“天骨”、“奇骨”（顾恺之语），見出骨力、骨气，甚至能見出与风度气质相联系的“风骨”。如果把“骨法用笔”这一词组变成“骨法，用笔是也”的判断句，便把“要按照骨法要求用笔”的意思淡化了，容易让人误解为骨法只是对用笔技巧的要求，忽视了要按照骨法要求用笔的意思，忽视了骨法与气韵的关联。

   三，应物象形。作为一个语义完整的词组，它的美学意蕴是对绘画造形提出“应物”的要求，即绘画形象的塑造要与描绘对象(人物、自然物等)相对应的要求。可以说，这是一条重写实重再现的绘画美学原则。应物象形，作为六法中的第三法，与其他法则宻切相连，不可分割。形象所应之物，有外在的形貌，也有内在的气韵骨法。所以，形象塑造就不能只是停留在描绘对象的外形外貌上，只是停留在形似上，还应当显现出它活生生的气韵，见出其别具一格的骨法风采，这样才能达到形神兼备的要求，达到应物象形的要求。如果把“应物象形”这一词组改为“应物，象形是也”的判断句，意思就含混起来，好像“象形”是对“应物”的说明，“应物”就是“象形”似的。本来比较清晰的语义，反倒有些难以理解了。

  四，随类赋彩。作为一个语义明确完整的词组，它的美学意蕴指的是，绘画创作在色彩的选择和运用方面要依照不同类别对象(人物，自然物等)的色彩进行。与“应物象形”一样，它也是一项重现实重再现的美学法则。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的各种事物千变万化，它们的色彩也会随着时空的转换而变幻无穷。绘画艺术创作中极为丰富的色彩表现虽然不能如纪实摄影那样基本上是复制对象的色彩，它还要有能表现画家思想感情的色彩创造。但绘画作为造形艺术，它的色彩创造基本上又是不能完全脱离客观现实生活中不同类别描绘对象的色彩的。如果把“随类賦彩”这一词组改成“随类，赋彩是也”的判断句，从字面上看，“随类”就是“赋彩”，“赋彩”好像成了对“随类”的说明，确实有些难解。

  五，经营位置。这一动宾词组语义明确易懂，它的美学意蕴是画家在创作过程中要高度重视作品的章法布局，处理好作品的时空结构，处理好主宾、虚实、显隐、争让等方面的关系。空间形式，时间形式，是物质运动和运动着的物质的两种基本存在形式，是宇宙自然万事万物的相邻并列关系和相继持续关系的存在形式。时空形式的互动与融合组成的时空结构，就是绘画艺术必须重视的章法布局。好的章法布局，好的时空结构，对表现描绘对象的气韵骨法，对应物象形、随类赋彩，都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如果把经营位置这种容易让人读懂的美学原则，变成“经营，位置是也”的判断句，反倒让人有些读不懂了。“经营”，怎么就是“位置”呢？“经营位置”是一动宾词组，“位置”是“经营”的对象，动作和动作的对象是不能划等号的。

  六，传移摹写。这是一个由“传移”与“摹写”并列的词组。二者之所以能并列组合，是因为它们有深层关联。“传移”指的是传承、传播、转化、变革。“摹写”指的是临摹、写生。“传移”与“摹写”构成词组，其美学意蕴在于，要想使绘画创作有更好的传承，使绘画作品得到更广的传播，使绘画艺术有更大的发展，那就必须在临摹写生上多下功夫。临摹古代典范画作，临摹当代知名画作，从“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等方面多多学习，坚持不懈进行临写，大有禆益。临摹重要，写生更重要。绘画创作要想推陈出新，更上层楼，超越前人，就要坚持写生，师法自然。荆浩画松数万本方如其真，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都是后人学习的楷模。所以，“传移摹写”这一词组，语义清晰，并不难解。如果把它断句为“传移，摹写是也”，就容易出现理解上的混乱，以为“传移”就是“摹写”，“摹写”就是“传移”了。

   总之，我认为钱钟书先生关于谢赫绘画六法的断句不妥，学习六法当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记述为准。

（ 2021.12.6 改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