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怀念健雄”：袁家骝先生的一封信

顾 金 亮

2022年2月10日恽瑛教授去世后，我一直想写点文字略作纪念，但自知不够“格”，亦不知从何落笔。恽瑛教授的公子邓建明教授素知我有收藏旧纸片之癖，于2022年4月底，将一批恽瑛教授生前旧藏文献慷慨相赠，其中有一封袁家骝先生于2000年元旦写给恽瑛教授的信，字数虽然不多，却见证了恽瑛教授与袁家骝、吴健雄伉俪的真挚友谊。这封信系袁家骝先生于辞旧迎新之际在致亲友信通用版的基础上，缀以个性化祝福的方式改造而成，由于报道了他晚年及吴健雄身后的许多重要事件，因此颇具史料价值，兹全文照录如下：

恽瑛女士教授（“通用版”抬头是“亲爱的朋友们”）：

一九九九年即将过去，2000年已向我们走来。在新的千禧年来临之际，我向大家拜年，祝朋友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我刚从意大利罗马演讲归来，看到了许多朋友的来信和贺年卡。同大家一样，一九九九年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不寻常的一年。首先，为了怀念健雄去世二周年和纪念她在物理科学上作出的成就，教育和培养年轻一代在科学事业上不断进取、奋斗的精神，我用自己的一些积蓄成立了“吴健雄袁家骝科学讲座基金会”。计划每年邀请几位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到中国大学去讲学，以促进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第二，中国政府已决定在江苏省南京市健雄曾经学习过的中央大学旧址，现东南大学校园内建立吴健雄纪念馆。纪念馆内将陈列健雄一生所获得的各种奖状、奖章，发表过的文章，书信，个人用品以及友人赠送的物品等等。

我个人在七月底患了一个小中风，住院治疗十天后回家，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和恢复，现已基本康复。除两条腿仍时感无力之外，一切都正常。我患病期间，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关照和问候，在此我向大家表示深深的谢意。

最后，再次向朋友们致以节日的问候。

以上是“通用版”内容，接下来是与恽瑛教授的个性化交流：

接您来的贺片，晓得您去台北参加辅仁大学70周年校庆，并遇到舍堂妹家姞，同餐，很是高兴。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去南京时看望您。

祝您

新年快乐

                                               家骝

                                                 1/6/00

袁家骝2000年元月致恽瑛信

此信勾勒了袁家骝先生的“1999”。这一年袁家骝先生87岁。他与吴健雄先生伉俪情深，被誉为华人科学界的“神仙眷侣”，两年前吴健雄先生的离世对他打击很大，身体也由此日衰，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继续活跃在物理学前沿。尽管他于7月份因中风住院，但身体康复后即于12月赴意大利罗马作学术讲座。这一年袁家骝先生还用特殊的方式怀念夫人吴健雄。他用自己的积蓄设立了“吴健雄袁家骝科学讲座基金会”，用于资助世界著名科学家到中国举办科学讲座，以奖掖后学，推进中国科学的进步。2000年11月5日，首届“吴健雄袁家骝科学讲座”在东南大学开幕，诺贝尔奖获得者、著名物理学家丁肇中博士来到东南大学作了题为“寻找宇宙中的基本粒子”的首场演讲。袁家骝先生不顾年事已高，辗转万里，出席了这次科学讲座开幕式。这一年吴健雄纪念馆建设计划的启动亦令袁家骝先生倍感欣慰。1999年，东南大学报请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在校园内大礼堂西侧建造吴健雄纪念馆，并定于2002年百年校庆时开馆，以纪念这一位伟大的科学家。2000年9月，在美国纽约亚洲文化中心举行的吴健雄纪念物交接仪式上，袁家骝先生兴奋地说：“把健雄的纪念物送回祖国，由她的母校保存，是我的最大心愿，现在我如愿以偿了！”

丁肇中在首届“吴健雄袁家骝科学讲座”上发表演讲

位于东南大学校园的吴健雄纪念馆

吴健雄先生对母校东南大学有着很深的情愫。1930年夏天，她被保送到东南大学的前身国立中央大学数学系，一年后从数学系转入物理系，她在四牌楼校园度过了四年青葱岁月，又从四牌楼走向世界，迈进了光辉的科学殿堂。1973年，吴健雄袁家骝夫妇第一次回国，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之后他们又先后回来九次，并多次访问东南大学，对母校的感情与日俱增，其中恽瑛教授发挥了不可或缺的媒介作用。

吴健雄在国立中央大学读书时的学籍表

恽瑛教授曾经回忆她与吴健雄袁家骝夫妇的相识和相知：“1980年夏，我有幸参加了教育部组织首次赴美访问的物理教育访问团，时长一个月，这是我首次出国，也由此结识许多美国的知名物理学家……访问的重要收获是有幸认识了‘中国居里夫人’吴健雄教授。正如李政道先生所说她是科学界的楷模，是人间君子。我在纽约她家见到她和袁家骝教授，从此延续了近20年的友情。”事情的缘起是国家教委工科物理教学指导委员会会议于1980年6月在哈尔滨召开，参会的吴健雄侄儿、当时任教于浙江丝绸工学院的吴颐得知恽瑛教授即将出访美国，便委托她带信给他的姑妈吴健雄先生。甫抵纽约恽瑛教授就打电话给吴健雄先生，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了吴健雄先生温柔而亲切的声音：“恽教授啊！” 那语气仿佛是好友重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次日上午，恽瑛教授一行三人如约来到吴健雄伉俪寓所时，她与袁家骝先生已在门口等待多时了。交谈中恽瑛教授说出了一直在他们心中盘旋的顾虑， 那就是代表团成员大多是第一次出国，英语也有30多年不用了，能顺利地与美国同行交流吗？吴健雄先生就条分缕析地为他们讲起参加会议的注意事项，并鼓励大家放松心情，她的讲解细致，语调轻柔温和，大家心中的担忧也烟消云散了。“1988年（10月14日），吴、袁教授访问她的母校——东南大学，我很荣幸地作陪，就在那天她委我重任——帮助她父亲创办的太仓明德学校建成国内一流中学。”

2021年恽瑛回忆她与吴健雄袁家骝夫妇的相识和相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东南大学的全力支持下，恽瑛教授牵头组织了学校10余位任教物理、数学、化学、英语等科目有丰富教学经验的骨干教师，每年都到明德学校帮教，与教师座谈，开展教学研讨，使明德学校呈现出良好的发展势头。东南大学还赠送给明德学校许多仪器、设备，极大地改善了教学设施和条件。吴健雄伉俪对明德学校的进步悦然于心，对恽瑛教授的付出也有感于怀，“在那年（1988年）12月，健雄先生写来了一封感谢信，信中最后是‘我身在国外，心系中华’，爱国、热爱教育的心意溢满全纸，我不禁潸然泪下，深深敬佩先生的爱国之情”。

吴健雄寄给恽瑛的明信片

“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真挚的友谊都是心与心的辉映。吴健雄伉俪对恽瑛教授挚爱的大学物理教育及思想不仅高度认同，也是倾心相助。他们夫妇曾两次参观东南大学物理实验室，其中1982年观摩密立根油滴实验的情景感人至深。密立根油滴实验（Oil-drop experiment）是罗伯特·安德鲁·密立根（Robert Andrews Millikan）于1909年所进行的一项物理学实验，该实验首次测量出了电子的电荷量，密立根也因此获得1923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吴健雄伉俪对密立根教授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因为密立根教授是袁家骝先生在加州理工学院求学时的指导教授，不仅如此，1942年5月30日，吴健雄与袁家骝步入婚姻的殿堂时，婚礼就在密立根教授家中举行，密立根教授和夫人为他们主婚。在上世纪80年代，密立根油滴实验仪在中国尚属比较先进的设备。当他们听说眼前的油滴仪是实验室自制的，顿时兴致倍增，不禁趋步向前亲自通过显微镜观察油滴的运动，还鼓励老师们自己动手研制更多的物理实验仪器。也许是这台自制仪器勾起了吴健雄先生对往事的美好回忆，她深情地说：“我和家骝的结婚典礼就是在他家，由密立根教授主婚的！”1988年，吴健雄伉俪再次参观东南大学物理实验室，他们夫妇在那台密立根油滴实验仪前仍驻足良久，真性情自然流露。

1942年5月30日，密立根教授和夫人为吴健雄与袁家骝主婚

1982年参观南京工学院物理实验室时袁家骝亲自通过显微镜

观察密立根油滴仪中油滴的运动

1988年吴健雄伉俪再次参观东南大学物理实验室时在密立根油滴实验仪前驻足

恽瑛教授出身于常州青果巷恽氏家族，她的曾祖父恽祖祁在福建任职时因不满清廷对日本人的妥协而主动辞官回乡，她的三位兄长不及完成学业即在淞沪会战的炮火中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她曾先后求学于上海清心女中附属小学、北平贝满女中和辅仁大学，温润厚重的家风和良好的教育养成了她仁爱、担当和坚韧的性格，与沉淀在吴健雄先生身上积极入世、优雅、沉静、自信和聪慧的人生品格如出一辙。她与吴健雄先生虽然相远以迹，却始终相契于心，对事业的执著追求和一以贯之的待人以诚，既增进了她与吴健雄伉俪的友谊，也加深了吴健雄先生对母校东南大学的感情。

袁家骝先生信中所提及的袁家姞是他的堂妹，她于1943年入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求学，与恽瑛教授是同届同学。1999年台湾辅仁大学举行70周年校庆，恽瑛教授应邀参加，期间与袁家姞重逢叙旧自在情理之中。顺便说一句，袁家姞女士也因1949年的“太平轮事件”而间接地为世人所知晓。太平轮沉没之时，袁家姞正在台湾旅行。快过年了，她正准备回大陆老家吃团圆饭，听到太平轮出事，由于哥哥袁家艺也在船上，她担心哥哥的安危就急忙赶回上海，到医院探望生还者，希望问出哥哥的线索，并为受难者家属提供帮助。在医院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幸存者葛克，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没死？”葛克，在太平轮36名幸存者中排第34名，当年是国民党国防部参谋少校，为了让一家人能在台湾过年，他们全家都买了船票上了船，最后妻子和孩子不幸罹难。后来葛克和袁家姞相继到了台湾，葛克继续在军中任职，袁家姞在建中教授英文。1950年他们结婚，育有两个子女，著名演员葛蕾就是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