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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在看央视一套的节目:《经典咏流传》(第二季)。这是个很好的节目,创意好,质量高。由强大的创作团队,利用现代的高新技术手段,把我们耳熟能详的许多古典诗文配上乐曲加以演唱,将一些古老的文学“文本”表现的美轮美奂、重获生命。有些“诗”经过配乐、演唱好像又把我们带回到它们诞生的“诗三百”或“诗唐”的时代。
然而,似乎也有一点点美中不足,至少是需要再斟酌的小细节。比如,北朝民歌《刺勒歌》,乐曲配的好,“经典诵读者”朗诵的好,“经典传唱人”唱的也好,甚至用古雅的“埙”(“陶笛”)来作为伴音的乐器,我也非常的喜欢。只是表演者没有注意——押韵——的问题。
以下是观看这个节目视频的网址:
http://tv.cctv.com/2019/03/30/VIDEELUgE00ANdjq7KpgmmOA190330.shtml?spm=C52056131267.PEOcVFbFlizF.0.0
《刺勒歌》全文如下: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诗歌的韵脚字是:下,野;苍,茫,羊。
其中的“野”,应该读(或唱)成“yǎ”,与前面的“下”(xiǎ)相押;而不能读(或唱)成“yě”。“yě”是现代汉语的读音,而它的古音读“yǎ”。在《平水韵表》里“野”是在“上声”第二十一“马”部,属于该部的字有:
马下者野雅瓦寡社写泻夏也把厦惹冶贾假且玛姐舍喏赭洒嘏剐打耍那。
笔者注意到,诵读者和传唱人把“风吹草低见牛羊”中的“见”字未读(唱)为Jiàn
,而是读(唱)成xiàn。这是对的,因为古汉语里“见”、“现”相通,此处就是“现”的意思。既然句中的“见”字按照古音去读(唱),那么句末的“野”字为什么不按照古音去读(唱)呢?它处在韵脚的位置,形式意义更重要些。
何况,“野”字,读(唱)成yě 或者yǎ,表达效果有差异,两个音虽然都是齐齿呼,但是后面的元音e与a口型不同,发音时后者更适宜于这篇作品的风格。
所谓“平水韵”是宋金时期学者们根据唐朝和宋朝诗人们赋诗用韵的实际情况归纳出来的韵表。《平水韵表》里“下”和“野”同在“马”部,这表明不仅北朝时期,“下”和“野”同韵,就是后来唐宋时期依然如此。例如:
唐人高适《营州歌》:
营州少年厌原野,
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
胡儿十岁能骑马。
野、下、马,押韵。
北宋人刘攽《蛮请降》三首(其二):
官军万人宿山下,
百姓避兵多旷野。
秋来雨足荆棘生,
邻里无复归耕者(zhǎ)。
下、野、者,押韵。
南宋人陆游《十一月十一日夜闻雨声》:
入冬殊未寒,尘土冒原野。
沟溪但枯萍,不闻清湍泻(xiǎ)。
今夕复何夕,急雨鸣屋瓦。
岂惟宿麦长,分喜到菜把。
明朝开衡门,想见泥溅踝(huǎ)。
丰年傥可期,击壤歌豳雅。
野、泻、瓦、把、踝、雅,押韵。
不仅中古时期,“野”字一直读“yǎ”,实际上,在上古时期它就读这个音,例如,《诗经·豳风 · 七月》:
七月在野,
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这一小节的韵式是abba,象西方诗歌的所谓“包韵”。“野”与“下”韵同。
又如,《诗经·豳风 · 东山》:
蜎蜎者蠋,
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
亦在车下。
这一小节的韵式是abab,象西方诗歌里的所谓“交韵”。 “野”与“下”韵同。
北京大学王力教授有专著《诗经韵读》,依据音韵学原理构拟了押韵字的古音;郭锡良教授等人编著的《古代汉语》对唐宋诗词的押韵字也有注音。遗憾的是当下通用的《古代文学作品选》之类的教材和一般诗歌选本却恰恰将这个不大不小的知识点付之阙如了。但是,如果这些韵脚字都按照现代汉语的声音去诵读,那就常常出现不押韵的现象了,古典诗歌的韵律之美因此就失去了许多。
不少人都知道,现在南方的许多方言里面还保留(“传承”)着古音,包括上面讲的“马”部的字。比如,粤语歌曲《万水千山总是情》,前面几句歌词是:
莫说青山多障碍,
风也急风也劲,
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
莫说水中多变幻,
水也清水也静,
柔情似水爱共永。
这六句歌词中有一个字使用的频率很高,即“也”,共出现了五次。歌手在演唱时,这个“也”字被唱的非常清楚,而且很别致。我们听的时候,很明显地感到它被唱成“yǎ”。
再查看一下《平水韵表》“上声”第二十一“马”部,“也”正在其中,就是第十二个字:
马下者野雅瓦寡社写泻夏也把厦惹冶贾假且玛姐舍喏赭洒嘏剐打耍那。
如果想听一下香港歌手的原唱,可以点击下面的网址:
http://www.iqiyi.com/w_19rrze1zth.html
如果想听北京演员模仿演唱的情况,可以看下面的视频:
http://www.iqiyi.com/w_19s6t1xb0d.html
记得三、四十年前,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香港歌曲在大陆风靡一时,那种特殊的味道被称之为“港味”,显得很“洋气”。其实,“港味”并不全是“洋气”,它里面混合了许多“土气”,还有“古色”,而且是很土很土、很古很古的“气”与“色”,这就是——粤语的音韵。粤语里包含很多极其古老的读音,它们来自三千多年以前的《诗经》时代,甚至更早,因为前面例举的《七月》是出自《豳风》,诗中所写是周朝人的祖先公刘和古公亶父时代的事情,彼时属于商朝的时代。而诗中还有“夏”文化的遗痕,比如历法。汉代的“诗经学”专家、精通“古文”(篆书)的毛公说,《七月》写的是“后稷、先公”的业迹。后稷,是尧时人,与契(仓颉)同时,都是帝尧的肱股之臣。两人是同事,一个分管农耕,一个分管文教。契的后裔建立了商朝,而稷的后裔建立了周朝。
这么一推演的话,我们可以构拟一个 “假说”,即:“也”、“野”读yǎ可能从“三皇五帝”就如此,然后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我们年轻时听过香港歌手唱的一首歌,叫《我的中国心》,里面有两句歌词说:“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是啊,除了黑头发,黄皮肤之外,还有——说的话——也(yǎ)是来自于列祖列宗啊!
再回到《刺勒歌》的问题上来,根据上面所做的简单分析,笔者的看法是,诵读和演唱《敕勒歌》都应该押韵,或者说,最好押韵,因为如此才符合历史的事实。
语音也是“符号”,也是文化,有其系统,有其传统。作为一个符号,在《刺勒歌》里,“野”(yǎ),其所指(signified)只是一个韵脚,但是其能指(signifier)却涉及文化传统。由此而言,把“野”读(唱)成yě,不免有点“野而俗”;而读(唱)成yǎ,则显得“文而雅”。(因为这里面还有个由时间而制造出的审美“距离”在起作用。“距离说”可是美学里的一个硬核原理哦。)
再从章法上看,笔者认为,《刺勒歌》应该视作两章八句,即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
——见牛羊。
因为,中国的诗歌史、音乐史(西方的也类似)表明,大多数的歌曲都是由四句构成一章,这个模式几乎可以说是“元结构”(archetype).南朝民歌多如此,北朝民歌也可能如此。笔者的想法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刺勒歌》用韵的特点,它为什么中间换韵;即使换韵,上下两章都是讲究用韵的。
另外,再补充说一下,笔者所讲的只是押韵方面。至于整篇作品的语音如何处理,可能需要灵活对待了,比如,《刺勒歌》里“野茫茫”的“野”字,既不在韵脚的重要位置,又不同于“见”字,究竟是读(唱)为yě,还是yǎ,大概两可。如果要求每个字都按照古音去诵读或者演唱,那既不需要,也不可能。
草于巢湖之西,west of l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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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4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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