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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绝代风华

已有 4072 次阅读 2011-4-1 08:52 |个人分类:社会人生|系统分类:诗词雅集| 风华

很多时候政治上的无为并不意味着思想上的无觉。中国的西晋就是这么一个时代,这个从汉末三国连年战乱中诞生的王朝,经过长期磨难之后愈发珍惜生命的价值。虽然它一方面耽于安乐和享受,繁华竞逐,豪奢相拼,但是另一方面却引发了对生命和人生具有本体意义的观照与思考。这是从竹林七贤以来便蔓延开来的一种精神象征,所谓“正始之音”在清议和玄言之中,体味出宇宙人生的真谛。然而没有多久这个时代便结束于一次更大的民族动乱之中,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五胡乱华”。如今说来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时期的开始,但在当时它是一种杀戮的融合,血腥的融合。人命似草芥,富贵如花枝。在这样一种险恶的生存环境中,生命的价值和人性的体验,再一次成为刻骨至深的社会主题。

就在这个时代中曾经诞生过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天才,他便是卫玠。卫玠是与比他早些年的潘安齐名的著名的美男子,但是他比潘安更出挑的是,他有才华有思想,而且自小便被传为美谈。卫玠出身名门,他的祖父是曾经斩杀邓艾、官至太尉的卫瓘。父亲卫恒官尚书郎,是著名的书法家。卫玠五岁时就很有名,被人们视为神童。他很早就开始研究《老》《庄》。成年后,便以善谈名理而称著当时,其能言善辩超过了当时著名玄理学家“三王”等人。史书上说他,年五岁,丰神秀异,其祖父瓘曰:“此儿有异于众,奈吾已老,不能见其长成耳。”卫玠的舅舅骠骑将军王济,俊爽有丰姿。每见玠辄叹曰:“珠玉在前,觉我形秽。”又尝语人曰:“与玠同游,炯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耳。”及长,好言玄理。时王澄有高名,每闻玠言,辄叹息绝倒。故时人为之语曰:“卫玠谈道,平子绝倒。”澄及王玄、王济并有盛名,皆出玠下。

卫玠就是这么一个小少爷,天赋异禀,风神雅秀,在当时无异于天王级明星。每当他坐着敞篷车到当时首都洛阳市区闲逛时,凡见到他的人都感叹这孩子是个“玉人”,呼朋唤友夹道观瞻,《晋书》上说是“观之者倾都。”及至成人以后,则更是饱受夸奖。但是,一个人光是俊美还不足以成为偶像式的明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内外兼修,要“有内涵”,那样才算风流标格令人神往。晋朝人不像现代人一样迷恋流行歌曲和浅薄的段子,他们喜欢“清谈”,就是凑在一起聊天。当然不是现在一批人胡吹乱侃,而是那种很有思想很有见识的谈玄说道,所以晋朝的偶像一定要会夸夸其谈。卫玠很会谈天,他和别人畅谈人生哲理,而且说得非常动听。但他的身体非常虚弱,话说多了就吃不消会累得病倒。母亲很为他的身体担忧,不许他和人随意聊天。只有遇到特别隆重的日子,大家凑在一起,恭请他破例发言,他才俯顺众情,挥洒淋漓的来一通演说,听者则无不欢喜赞叹。

然而好景不长,卫玠所处的时代正是两晋交替之际,繁华奢侈的西晋已经沉沦,偏安江左的东晋尚未浮出。大厦将倾,卫玠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作出了后来所有贵族和名士们共识的痛苦抉择——举家南迁。哥哥卫璪仍然留在洛阳,做晋怀帝的散骑侍郎,后来没于匈奴人之手。卫玠则摒弃“太子洗马”一职,辗转南渡。这一去哦,不是烟花三月下扬州,而是去国怀乡长离忧。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下,这个一向以来淡然自若表情从容的帅哥,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感伤。《世说新语》记载: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复谁能遣此!”这是他六岁以来,自家祸之后,第一次流露出忧伤之情,也是第一次打破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记录。然而就这么一句,然后就是漠然,就是沉默。而这一句,便是整整一代西晋名士,在国破家亡之后,漂漂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凄怆写照。这已经不再是“逝者如斯夫”的装腔作势,而是衣冠世家被迫南渡斯人独憔悴的悲哀。昔日的风神潇洒纵乐安逸已被抛在身后,即将到来的是宁静闲逸而飘摇软弱的东晋。……这一年,他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孩子。他的妻子是乐广的女儿,九岁便与他结发,此时不满二十岁也因为疲惫和忧惧而死于江夏(今天的武汉一带)。西风把泪水送进他的眼帘,他没有哭。他又结了婚,娶的是征南将军山简之女,山涛的孙女,仍然没有孩子,看来以后也不会有了。

继续东行到达豫章(今天的南昌一带),在那里碰到了昔年清谈的至交谢鲲。谢鲲曾与卫阶过从甚密,他长卫玠六岁,却对卫玠行“亚父”之礼。亚父即叔父,也就是说,他是用对长辈的礼节来事奉卫玠的,可见推崇到何等程度。同样沦落南国,异乡相见,都喜出望外。当时名士的风气,即使契阔良久,见了面总是三句不离本行,以清谈玄学会友。于是二人便连夜清谈起来,谈了个通宵达旦。卫玠多病,据说这次竟夕长谈引发了他的旧疾当朝最有权势的人物王敦对这次长谈,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评价: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昔王辅嗣吐金声于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从王敦的评论则可看出,那从正始以来的玄谈风气,又因卫玠而开始在江左流播开来,所以后人誉卫阶为“江左第一名士”。但是王敦的欣赏并没有受到卫玠的感激,他很快就洞穿了王敦的野心,预见了“王马共天下”。他继续前行,来到了建业(即今天的南京),这里是东晋的起点,也是他的终点。从豫章到建业,人们听说卫玠来了,万人空巷,争相围睹。而此时的卫玠,一如总角之年那样,用一种职业性的漠然的微笑,面对着众人的好奇和赞美。人山人海的围观,挤得卫玠举步维艰,加之体弱多病、忧患疲惫的长途跋涉、劳神动情的彻夜清谈,他终于倒下了,他如清风一般飘然而逝,时年二十七岁。史书记载,“人旧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他是历史上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的一个被他的仰慕者给看死了的美男子。所以后人写诗这么说:“叔宝羊车海内稀,山家女婿好风姿。江东江东士女无端甚,看杀玉人浑不知。” 

卫玠是西晋最后的绝代风华,如流星划过天际,如昙花盛开于暗夜,五年后风雨飘摇中的西晋彻底消亡了。从洛阳到建业,从西晋到东晋,历史短暂的一个轮回,世人目睹了一种绚丽、绝俗、阴柔而又脆弱的美,辗转随着风雨凋零……而卫玠留给后人的,不是艺术上的建树,不是政治上的有为,他书法虽好,但在河东卫家也微不足道。他留给后来的是比“容貌”更重要的“神韵”,留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抽象美。青年早逝是一种不幸,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卫玠又是幸运的,他生活在一个人本意识逐渐觉醒、个人价值受到尊重与不懈追求的时代,生活在人们对于美极致地追求,对于精神自由无限地向往,对于玄澹、超然、洒脱、飘逸的人格之美最大程度地欣赏的时代在他身上集中了那个时代偶像明星的一切重要特征:美貌、白皙、俊雅的谈吐以及淡淡的冷漠与哀伤;而且这个偶像又在最灿烂的年华里死去,这便使得他在人们心目中永远逃脱了岁月的罗网,永远是那个俊逸萧散的青年,让人想起他更觉得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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