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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读什么? 精选

已有 6875 次阅读 2010-1-29 08:58 |个人分类:诗歌|系统分类:诗词雅集

 
 
 
前面说读诗的三个境界(http://www.sciencenet.cn/blog/user_content.aspx?id=287382 ),有点儿抽象。今天用一首简单的诗做样本,具体说几句感想。林(黛玉)老师要同学从唐诗入门,我也说唐诗。唐人的诗像唐人的书法,很适合做课本和样本。
 
为了不陷入考据的泥潭,说一首没有典故也没有生字的诗:孟浩然夫子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声韵 虽然没有生字,但题目的头一个字就有话说:“过”在这儿该读平声(歌韵),而不是今天的去声。为什么呢?杜甫诗句:“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该读平声。当然,“过”也可读去声,如老杜“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送蔡希曾都尉》)、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扬州酬乐天》)《康熙字典》引《正韵》说得明白:“经过之过,平声;超过、过失之过,去声。”根据诗的格律,可以判断多音字的读音。如司马相如的“相”读什么?从李商隐“茂陵秋雨病相如”、辛弃疾“千金纵买相如赋”,可知它该读平声。
 
关于格律,第一句平仄就不对(“仄平仄平仄”),它本应为“平平平仄仄”,即使“拗句”,第一字也该是平声,如第五句。这是常见的句式,有人统计,李白的格律诗里有50多句这样的例子。
 
还有几个古今音不同的字。如“合”、“菊”二字,都在仄声的位置,它们是入声字。今天的普通话里没有入声了,某些方言还有残余(如广东话,我想,粤语能为音韵学提供感性材料)。只有少数几个韵部有入声,如ue, uo, ie等。柳宗元《江雪》是入声韵的典型。另外,在词里,入声韵往往不与其他声调的韵混用(如李清照《声声慢》)。
 
【名词】 接着说词语。“鸡黍”、“桑麻”是传统的农家风味。《论语》讲过荷蓧丈人“杀鸡为黍”招待子路的故事;浩然另外还有“厨人具鸡黍”的句子。陆放翁过山西村,也说农夫“丰年留客足鸡豚”。(“豚”是猪肉,在日本超市常见“豚”字,我还以为他们真吃海豚呢。)到乡下我都说农家鸡好,说他养的甲鱼好,就不够田园了!
 
“场圃”是古人的生产场所,如《诗经•幽风•七月》:“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毛传:“春夏为圃,秋冬为场。”到了汉代,郑玄解释说,“场、圃同地。自物生之时耕治之以种菜茹;至物尽成熟,筑坚以为场。”
 
重阳和菊花是另外一对儿典型,代言人当然是陶渊明:“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艺文类聚》引《续晋阳秋》)我们看古人写重阳,几乎都会写酒,写菊(当然还写登高、写落帽),就像冬天写雪写梅。
 
【意象】 这些物象,是中国的田园景象,每每令人想起中国味儿;从西洋油画看田园,风景似乎就有不同。仅从物象就能分辨中国的山水与英国的湖光。西方人当然也写田园风光,但东西不同。如秋天不会写菊,冬天也不写梅;写菊也不会写酒。例如,Hardy写过菊花,“The last Chrysanthemum”:  
Why should this flower delay so long  
To show its tremulous plumes?  
Now is the time of plaintive robin-song,  
When flowers are in their tombs.  
除了感叹菊花晚开,其他情绪似乎都和我们的传统诗歌不同。而Keats写秋天,如To Autumn,想到的是苹果、榛子还有葫芦,没有菊花,更没有茱萸和酒。
 
反过来,如果在西洋诗里添加中国元素,会令人误会它是中文诗呢。看一句写农家的(Thomas Nashe的小诗“Spring”):  
The palm and may make country houses gay.  
大诗人郭沫若的译文是:  
榆柳呀山楂,打扮着田舍人家。  
郭老师偷换了几个名词:“榆柳”(当然不是palm),“田舍”、“人家”,都是我们古典诗歌里的东西。这一句换的好;但原诗第一句,Spring, the sweet spring, is the year’s pleasant king,郭老师把pleasant king译为“尧舜”,就有点儿不伦不类了。
 
同样,因为译者的功劳,在《浮士德》(钱春绮译)第二部里,我们竟然看到了遥远的中国景象:  
摇曳吧,你萧萧的芦苇!  
轻轻透气吧,蒹葭姐妹,  
沙沙作响吧,袅袅的柳丝, 
低语吧,战栗的白杨树枝,  
让我重温中断的梦境!
  
令人想起“蒹葭苍苍”和“杨柳依依”。这些物象,虽然到处都长,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形象代表——它们与岁寒三友一样,有着独特的“中国个性”,是中国文艺的精神标本,而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植物学标本。我不懂德文,也手头也没有Faust的英译本,不知道歌老师原文写的什么。他写过《东西合集》,对中国文化颇多认识,写成这样也有可能。不管作者的意思还是译者的创作,总之这些诗句是中国味的。
 
【诗眼】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孟夫子的诗来,说几个好字眼儿(也叫“诗眼”)。“合”与“斜”两个普通的词,把村子周围的树态和山态都活脱脱写出来了。我们要学会体验这种既含动作又写状态的词。类似的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直”“圆”二字也是妙在运动中包含着形象。
 
历来评家对最后一句的“就”字颇感兴趣。杨慎《升庵诗话》还编一个故事说,他见的版本恰好缺了那个字,于是猜想“醉”、“赏”、“泛”、“对”等等,最后才找到一个善本,是“就”字,“乃知其妙”。朱之荆《增订唐诗摘抄》:“‘就'字百思不到,若用‘看'字便无味了。”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评说,“末句‘就'字作意,而归于自然。” 钟惺甚至说, “‘就’字妙,一诗借此一字生色。”(《唐诗归》)。
 
但是,怎么妙呢?谁都没细说,真是“妙不可言”。一般解释,“就”是走近,走近来赏菊花,但不写赏,而写赏之前的动作,这是一种妙。还可以认为,“就”如同我们平常说用烤鸭来“就”酒,那就有屈原“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味道了,似乎更妙。真妙处不在意思的解释,因为意思都明白,而在文字本身的多味。
 
【我说这个故事是编造的,因为同样的故事已经有过了,就是说老杜的那句“身轻一鸟过”的“过”字。欧阳修《六一诗话》:“陈公(从易)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风格】 此诗的总评价,几乎都落在两个字:自然。冒春荣《葚庄诗说》标举“诗以自然为工”,老孟这一首就是“不事工巧极自然者也”。黄生《唐诗摘抄》说:“全首俱以信口道出,笔尖几不着点墨。浅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浓,老之至而媚。火候至此,并烹炼之迹俱化矣。”自然,就是田园诗的风格。我们在读诗的时候,也不妨学学古人的品评。
 
总的说来,读一首诗,就要熟悉以上谈到的多个方面。如今很多唐诗选本,只注释几个生字或典故,然后“翻译”一遍,最后评说几句怎么好。这样的选本,最好不看——我的意见是,凡带有现代翻译的古诗读本,都不要看。因为读诗不是读意思,而是品滋味。把一瓶茅台酒分解为135克红樱子高粱,350毫升赤水,35.7毫升高温小麦曲,你还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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