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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庄叙事系列之五:窑洞

已有 2965 次阅读 2020-12-6 10:06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葛庄叙事系列之五:

葛庄叙事:窑洞

亲爱的爸爸,我为不曾懂得您的功业,向您致歉

亲爱的葛庄,我为不曾体会您的窑洞,今生回眸,凝望着您的过去

                                                                         ---蓝莲花瓣


No.1 在对面的山坡上

我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山风一阵阵地吹了过去,一只苍鹰在高高的蓝天上滑翔。我左手的山坡上青草莹莹,山脊上有很多树木。从我的右手边看过去,是一条宽大的沟壑,显得对面山坡有些远,在那远远的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两排废弃的窑洞,窑洞的上下左右似乎都是曾经的田地。在人为的处理之后,天然的茂密又遮蔽的树林不存在了,在那些窑洞的旁边或者有几颗零星的果树,但它们不影响我从这么遥远的地方看见那些窑洞。

没有人迹的窑洞,在阔大的背景里,显得有些落寞。它们那黑黑的、洞开着的样子,仿佛在回忆着过去,仿佛在诉说着情怀。却又只能说给风,说给风中的树,说给崖边的青草。也许,在那些窑洞的崖面上,还栖息着一条蛇,几个蜘蛛。无论有没有人住,阳光从来都不会抛弃它,无论有没有烟火,它的面容里总还保有着历史。

我曾无数次看到了对面山上那些废弃的窑洞。在子午岭的大山里,没有人迹的对面山其实很高很大,常常就有那么几个崖畔边有几孔废弃的窑洞,远远看着就是张开着口的黑洞洞,就那么荒凉地、安静地、无望地在那里存在着。每次看到它们,我们就猜测它曾经是做什么用的。有人说是废弃的羊圈,有人说是人们躲土匪时用过的。这没法说清楚的迷雾,增加了它们的神秘,也给人增添了些许的恐惧。

然而,在葛庄看到的对面山坡上那些废弃的窑洞,却给人温暖安详的感觉。站在葛庄的西面山坡往对面看,那是太乐禹家庄,半山里也有两处庄子,它们的窑洞废弃了。很明显曾经有人家就住在那里,那是他们的家园。曾经,庄子前后有果树和菜园,种田的土地就在旁边的山坡上。

在农耕社会的大部分时间里,葛庄和它旁边的黄土高原上的人们,大多都住在半山上,因为窑洞作为居住主体,需要找寻最适合的山崖建造。而这样的居住环境和人们的生产劳动形式是和谐统一的,那就是所有的农活都是人工完成的,所有的运输也是由人工为主体、家畜为辅助来完成。因此一个完整的崖边窑洞型庄院,除了正面子三到五孔窑之外,两边膀子上也总是要建造几个小窑洞,那是为家畜准备的。

外婆家在新龙口乡,那里的山比葛庄的大。以前,外婆家就在半山腰。我不知道外婆的家是几代人修建的,只记得那个庄院格外大,有好多窑洞,他们的窑洞很大,比我家的窑洞高,比我家的窑洞深,也比我家的窑洞宽。窑洞里面光线暗淡,窑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很明显,处处都给人很古老的感觉。因为这种古老和积淀,外婆家那个老庄子周围就有很多高大繁茂的果树,两株大核桃树撑开着宽大的枝叶,在下面的枝叶几乎都垂铺在地面了,而树梢处的枝干那么远,站在树下几乎看不见它。我觉得他俩像是树精,树爷爷。外婆家还有一窝窝花椒树,那是一个低洼的土坑,里面种了好几棵花椒树。每年夏天,阳光金黄,花椒红艳艳地挂在枝头,树枝上褐黑色的枝干和硬刺也是很明显的。最初,外婆家有太爷爷,给太爷爷做的馍馍是专供的,装在柳条筐里,挂在高高的窑壁上,个子小的孩子们就够不着了。后来太爷爷去世了,家里还有胖胖的外婆和瘦高的外公,我的姨妈、舅舅们,外婆家总是人挺多的,很热闹。

随着交通工具和农用工具的改进,比如自行车和架子车的出现。住在半山里,生活和生产活动都很不便利。像外婆家这种古老的、美观又实用的、典雅的庄院就逐渐被废弃了,人们都想办法把庄院修建在平塬上去了。后来,在我还没有读完初中时,外婆和外公就住到了塬上。他们那个老旧庄院,在对面山上也一定能够被人看见。

No.2 珍贵的窑洞

在黄土高原上修建一个庄院,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能轻易实现的事情。要有合适的地形和地点,要攒下崖面,要在那崖上挖出高3.5到4米、宽3.3到3.7米、进深1.3到1.9米的一个洞,一筐土一筐土地挖出来,是一件大工程。因此,就算不是地坑院,建造一个崖庄窑型庄院,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无论从人力和财力方面都有较大的耗费。这也就导致了,在古老的农家里,总是父母和众多儿子生活在一个大庄院,家庭单元比较大、人口较多。如果要孩子们分出去过,那么一个儿子就需要修建一个庄院。

对于母亲,窑洞就是她的爱情和婚姻,而母亲的爱情和婚姻都不是令她非常满意的。所以,我在母亲的叙述中总是能够品尝出许多的无奈和辛酸,这些无奈和辛酸或者在葛庄的很多妇女那里都是有的,只是我只了解到母亲的这一部分。

母亲和父亲成亲时,五爸(大伯)早已成家,五爸家就是一个崖边窑型庄院,正面子上有三孔(or 四孔?)窑,两边膀子上各有两孔窑。母亲和父亲的新房是在膀子上的哪一孔窑里,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父母结婚时,爷爷和奶奶对他们的居住是有安排的。他们婚后,爷爷和奶奶就回到合水(爷爷工作的地方)去了。

那时候木材和砖都比较稀缺,在黄土高原上农民们有力气,他们不缺的是黄土和用黄土做出的土坯。然而,不论是原生黄土,还是没有经过煅烧的土坯,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就是不能长时间被水流冲刷或者浸泡。夏季开始,黄土塬上的雨水逐渐增多,到夏末秋初还有连阴雨,有时候淅淅沥沥会持续半个月。这样的雨能损坏用土坯建造的箍窑,也能冲坏母亲住的窑洞的窑尖子。父亲和母亲失去了他们赖以安居的那一孔窑洞。

也许其中艰辛,也许人情冷暖。可是无论如何,这世态炎冷和人情冷暖之中都总有两个字“炎”和“暖”。母亲和父亲后来借住在远方堂哥俊仓庄院外的一个小窑洞里,1969年母亲在那孔窑洞里生下了我,1971年妹妹出生了。据母亲说,我会走路以后特别让她丢人。本来就是借住在人家的地盘,我还总是特别善于“串门”。哥哥家饭熟了,我会蹒跚在人家的门口,探头探脑。他家里杏子黄了,打杏子时,我会非常主动地拿上自己的小篮子,不请自来拣杏子,拣满一篮子,爬上土坎坎,回家把篮子清空之后,还会再去。当然,我长大后分析自己,那一定不是嫌贫爱富,大概我从小就特别好奇,有探索精神,也特别有行动能力。

No.3 珍贵的人

俊仓哥哥是个好人。但他和所有在葛庄生活的辛勤的农人一样,在年复一年的劳作中伤了身子。俊仓哥生病了,病了好久,却没有能够医好。黄土高原上有一个风俗,人在自己家里去世时,不能有外人在场。那一孔窑洞里,父亲和母亲是不能再借助下去了。

然而,父亲和母亲并没有提前找到合适的窑洞。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母亲实在不能再住在那里了。当晚父亲还没有回家,我也已经跟着爷爷奶奶去了合水。当时的家里,只有母亲和尚为幼儿的妹妹,母亲说她担了一个担子,前框里放着妹妹,后框里放着锅碗瓢盆,离开西面山里,已经让我家添丁添福的窑洞。

当时的葛庄还是生产队,在花儿咀有生产队的饲养场。葛庄除了葛姓之外,还有两家姓何的,何喜祥和何喜儒,他们是弟兄,喜祥为兄,在葛庄做了很多年的大队书记。在何喜儒的斡旋和帮助下,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母亲和妹妹在花儿咀的饲养场有了栖身之所。

母亲在饲养场的借住比较短暂,后来找到了生产队废弃的一孔窑洞,父亲和母亲就把家搬到那里了。从归属意义上来说,那是我们第一个家的住处,不再是借住了。那孔窑洞小而旧,然而,交天之幸,它尚且完整、牢固。后来我们一直把它称作地下庄。

在所有人的人生中,锦上添花者众多,而雪中送炭者稀少。只有后者,才可以用珍贵这个词来收藏。

No.4 父亲和母亲的爱情

在没有鲜花和洁白的婚纱的时代,爱情是用什么来表白的呢?在过去漫长的农耕文明时代,婚姻依赖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我们的父辈和祖辈对爱情和婚姻的承诺和践行,是如何完成的,如何叙事的呢?安居乐业,有了窑洞,就可以安居,可以为家,然后才可以谈爱情,谈感情。

所以,作为孩子的我依附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其实早已经有了她自己的窑洞和家,她也该是有了她自己的爱情,她和父亲的爱情。但是,她却把她的爱情和幸福完全埋藏在一地鸡毛的平凡生活里。所有她曾经的遭遇,都是母亲唠叨给我的,但我没有在母亲的唠叨中读出她和父亲的爱情,更没有在她的哭泣、谩骂中读出她的幸福。但有一件事情,那是她告诉我的事实,我们后来住的庄院是父亲自己建造的。

整体来说,无论是否是借住,窑洞都是父亲和母亲的福地。在五爸庄院的那孔窑洞里,父亲和母亲成亲了,成了一家人。在俊仓哥家庄院的那孔窑洞里,父亲和母亲有了我和妹妹。而在地下庄,一九七四年,父亲和母亲有了大弟弟,这是家里的第一个男丁,全家人都高兴极了,包括爷爷奶奶。

父亲和母亲在地下庄实现了真正的安居。我家地下庄虽然只有一孔窑洞,却有两家住户,我家和一窝燕子。因为母亲从来不打扰他们,那窝燕子每年春天都会回来住。大燕子和小燕子,父亲母亲和我们。我们还有一个院子,在窑洞旁边隔出来一个园子,园子里种菜,母亲还栽种了一颗花椒树和一颗樱桃树,园子再往右边是范家的林权地,在边界上还有几颗杏树。在我们住的那孔窑洞右边,还有一孔大窑洞,窑顶右侧塌了几块土,不能住人了,也没有门窗。因为黄土的粘性很好,那孔窑洞一直都在用着。在它的前半部分按了一个石碾子,窑洞的后半部分我们用来放柴火。

地下庄几乎是葛庄位置最低的人家了。崖上就是其他人家庄院底下的一条路。可是地下庄面向东方,能够清晰看到每天早上金黄的太阳。地下庄也有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山里的野兽要是来造访,地下庄也是最容易被找到的。所以妈妈每天晚上最要紧的是把门收拾好。

那时候,爸爸正是年轻力壮。爸爸和妈妈在地下庄的正上方修建了一个沿崖型庄院,葛庄山脊这边的庄子都是面朝东方。正面子上有三孔窑,院里留了一个土堆,在土堆上挖了一个小窑洞和一个小洞,那个小窑洞用来养家驴、牛和羊,那个小洞是让猪居住的。土堆上后来还挖了鸡窝和兔子窝。这是我家最正式、最阔气的庄院,这个庄院右边是四爸的老庄,德平哥成家后居住了。左边是俊顿哥家的庄基,所以,两边膀子上没法修建窑洞。

一九七九年,母亲在这个新修的庄院里生下了小弟。父亲异常高兴,父亲说自己有两个儿子了。小弟小时候皮肤特别黑,又是计划生育紧张时妈妈躲到外婆家才生下的,给他上户口费了些时间,我们都把他叫老黑。父亲说,老黑是他的“当心捶捶”,可是很宠爱的了。

修建这个庄院,应该也有爷爷和奶奶的帮助,但工程的主要完成者是父亲和母亲。母亲说:“这个窑是我俩一䦆头一䦆头挖出来的。”父亲没有说过这件事,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庄院是父亲最喜欢的。父亲不善于种树,母亲随手栽的苗都能活,父亲不行,但父亲特别善于饲养牲畜,父亲养毛驴、牛和羊都很成功。在土堆的那个小窑洞里,父亲饲养的牲畜茁壮生长,在土堆前面,父亲和母亲用修窑的土填平整理出来一个很大的菜园,在园子边上栽上桃树和杏树,园子中间栽上了苹果树。母亲还载了四个泡桐树,说是我们姊妹四个一人一个,等我们长大成家时,它也成材了,用来做家具。我们的那个窑洞庄院,人丁兴旺,六畜繁衍。母亲养了兔子,老母猪,能当妈妈的猫和狗,还有一大群鸡。当毛绒绒的小猪仔,小狗和小猫被生出来时,光阴便在我们那个庄院里被软化了,温柔了,照亮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祖国渐渐繁荣富强。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城市里开始高楼大厦,南方乡村也向着小楼林立发展了,黄土大塬上的居住时尚渐渐演变成了砖混结构的平房,或者水泥辅助的二层小楼,人们不再非常重视曾经的窑洞院落。有财力的人们开始修建新兴平房了。这流行的时尚,让年轻不知事的我们忘记了、忽视了父亲的功业,忘记了、忽视了父辈的功业。

父亲没有说过,也许他没有意识到。母亲也没有说清,也许她也不曾体会到。一个农民能够给予妻子的爱情,不就是一个安稳的、繁荣的家么,何况这个家,这个窑洞,是他一下一下、一次一次挖崖移土建造出来的。

No.5 不会坍塌的窑洞

北豳王国在庆阳开辟了农耕文明,从不窋开始,就建造窑洞,作为人们的居所。从四千多年前开始,窑洞就不只是居住的空间,它产生于农耕文明,也参与建设了农耕文化。它的方正、稳定和厚重后来就渗透到住在庄院里的人们的血液里了。

葛庄的人,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无论他们后来又住在了哪里,在骨子里骨髓里他们都是窑洞文化的传人,他们是可靠的,也是接纳的。

现在的葛庄,还在住窑洞的人已经是极少数,几乎所有的人都住在了平房里。葛庄还有很多人,离开葛庄去了异乡。当年的庄院,当年的窑洞,已经废弃了,那些窑洞也有坍塌的,但是留在人们记忆里的窑洞一定不会坍塌,那里是敞亮的、温暖的,怀抱着葛庄人世世代代的爱情,世世代代的亲情,世世代代的永不被生活所埋没的热情。

(董志塬上最典型的庄院:地坑院)(原图来自百度)

系列链接:

葛庄叙事系列之一:无题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9594-1258306.html

葛庄叙事系列之二 :序言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9594-1260519.html

葛庄叙事系列之三:于归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9594-1260761.html 

葛庄叙事系列之四:相关1985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9594-1261143.html 




https://wap.sciencenet.cn/blog-279594-126131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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