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薇. 评《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 现代传记研究，2013（1）：256-260

这套传记是有“中国现代医学之父”之称的伍连德（1879—1960）①英文版自述Plague Fighter: The Aut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的中译本。原著由伍连德亲自执笔耗时七年完成，于年由英国剑桥的公司出版，全一册共667页，插图30幅。如今，中译版在相隔了半个世纪后，分上下册于2011、2012年出版。这对自新千禧年前后以来因重新发现伍连德，逐渐意识到伍之经历涉及许多中国近现代史相关领域如医疗史、海外华人研究等故伍之自传不啻为一丰富文本，可资传记研究、历史研究等参考的中文世界读者而言，无疑乃一大好事。

自述是伍连德晚年时为追忆其自身经历及许多参与过其生命历程的人物而撰写的。这个写作目的从其自述献辞、全书结构和内文叙事获得清晰反映。首先是献辞。伍连德声明，自述是为了铭记其过往七十年的人生岁月中，在其事业初创和取得成功的过程里直接或间接提供过帮助的人们而动笔的。因此他以此传记纪念并呈献给两个影响其生命极巨的人：一是年时任中国外务部右丞并向清廷推荐伍连德前往爆发东北鼠疫的满洲里调查灾情及全权指挥抗疫事务的施肇基；一是伍连德在剑桥大学依曼纽学院的导师兼后来的终生好友威廉·内皮尔·肖（Sir William Napier Shaw）爵士。可以说没有施肇基的举荐便不会有后来因抗疫成功而将中国医学的现代化及个人医卫实务与研究成就推向国际舞台，从而在中国甚至国际现代医疗史上名留青史的伍连德。施笨基可说是伍连德在中国开展长达三十年的医卫事业之伯乐。另一方面没有威廉内皮尔肖亦师亦友的指导、关怀和帮助伍连德便难以在初抵伦敦留学时感觉宾至如归并得以向海峡殖民地申请延长其女皇奖学金至五年，然后终于在24岁成功取得成为科学家必要的硕士和医学博士学位。

由此可见，伍连德的自述乃以包括其自身和为其提供过助力者的人与事功为基调。其次，自述共二十四章，可按内容分为四大部分，排序同样显现伍连德以功业引导人生纪事的书写策略。第一部分共四章记述名声鹊起的功绩如何让伍连德连带中国的名字在世界备受注目，将其个人际遇与清朝甚或中国医学的形象直接挂钩赋予伍连德及其自述以非同凡响的价值和时代意义。开首的四章细致地阐述了1910年满洲里的黑死病以及在伍连德指挥下成功扑疫后首个由中国召开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万国鼠疫研究会议并涉及有关肺鼠疫研究的基础和三次肺鼠疫的比较。关于满洲里鼠疫情况的亲身经历与专业记述掀开其传记序幕，彰显了伍连德对自身记忆、纪念及希冀传诸后世的焦点所在：记功并将其个人与中国历史及中国医疗卫生现代化历程密切关联，以敷衍身世。

伍连德将其人生故事的时间和空间主轴定位在1910-1911年满洲里鼠疫的初试啼声之后。第二部分第五章至第九章，主要以倒叙方法交代其背景出身、家庭状况、在出生地英属马来亚成长和受教育的少年时代到英国、巴黎等欧洲国家留学的历练以及毕业后辗转至中国之前在马来亚的执业经验和从事社会改革的际遇。身为土生华人的伍连德虽为马来亚本土精英，其本身也感念英殖民地的培育，但这一部分的内容颇可见出作为海外华人知识精英的他对西方统治政权和中国原乡的观感，其被动的姿态和幽微曲折的情思有别于学界一般对土生华人精英或接受西方高级教育的知识分子之想象，平实而富参考意义。

第三部分包括第十章至第十六章，主要记叙伍连德于1911年扑灭瘟疫并主持奉天国际会议后在中国三十年来所从事的其他医疗、防疫、公共卫生和社会福利等事业在展现个人于推动现代医学发展、防治霍乱等传染病、建设公共卫生设施、普及化医院等方面的功业之余也揭示中国医疗卫生现代化进程中，本土政治、国际势力、社会文化等力量的介入。在此，伍连德的实际作为包括了担任东省防疫事务总处总医官，并先后以其声誉协助创建北京协和医学院、协和医院、北京中央医院（今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今哈尔滨医科大学前身及其他检疫院所、医院、研究所、医校等二十多所同时倡建中华医学会及主编《中华医学杂志》。1930年，也是在其倡导下中国政府从列强手中收回海关检疫主权，并由他出任国家海港检疫管理总处首任首长。直到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他才返回马来亚悬壶济世。

第四部分为第十七章到第二十四章是伍连德对于一代时事情势与所身处或经验的地方、国家、民族与人生省思的散论感性与知性兼具。其中包括了反思毒品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刻印在华传教士的医疗事业上的贡献；感思他所出席过的国际会议；指陈其足迹所及之国家民族的特质；并且尝试比较中西医之别异。回返马来亚后的伍连德，于人生的古稀之年开始借助大量资料撰写回忆录。此时繁华落尽这最后一部分的行文愈到书末愈显出其回归生命原初的倾向，笔墨出入于宏观多元的世界与民族感怀，兼及具体而微的本土关怀和人生反思。他不仅叙及出生地马来亚和马来人的历史关切。写作期间错综复杂的马来种族政治问题，篇末更以聚焦家庭生活、追思故人等内容探讨知足如何可为长寿之道为全书作结。

如此的结构方式不免流于散漫却清楚显露伍连德对自身生命实践、所处时空及识人的感思与价值排序。整体而言，自述的内容因伍连德自身的阅历、见闻和感思之丰沛而广泛多元。在纵的时间方面，自清末、民初直至国民党政权崩溃；在横的空间方面，则以中国及马来亚为主，涵盖日本、印度、巴基斯坦和英国、美国、法国等东西方诸国。伍连德自我定位为出身海峡殖民地华人、学成西式现代教育的医学工作者兼科学家，而其关注的事物除了医疗卫生之外，亦不乏政治、教育、宗教和社会生活等人文省思。这主要是由于他明确表示，其自述的另一目的，是希望借由忆录其奉献了最美好岁月而亲身参与的一段历史，突出中国这个曾历经无数兴衰的国家如何在不断动荡的世界情势中蜕变，并在其晚年回顾生平的20世纪50年代，争得当时的世界地位。因此，伍连德往往将临床或灾疫现场所观察到的现象与儒家文化浸濡的中国世俗价值观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孝道、重视福寿禄等观念一并思考，显见了一个海外华人科学知识精英隔膜却又关切的文化思索。

伍连德的自述对学术研究的贡献与价值是多方面的。首先在于中国科学史——尤其是现代医疗史方面。自述从1910年的东北鼠疫谈起。这场鼠疫是中国现代医疗史上的重要起点，并涉及了中国与俄国、日本甚至其他西方列强之间复杂的政治角力和文化政治，伍连德的亲身经历提供了学者观察中国现代进程的多个方面。与此同时中国近现代史上许多重要的政治人物纷纷出现在伍连德的记述中，反映了世纪初中国医疗卫生的政治性、社会性和集体文化观，细致地写实了中国在医疗现代化进程中的处境，值得有志于中国近现代医疗史学者的阅读。

其次，伍连德也宣称，其自述目的之一也在于纪念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因此，他不仅从专业上记叙许多他接触过的清末民初政治人物如锡良、袁世凯、施肇基、唐绍仪，公费留美一代陈友仁、伍廷芳、辜鸿铭、梁启超、林语堂等人之功绩、才能与为人，更不吝笔墨记录他与这些历史人物的交谊以及对他们亦公亦私、又专业又个人的评价从而让这些人物展现不同于正史叙述的生动面貌、复杂处境与鲜明个性对中国近现代历史有兴趣者读来或有不同体会。

另外，伍连德的自述对海外华人研究也有价值。伍连德本身就是以商贾为大宗的海外华人研究中少数被注意到的科学界先驱。在其自述中，他以切身经验说明一己如何在因缘际会之下于英属马来亚施展抱负受限之际选择到中国发展的过程和思想挣扎。相对于一般认为返回中国发展之华侨皆出于“爱国”的普遍印象，伍连德自述中的心路历程展示了世纪华裔知识分子更复杂幽微的海外处境与身份认同选择，有助拓宽与深化对历史中海外华人的认识。同时，伍连德的自述不仅涉及医疗卫生方面的功绩也旁及其早年与晚年在英属马来亚的社会关怀和实践，展现了他作为一个医界先驱和社会改革分子的面貌，为海外尤其新加坡与马来西亚华人研究提供了研究资源。

上述贡献本已存在于英文版的伍连德自述中，此次中文版崭新面世，让广大 的华文阅读世界受惠更多此自述的价值亦倍增。这主要是因为伍连德作为一有功于中国现代医学的工作者，在其自述中充斥大量专业医病卫生之名词术语，即使阅读英文无碍者一时也难以消化。如今获得在中国微生物界服务过半世纪的程光胜、从内史角度研究伍连德的哈尔滨医科大学马学博两位学者共同翻译这些医学用语与许多中国东北地名获得了专业的译介。

同时，伍连德身为一海峡殖民地华人，其自述行文不乏南洋人名地名和习惯用语，这一部分则获得任职新加坡媒体的王丽凤译校，并有多位新马地区的学者于各层面提供帮助。如此种种都让这中文版伍连德自述得以在距离原著五十年后，以通行于中国和新马这两个伍连德主要根据地的现代汉语重新问世。而且译者又在正文中附加了小标题也让各章内容更为清晰易读。除了语言之外，中文版也包含了一些原著所没有的内容，是富有价值的参考资料。例如英国剑桥李约瑟研究所荣休所长何丙郁便在其执笔的序言中，以其自身升学时受伍连德推荐的亲身经验，指出后者奖掖后辈不遗余力的美德；复以其所在的李约瑟研究所披露伍连德当年向李光前筹款成功而开启该享誉国际的科学史研究所向华侨筹款以维持学术活动运作的传统。另外，伍连德长女之序言和所补充的数十帧珍贵图片，也让中文版的史料价值进一步提升。尽管如此，由于中文版上下册的出版相隔了一年全书缺乏一个完整的译者序言，对有意关照此传记在隔世纪后以跨语际、跨地域跨领域之姿出版的读者而言，不啻美中不足。而且书末的索引似乎并未能有效体现其检索功能。同时，“自传”（autobiography）—变为“自述”，如此的翻译与体例区分标准何在，或仍需译者与本书所属丛书主编细细厘析。

综合上述瑕不掩瑜的特点，这一套两册包含了医学史和人文社会科学内容的中文版伍连德自述，不仅直接裨益中国医疗史的内外史研究，更体现传记之于中国近现代史和海外华人研究等领域的帮助充分突出了现代传记的史料研究价值与多元诠释。这是一本内容丰富、跨越多重领域、资料与讯息都极其原始珍贵的传记值得强力推荐。

陈雪薇：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