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为要 一视同仁 李苦禅先生的言与行

北京晚报 | 2022年06月11日

　　龚继先

本文作者龚继先与李苦禅的合影

李苦禅对龚继先的为艺、为人给予很高评价，他曾在龚继先的个人画册出版时写道：“继先弟与我交游多年，为人心诚学切，艺业大有进展，如此急进不怠，前途无量，极有作为。”

　　1958年，我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回忆李苦禅先生上的第一节课，印象真是深刻。一上来，他先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人，必先有人格方有画格，人无品格行之不远，画无品格下笔无方。”他说自己1919年初到北京时，为了维持生计和学业，曾以租拉洋车为生。一次，他拉一个人到西什库，赚了五十三个铜子。这一趟跑下来全是汗，连后背都湿透了，但他不敢脱棉袍，寒风凛冽，吹风极易感冒——他不敢生病，一旦生病便不能拉车，生活也就没了着落。拉车劳累收入却微薄，每天还得交“车份儿”，吃穿自然是不敢讲究。苦禅先生说他那会儿效法范仲淹，一天指着半锅杂合面粥勉强充饥，放凉后用筷子分成三块，早、中、晚各吃一块。碰上手头紧，两天才能吃上一个饼子。拉车费鞋，他只能从地摊上买“竿儿挑”的旧货——“竿儿挑”是老北京的一景，旧鞋摆了一地，买家看中哪双，摊主就用长竹竿挑过来。就这样，苦禅先生白天拉车，晚上住在寺庙里画画，省下来的钱都买画纸和颜料了。

　　1937年日寇占领北平时，苦禅先生住在柳树井2号，以卖画为生。因为不少学生和朋友是地下党，他的住处经常成为地下党秘密接头的地点，他还掩护过抗日的人士。1939年5月，苦禅先生被日本宪兵抓进监狱。在狱中，他遭受严刑拷打，但他有气节，在心里反复默念着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绝不招认一字。日寇知道他是名画家，又苦于没有实证，只好先放他出狱。出狱后，苦禅先生为了生计到天津卖画，暗中继续资助地下工作。

　　在中央美术学院教书时，苦禅先生的收入并不高，他经常无偿赠送自己的画作，即使拿到市场上出售，价格也很低。他慷慨大方，每每看到学生生活拮据，他总会伸出手帮一把，或赠予笔墨纸张，或代为购买颜料。有穷苦的学生毕业后到北京看望老师，苦禅先生仍会给他买回程的车票。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苦禅先生真是把我们当成亲生孩子来对待的。

　　苦禅先生爱护和帮助学生是一贯的。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任教时，学生李霖灿因为贫困，到年底付不起学费，即将被除名。同学们聊天时谈起这件事，碰巧被苦禅先生听到了，他去财务科对工作人员说：“李霖灿的学费由我来付！”这件事李霖灿一直记着，后来他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任副院长时，总向众人谈起。苦禅先生的课，课堂气氛十分活跃，他爱和大家讲话，而且经常是连画带讲；说到兴起、画到兴头上，他会拉个“云手”、来个“起霸”，偶尔表演一下武功招式，用以比喻画中道理：“戏画一理，都是写意艺术。”他还时常讲到岳飞，要求我们精忠报国、一身正气，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苦禅先生对学生的要求严格，对自己的要求更严格。他上课从不迟到，课前会和我们聊聊天，点评一下作业。下课铃响了，如果他正在示范作画，会继续画下去，直到画完为止，从不敷衍了事。在课上示范的多数画作，他都送给了学生。有同学上课时带来一张纸，说：“老师，我这里有一张好纸，您试试？”苦禅先生是来者不拒，欣然为学生动笔。后来实行教学分科，他教的学生少了，大家更是“得寸进尺”，上课时差不多人人带纸，都想着老师能给画上几笔。1959年，我得到一张非常好的纸，苦禅先生看后说：“非常好，我给你画满，给你题满。”结果为我画了一件一丈六尺长的手卷……他非常谦虚，在画上题写“大而犷，虚不实，还须下十年苦功耳”。艺术教学讲究口传心授、耳濡目染，我们看苦禅先生怎么画画、怎么蘸墨、怎么下笔、怎么回笔，同样一支笔，在不同人的手中会产生不同的变化，能各自“妙笔生花”，非同凡响。

　　当时，苦禅先生住在煤渣胡同的中央美院宿舍，距离学校只有三五分钟的路程，我们这些学生经常去家里“上小课”。他热情好客，我们一去就围在画案边，帮他研墨，看他作画。

　　苦禅先生边画边讲，而且讲得妙趣横生。他说早年间在北京有一位老师，教学生“用海水怎么画，用湖水怎么画，用井水怎么画”，有学生想调侃一下老师，便问：“用汽水儿怎么画啊？”苦禅先生说：“你看，这老师故弄玄虚，废话连篇，这是误人子弟！”他还以某人所写的一通碑文举例：“行善莫过于修庙，修庙莫过于修二郎庙，二郎者，老郎之子，大郎之弟，三郎之兄也。其庙既成，有树焉，人皆言树在庙前，吾独言庙在树后也。此庙有门，叩之锵锵然，推其门滋滋然，入其门有鼓，敲之咚咚然……”说这就叫“废话连篇”。苦禅先生认为在做人上要诚信踏实、在创作上要扎实精炼、在构思上要灵活多变。确实，他就是这样的人，有大师之魄而无市井习气。苦禅先生的大写意画笔墨苍劲、线条灵动，其时他又享盛名，想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他不太懂得应酬之道，却始终保持着善良、大度、豪爽。

　　一位欧洲的女王曾到中央美术学院访问，学院安排叶浅予先生负责接待。他请苦禅先生为贵宾现场作画，我和三四个同学都在场。苦禅先生提笔即上，笔笔相生，一鼓作气，十分钟便画就一幅四尺整纸的《松鹰图》。女王很兴奋，她的一位大胡子随从更是激动，为表示感谢，抱着苦禅先生左亲一下，右亲一下。事后，苦禅先生笑着对我们说：“这‘大胡子’挺硬，扎得我生疼，他们从没见过中国的大写意！”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我的同学王振中是沧州人。一次，他家乡的一位老农带着自己的画来中央美术学院请苦禅先生指点，苦禅先生照样热情接待，细致品评。总之，苦禅先生平易近人，无论接待谁，从不问是什么来头，皆一视同仁。

　　苦禅先生表里如一，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教学时也特别开放，总教导我们要兼收并蓄、广纳博收，不仅要学习艺术，还要掌握文学、历史、戏剧等各方面的知识，以此丰富视野，增长见识。老师的一言一行，会对学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如今八十三岁的我，能在大写意创作方面有所收获、有所感悟，离不开苦禅先生无私的倾囊而授，以及他行胜于言的谆谆教导。

　　（本文作者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