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的博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周可真 苏州大学哲学教授

博文

顾炎武的诗文成就——顾亭林诗文研究(五)

已有 13142 次阅读 2009-5-2 12:18 |个人分类:顾炎武专论|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顾亭林, 诗文

 

顾炎武
顾炎武
1613 - 1682
中国 江苏 昆山

 

按顾炎武平生履历,其诗文创作活动大体可分三个时期:崇祯时期、顺治时期、康熙时期。 

崇祯时期是顾氏诗文创作生涯的预备阶段和初创时期。这期间,他在应付科举考试而为贴括之学的同时,也往往从诸文士赋诗饮酒[1],不过其传世者极少,至今所存者仅有文字已残缺不全的《题叶圣野襄画卷》一首(1642)和只能大致推定为甲申以前作品的《和若士兄孔昭元奉诸子游黄歇山大风雨之作》一首[2],而现存于《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的散文中,可以断定为明末所作的仅有《亭林佚文辑补》中的《与归庄手札》8篇。从他在这期间致归庄的一则手札中可以了知其原委情由之大概:

 

“弟诗不足观,以比兄作,则瓴之于宝鼎矣。何足!敬完赵。吾辈不能多读书,未宜轻作诗文,如盆盎中水,何裨于沧海之大,祗供人覆瓿而已。予将守口如瓶,不作雷鸣之瓦釜矣。”[3]

 

由此推想,顾炎武在这时期刻意创作的诗文原本就不会太多,何况其后来又曾对潘耒说:

 

“读书不多,轻言著述,必误后学。吾之跋《广韵》是也。……平生所作,若此者往往多有,凡在徐处旧作,可一字不存。”[4]

 

故纵使其早年诗文作品并不算少,至潘耒编刻顾诗文集时,他出于尊重先生遗愿,也会有意将这些旧作弃之于集外。

 

入清以后,顾炎武的诗文作品渐次增多,王蘧常先生所编《顾亭林诗谱》统计,顾炎武一生赋诗凡332428首;而现存于《顾亭林诗文集》的散文则有316[5],此外尚有佚文《致归元恭札》(16671[6],其中可以断定为清顺治年间作品的有二十余篇——包括议论文6——“乙酉四论”(1645)、《庙号议》(1646)、《庙讳御名议》(16464——《杨氏祠堂记》(1654)、《都督吴公死事略》(1656)、《齐四王冢记》(1657)、《拽梯君祠记》(16597——《方月斯诗草序》(1656)、《礼仪郑注句读序》(1657)、《吴才老韵补正序》(1657)、《劳山图志序》(1657)、《营平二州事序》(1659)、《顾与治诗序》(1660)、《吕氏千字文序》(1661墓志、行状4——吴同初行状》(1646)、《先妣王硕人行状》(1646)、《歙君墓志铭》(1646)、《汝州知州君行状》(1657;可以断定为康熙年间所作者,有议论文4——《北岳辨》(1662)、《郡县论》(1664?)、《钱粮论》(16631677之间)、《生员论》(约16681677之间)10——《肇域志序》(约1662)、《吴才老韵补正序》(1657)、《西安府儒学碑目序》(1663)、《朱子斗诗序》(1663)、《程正夫诗序》(1666)、《音学五书序》(1667)、《钞书自序》(1668)、《初刻日知录自序》(1676)、《广宋遗民录序》(1679)、《音学五书后序》(16802——《书杨彝万寿祺等为顾宁人书籍启后》(1662)、《书太虚山人象象谭后》(16794——《五台山记》(1663)、《裴村记》(1663)、《复庵记》(1663)、《圣慈天庆宫记》(1666墓志、行状5——《书吴潘二子事》(1663)、《文林郎王君墓志铭》(1672)、《从叔父行状》(1673)、《常熟陈君墓志铭》(1675)、《寇公墓志铭》(1679杂文6——《谒宫文一》(1662)、《谒宫文二》(1663)、《谒宫文三》(1669)、《谒宫文四》(1677)、《广师》(1678)、《华阴县朱子祠堂上梁文》(1681;此外,绝大多数为不同时期的信札,可以精确系年者约70余篇,其中较重要的有《与潘次耕》1666;载《亭林文集》卷六)《与友人论学书》1667;《文集》卷三)《与黄太冲书》1676;《亭林佚文辑补》)《与施愚山书》1679;《文集》卷三、《蒋山佣残稿》卷二)《与次耕书》二则1679;《文集》卷四、《残稿》卷三)《与史馆诸君书》1679;《文集》卷三、《残稿》卷一)《与三侄书》1679;《文集》卷四、《残稿》卷三)《答徐甥公肃书》1680;《文集》卷六)《病起与蓟门当事书》1681;《文集》卷三)等。另外,尚有未传世之作如《诸忠义传》(至晚写成于1655年)《莘野集序》1681)若干篇。

 

    顾炎武的诗文还在吴炎在世时(案:吴以康熙二年罹湖州史狱难)即享誉文坛。如前所述,据吴炎称,顾炎武与归庄的古文均曾得到大文豪钱谦益的“许可”。又据归庄说,对于顾炎武的诗古文,“即灌老诸公,皆击节称赏;四方之士见其诗古文者,往往咨嗟爱慕”[7]

 

    不过,后世的文人学者似更青睐顾炎武的诗。例如,清·杨际昌曾评论说:

 

   “经史学问,词林如竹考核称首,遗民中黄太冲(引者案:即黄宗羲)、顾亭林(炎武)相望江浙间……顾文逊黄,黄诗逊顾。[8]

 

杨氏特别欣赏顾炎武的诗,是因其认为顾诗具有“清雅有法” [9]品格。他对顾诗艺术特长的这一高度概括,其实是基于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浙江秀水人。顾炎武学友。16291709对顾诗的一段评论:

 

   “诗无长语,事必精当;词必古雅,抒山长老所云清景当中,天地秋色,庶几似之。”[10]

 

朱氏这段经典评论,常为后世顾诗评论家所引述。近人对顾诗的品评,其大致亦不外乎此。如陈友琴(笔名珏人、静岩,男,安徽南陵人,19021996先生认为,顾诗的艺术特色在于:

 

   概括性强,无废话,无冗字;含蓄、凝重;“诗无长语,事必精当,词必古雅”;“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11]

 

先生也指出顾诗的缺点,是过于着重声韵对偶,用典较多,体裁变化较少,且过于爱写律诗,而尤以长律为多。[12]不过,先生视其为缺点者,却未必就是其缺点。例如,其用典较多,就未尝不可以理解为是其诗“词必古雅”的一种表现。再如,其律诗特多,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正是其诗“有法”的一种表征。而由于其律诗特多,其体裁自然也就显得变化较少了。

 

    以上所论,是为顾诗艺术形式上的总体特色。然而,人们之所以欣赏顾炎武的诗,却并非都是从其艺术形式着眼,也有从思想性方面去欣赏它的。

 

    例如,冯鲁川(清代古文桐城派著名学者,山西进士,由刑部郎简放庐州知府)先生就是从思想性方面来鉴赏顾诗的。他指出:

 

   “牧斋、梅村之沈厚,渔洋、竹坨之博雅,宋元以来亦所谓卓然大家者也,然皆诗人之诗也。若继体风骚,扶持名教,当时不容己之言作后世不可少之作,当以顾亭林先生为第一”[13]

 

冯氏之见,实有其高明于朱(彝尊)、杨(际昌)之辈者;他所见及的顾诗所具有的“扶持名教”的作用(其意显指贯穿于顾诗中的爱国精神于世人大有教益),恰恰是为明清之际其他诸大家的诗所稍欠甚或根本缺乏的。应当说,冯氏这个见解是相当深刻的,也是切于实情的。顾炎武的诗,确有如冯氏所说的那种社会作用,虽然这种作用有其历史局限性,于今而论,其积极意义显然是要大打折扣了。

 

    要而言之,顾炎武的诗作成就,本质地体现在其寓“名教”之心于“古雅”之辞,历史性地达到了其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统一。

 

    至于其文章,顾炎武曾自称“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14],应该说,这倒并非是他的过谦之辞,而乃是基于其知己知彼的如实之论,诚如朱东润(江苏泰兴人,我国著名的教育家、传记文学家、文学史家,18961988先生所评,顾氏之文具有“善用典实,熨帖切当”,“不事藻饰,纯朴感人”之特点,故较诸喜好“在字句声律上做功夫”的朱氏(彝尊)之文,便显得不如后者那样“尔雅”了。[15]

 

 顾氏文章的“纯朴”和他的文学思想有着内在联系。其著书立言乃以“救民以言”[16]自命,因而以“文须有益于天下”[17]严格自律,故其为文也“不贵多”[18],而特重创新[19];其行文则只求“辞主乎达”[20],以此之故,遂不经意文字藻饰,而是重在切当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在追求其文章“有益于天下”上做功夫。这也正如其做诗,以其奉行的是“诗主性情,不贵奇巧” [21],即恪守“诗以义为主,音从之”[22]的原则,故并不专注于诗之韵律以求其“所以为诗”,而是在保证不失其“所以为诗”的前提下,务求不失其“所以为我”[23]

 

顾氏之文的“纯朴”与其诗之“古雅”,从本质上说,其实都是表明其在艺术形式上达到了如他本人在评论“魏晋以上”的“古人”之诗所说的那种“变化自然” [24]的境界。其诗文艺术何以能入此高妙之境呢?

 

其友人王宏撰(字山史)在评论其著述成就时,曾称道顾炎武“留心经术,胸中富有日新,不易窥测,下笔为文,直入唐宋大家之室”[25]。顾炎武另一位学友程先贞(字正夫)曾称述曰:

 

    东吴顾征君亭先生,今之大儒,于书无所不读,习熟国家典制,以至人情物理,淹贯会通,折衷而守之,卓乎为经济之学者也……其著述之富,汗牛充栋,要皆崇正黜邪,一轨于圣贤之微旨。抽关启钥,尽见其全。其辩详以核,其论典以要;其思平实以远,其义纯粹以精。本于经而不泥于昔,闻原于史而不拘于成说。多前贤所未明,一旦自我发之者。自汉、唐以来,诸儒林立,观其意思,略于郑康成、王文中辈相仿佛,皆能深造理窟,力追大雅,以斯文为己任者也。以视今之作者,不啻奏黄钟大吕于秋虫响答之前,其巨细不侔矣” [26]

 

要之,顾炎武所以能在诗文创作上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归根结底是由于其博学多识的缘故。事实上,早在明末时,顾炎武就曾对归庄说过:“吾辈不能多读书,未宜轻作诗文,如盆盎中水,何裨于沧海之大,祗供人覆瓿而已”[27]。及至老年,他又对弟子潘耒道:“读书不多,轻言著述,必误后学。”[28]足见,主张为诗作文必须以博学多识作为基础,是顾炎武平生一以贯之的诗文创作之道。正是由于其自觉地坚持和贯彻了这一创作之道,他才能在文学艺术上达到“变化自然”的高妙境界。其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一方面以其“好古而多闻之实学”功夫为基础,同时又是其“好古而多闻之实学”功夫的体现。

 

 



[1] 《亭林文集》卷五《吴同初行状》。

[2]此诗为潘耒所编刻之《亭林诗集》所原缺者,是由清人吴映奎最早以《亭林先生佚诗》收录于其《顾亭林先生年谱》中的,但他并未对此诗的写作时间详加考订。直到王冀民先生作《顾亭林诗笺释》,才对其诗写作时间有所推断,谓:先生集中不收甲申以前诗,味此诗状物抒感,略无忧虞激愤之情,当系在学宫为秀才时往来应酬之作。(《顾亭林诗笺释》,p.1030

[3] 《亭林佚文辑补与归玄恭手札》。

[4] 《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

[5]详言之,《亭林文集》144篇,《亭林余集》16篇,《蒋山佣残稿》98篇,《亭林佚文辑补》57篇,《熹庙凉阴记事》1篇。这316篇中书信部分有些在内容上有重复之处,此类情况一般出现在既载《文集》又载《残稿》者中;其中有些书信极短,仅一二行字,但即便一行十数字我们也把它当作一篇来看待。

[6]详见拙作《顾炎武年谱》55.4条。

[7]《归庄集》卷五《与叶嵋初》。

[8]杨际昌:《国朝诗话》卷二,《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9]同上。

[10]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11]沈德潜:《明诗别裁》卷十一。

[12]详见陈友琴:《略论顾炎武的诗》,《光明日报》1964614

[13]转引自沈嘉荣:《顾炎武论考》,p.323

[14]《亭林文集》卷六《广师》。案:据朱彝尊自述,顾炎武还曾“盛称仆古文辞,谓出朝宗、于一(引者案:即侯方域、王猷定)之上”(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一《与顾宁人书》)。

[15]参见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1065

[16]《日知录》卷十九《直言》:“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

[17]《亭林文集》卷六《答友人论学书》:“窃以为圣人之道,下学上达之方……其所著之书,皆以为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致乎治平之用,无益者不谈”。《日知录》卷十九《文须有益于天下》:“文之不可绝于天地之间者,曰明道也,记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

[18]《日知录》卷十九《文不贵多》:“乃今人著作则以多为富,夫多则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

[19]《日知录》卷十九《文人摹仿之病》:“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20]《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

[21]《日知录》卷二十一《古人用韵无过十字》。

[22]《日知录》卷二十一《诗有无韵之句》。

[23]参见:《日知录》卷二十一《诗体代降》。

[24]《日知录》卷二十一《古人用韵无过十字》。

[25]王宏撰:《山志》。

[26]程先贞:《赠顾征君亭林序》,载沈岱瞻《顾亭林先生同志赠言》。

[27]《亭林佚文辑补•与归庄手札》。

[28]《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案:从文中“虽青主读书四五十年,亦同此见”的话,可知其文当为傅山五六十岁时所作。

 



https://wap.sciencenet.cn/blog-126-229430.html

上一篇:法理:博客言论也得小心用词(转)
下一篇:流感病毒频频爆发,人为阴谋?(转)
收藏 IP: .*| 热度|

1 刘玉平

发表评论 评论 (0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4-17 01:12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