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杨叔子：杨花作雪飞

范建

   我家窗外栽有几株小槐，几年前不挡阳光。如今，日渐长大的浓阴却遮住了光线。一到夏天，斑驳的光影中，可见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白紫相间，飘着槐香。“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韩愈的这首诗，总使我想起一个人。

    那是1992年春节前，在重庆大学采访，下榻该校招待所。一日晚，我的屋里新来一位客人。他五十开外，瘦小的身材，着一身酱色旧中山装，戴一副老式近视镜，乍一看，象是一位县城中学的教员。

   “您好”，他笑容可掬，语气神情谦恭老实至极。我无心与他搭讪，伏在屋内仅有的一张几案上忙着赶稿。起先，他歪在床头看一本机械方面的论著；渐次，便轻轻地踅到屋隅，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发呆。嘴巴无声地直动，我感到有些好奇。“先生，您这是？”

   他一本正经，“我那是打腹稿的习惯。在心里打稿子，嘴动但不出声。”

   噢，读书人又是长者，便又显出晚辈的不安来。我忙起身，“您，还是坐在我这儿吧”。

   “不，不，你用，我习惯了。我坐在这里打腹稿，过后写文章，一遍成。”这一解释，倒引起了我的注意。

   次日，重大的教授来看他，我才知道，他叫杨叔子，华中理工大学（现华中科技大学）机械系教授，新当选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此行，是作为重庆大学机械系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

   院士如此朴实，我一时惊讶无语，悔不该初逢时“坐视无礼”。当晚，我俩话语投机，一见如故。

   “您当了院士，在华中理工大学实现了零的突破，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真该向您祝贺。”

他慌忙摆手，恭敬地有些语塞：“个人算不得什么，荣誉应该归功集体。”片刻，他微吟了韩愈的两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杨花没什么才华，绝对赶不上万紫千红的鲜花。我只能算作是随风起舞的杨花，给大好春天增添一份春的气息。”以杨花自比，可见其谦逊与博大的胸怀。

   杨先生是理科背景，没想到对古典文学倒背如流。交谈中得知，他是世家子弟。他的父亲是当年国民党江西省政府主席李烈均的高级参议。当年，一部电视连续剧《李烈均》，其中的故事角色杨参议就是他的父亲。

   可是，他却走上了科学之路。

   1984年以来，他取得重大科研成果23项，获国家自然科学奖及部、省科技进步奖12项，发表学术论文330多篇，还被评为全国教育劳模、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获人民教师奖章……。可他还是说，这一切是大家做的，没有大家就没有我。

   说到集体，他立刻语畅如流。

  “1985年，我们接了‘钢丝绳缺陷状态定量检测’课题，这可是国际老大难，要用仪器检测出钢丝绳一个捻距断了多少根丝，丝断到一定数量，钢丝绳就断裂，轻则物损，重则人亡。这个检测技术世界上没有过关，于是，我们组织博士生、硕士生一起干，一年奋战，还真行，断多少根丝，最危险处在什么地方，全能精确测出。英、美两国的刊物迅速刊登了我们的论文。如今，我们的第四代检测装置也很快要问世了。”

   他递给我一份材料，那上面介绍了他的一个突出贡献是控制消除了金属切削加工中的一种重大故障，首次实现了无颤振切削，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他连忙解释：“这个项目的主要理论工作是师汉民教授在英国完成的，我仅是一分子。当时大家发挥的精神是‘人一能之已十之，人十能之已百之’。”

   从他的谈话中得知，这个集体还注重解决生产实际中的重大问题，为大型企业排忧解难。二汽曾从美国引进一种车床，振动噪声很强，加工曲轴时常折断，机床损坏严重，险些造成停产。后来，难题终于被他们攻破了，仅避免断轴一项，每年节约300万元。在机械设备诊断理论与方法等新兴技术领域创造出世界一流的佳绩。

   “杨先生，其实，你在这个集体里是起了主要作用的。”

   “不，不，是集体，我这是老实话。”他生怕埋没了集体。

   处处想着别人，是他一贯的为人。比如，劳务费、奖金，他拿的最少；成果、论文、专利署名，他争着后排或干脆不排；谁作了贡献，无论师生还是外单位合作者，他时刻将别人的报奖论功挂念于心。

次日清晨，我见他轻轻地起床下地，走进了卫生间，又轻轻地关上房门洗漱，不留一丝响动。回到房内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打腹稿。

   白天我们分别各干各的，到了晚上，像知已一样，一聊就是夜半。

   第三天，他要离开重大了。听说我没有去过三峡，便建议我去看看。“你游过三峡，一定要顺路到华工来看看。我回去后告诉我们校长黄树槐，让他来接待。”

   我只当是客套。也就笑笑。几天后我到武汉是清晨五点，一个电话把他从睡梦中叫醒。没想到，他竟很快找到司机来车站接。到了华工，他果真请当时的黄校长来接待，他坐陪。

   在华工的三天，杨先生从头到尾全程陪同。根本看不出来是个院士。

   快过春节了，招待所也要放假，服务人员想将我统一集中调到其他房间。他一听，面现不快。一了就好说话，而且总是谦和的杨先生却坚持不从。弄的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离开华工的半年后，传来杨叔子担任华中科技大学校长的消息。再后来，又传来他力荐他的徒弟周济当校长的消息……

   冬日夜深，我难以入眠，韩愈那两句诗又响在我的耳旁。于是，下意识望望窗外，尽管冬日尚无杨花，然而，我心中的杨花，正在吐露春天的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