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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 念 母 亲 精选

已有 5199 次阅读 2013-12-14 20:25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浙江大学, 怀念母亲, 同学会

四叔(陆雄飞)从杭州来,参加浙江大学建筑、工民建58级毕业50周年同学会。匆匆之间,先告知有新的“怀念母亲”版本。其情深、其义诚,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母亲生于清末,长于民国,是个“放脚”女人。经历了三个“朝代”的老人家,一辈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妇女。

我家在宁波市郊一个叫澥浦的古老渔镇。母亲自进这个家门后,基本上没有离开过老家。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已在上海安家的大哥、二哥再三请母亲去他们家住些日子,母亲也想念儿孙们,于是下决心去了趟上海。在大哥、二哥家各住了不到三个月。大城市的喧闹与古老渔镇宁静的反差,让她忍受不了。尤其不习惯那鸽子笼般的住宿条件。白天儿孙们上班、上学了,她在“笼子”里独受孤独;晚上下班、放学的回来了,她与大家共“享”拥挤。于是多次提出回老家,无奈只得把她送回来。还有一次是“未遂”出行。那是我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工作不久,当她知道当年的皇宫可让普通老百姓参覌,就产生了看看皇宫的念头。对于出生清朝末年的老人来说,“皇上”在她心目的崇高和神秘是可想而知的,能到“皇上”的金銮殿看看,当然是桩无比想往的事。当时我住单身宿舍,同室的同事表示可以暂时搬到别处去住。三哥是铁路职工,其亲属每年有一次免费坐火车的优惠,于是为老人家开了一张从宁波到北京的免票。万事俱备,却等不到母亲的光临。后来收到她的来信,说路太远,又怕不习惯北方生活,就不来了。以后我结婚了,又分配到住房,生活条件大有攺善,多次邀母亲来京,她都答应,却把行程都安排在明年。可是“明年”复“明年”,直刭老太太年迈体衰,走不动了,这个“明年”也就没有了。尽管母亲不来北京的理由有几条,我心中明白,主要还是老人家怕麻烦我们,她心疼儿子儿媳。可是没让母亲实现皇宫行的愿望,是我一个终生遗憾。

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四个,我是老四。老人家很爱孩子,从来没打过我们,也极少挨骂。如果真把她气急了,她可以几天不理你,尽管一日三餐仍是一丝不笱。这可是杀手锏,第一天可以忍受,第二天就忍不住了,就得认错。这样的“处罚”可以使我们老实几天。母亲教育子女有她的“理论”:孩子淘气不用担心,只要肯用功读书,长大了照样有出息。鉴于这种“理论”,她对我们读书是管得较严的。母亲没有上过学,但能认数字和一些简单的字,也能“画”自已的名字。就恁这种水平,根本辅导不了我们功课,可是她行使严格的监督权。每学期的成绩单和平时考试的卷子,她是必要审查的。只要单子上有八十分以上就高兴,八十分以上多了,就可能有两个水煮蛋的奖励。假期里我们贪玩,只要几天不看书,她就要我们收收“魂”,督促你去用功。母亲把书分为“正书”和“闲书”,“正书”是学校发的教科书,“闲书”是课外读物和小说。她不反对看闲书,但认为“正书得分数,闲书长见识”,读书人分数是主要的,所以应以“正书”为主,“闲书”为辅。而对我们的淘气,母亲采取宽容态度。记得有一年,我到离家十里地的姨妈家玩,因为淘气,倒裁在大水缸里险些丧命,吓得姨妈当天就把我送回家。闯了大祸,我觉得这次难免皮肉之苦,想不到母亲却淡淡地说:“以后要小心,死了就不能吃饭了”。她用一句最朴实的话,诠释了死的含义。母亲认为,孩子闯了祸,已经受了惊,如再过份责备,会吓出“灵魂”,就会成傻子、呆子。我们兄弟四个就是在母亲这种育子“理论”呵护下长大。长大后的我们,分赴国家各地,各自在金融、公安、铁路和国防工业战线上的岗位上默默地工作着,尽管没有“光宗耀祖”,但也平平安安,没有给父母惹事、丢脸。

在我国三年困难时期,我正上大学。当时浙江省保证大学生每月32市斤粮食供应,己经是很不容易了。但由于缺乏副食和油水,每天总处于半饥饿状态中。母亲心疼我,说要为我补一补,寒、暑假回家,她就在食堂为我订中餐8两(老称,合现称半斤),晚餐6两,且尽量挑“好”菜,而自己每餐仅吃3两(不到现称2两),吃我剩下的菜汤。有时我故意留点菜,她也总把它留给我下餐吃,而这一切不需我缴粮票(我的户口在学校,粮票在学校领)。我曽多次“抗议”过母亲的“不公”,希望减少我的定量,让她增加些,但老人家却“置若罔闻”,继续“我行我素”。最后,我不得不以“绝食”相威胁,母亲这才在“训斥”我不听话的同时,把她的中餐增加一两,这场母子的“粮食战”,终于以我的小胜而告终。假期结束,母亲还往往塞给我几斤粮票,一个假期耗尽了母亲所有粮食“储备”。我知道,这是她从自己每月22市斤定量中,从嘴里一口饭一颗米扣出来的,在当时情况下,母亲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牺牲自已的办法去呵护孩子。我大学五年级的寒假前夕,母亲来信说,希望我准时回家,还为我买了半只兔子肉过年吃。可是这个寒假偏偏是我报考研究生前夕,必须留下复习。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招收研究生很少,我报考的“爆破力学”专业,大概属於军工事业,系里指定我报考,且是惟一的一个名额,我是奉命应考的。把这个情况告诉母亲后,老人家不久就来信,説情况知道了,要我安心“好好读书”,注意身体,不要让先生(老师)担心。其实母亲很惦念我,可是她把母子亲情的“小局”让位给了“好好读书”的“大局”。结果研究生没有考上,也耽误了我吃兔子肉。半年后回家,想不到这半个兔子肉还给我留着。她用一层厚厚的盐和不知从那里搞来的半斤黄酒腌渍起来。每想到这些,我总会抑制不了自已,感覚眼眶湿湿的,鼻子酸酸的。其实,几乎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做,这就是母爱,一种可以牺牲自已,奉献一切而不图回报的爱,一种平凡中突显崇高的爱,这是世上最伟大的爱。

按照宁波人传统理念,男孩长大后到家乡外去工作才是有出息的表现。父母把四个儿子都陆续送到外地,父亲也长期在外地工作,家中只剩下她一人。母亲常对人说:“如果有个女儿就好了,可以留在身边作伴。”这种心情反应了她的孤独,也是我们作为子女的心病。我家有个相处几十年,关系极好的老邻居,生有三个女儿。见母亲这样欢喜女孩,就说把其中一个“过继”给母亲。这虽然是戏说,也没有办什么手续,却成了真实。姑娘朴实本份,且很能干,实际上承担起“过房囡”的责任,给孤独的母亲不但带来心理上的安慰,也得到生活上的照顾。“过房女婿”是镇里卫生院大夫,他就成了母亲的“保健医生”,“看病在家里,抓药送进门”。这个“过房囡”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直到送走了老人家。至今我和这个“妺妹”仍保持密切联系,真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当然“过房囡”的照顾并不能完全摆脱对在外地儿孙们的思念,除了四年一次的探亲假外,唯一办法是写信。母亲规定,每人每月给她写一封信。不识字的她能从信封上认出这是谁的来信,也能准确祘出哪天哪个儿子该来信了。如果谁写信迟了,她会烦燥不安,有时甚至会收到老人家的“责问信”。不过这样的信我们很少收到,因为我们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违反母亲规定的。同时我们会准时收到她的回信。她的信由“过房囡”执笔。这个“妺妺”完全尊重原作,按母亲的口述,一句不拉照写不误,连语气都是母亲的,整封信是篇原汁原味的母亲“原创版”。其实给母亲写信很简单,绝对是报喜不报忧,无非是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之类的“标准话”,也写些当地发生的事情和风土人情。我们兄弟散落各地,还经常较长时间出差在外,从这些地方发出的信件,也给母亲积累了不少信息,使她能知道许多地方发生的大事和风俗习惯。老人家是“双脚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乡下睡觉早,母亲躺着就想儿孙们,一会儿想这个地方儿子,一会又想另一地方的孙女,一个晚上能把全国“转”个遍,我们笑称她是“立足老家,放眼全国”。另外,我们每年还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乡土特产小鱼干。夏天,母亲在老街的鱼摊上买来一种叫弹涂(跳鱼)的小鱼,洗净、煮熟,晒干即成,是很好的休闲另食和下酒菜。这种鱼长约十公分左右,形丑而肉鲜美,是我儿时最爱吃的一种。母亲毎年都要晒上十几斤分寄给分散在各地的儿孙们,我们都倍加珍惜,不仅仅因为它味美,更重要的是它牵萦着母亲的牵挂,母亲的爱。

母亲爱喝茶,且仅喝绿茶。她一般不买茶店的茶,而是通过熟人买山里(茶区)茶。这种茶事实上是土制茶,新鲜而不作假。每年都要买十来斤。时间长了,这家茶农成了母亲的茶叶“专供户”,也成了朋友。每年清明后的一个月内准时送茶上门,有时还送些“笋干”之类的土产。母亲也热情接待,一般招待一餐便饭。她对茶具无啥要求,就是用普通带盖瓷杯。后来我去江苏宜兴出差,买一个紫砂壶给母亲,她爱不择手,从此跟随她多年的瓷杯光荣下岗。十几年过后,壶里又结了一层厚厚茶垢。不过母亲喝茶有个不好的习惯,每天晩上都把喝过的剩茶收拾起来,笫二天早上煮一下再喝一次,这可能是出于一种节约习惯吧。后来我们告?她喝隔夜茶不好,她也就不喝了。喝茶是母亲唯一嗜好,去世后,每去扫墓,总要供上一盒好茶,以示怀念。

母亲信佛,但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不过是一种信仰而已。除农历每月初一、十五吃素外,其它时间荤素不论。有时也会念念经,但不是雷打不动,主要还是排解寂寞和孤独。同所有信佛者一样,母亲坚信“报应”,认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世不报,来世必报”是哪个“朝代”都不会变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语、座右铭,也是她经常向我们灌输的“主题语”。母亲也相信“来世”和“因果”,因此对死并不恐惧。她认为死了即去另一世界,那就是阴间。只要今世不做坏事,多行善积德,到阴间就不会受苦,转世也可落个好地方。阴间有她的父母、公婆和我们的父亲,一去就可与他们相聚了。鉴于这种信念,她就自已准备后事。首先是寿衣,布料自己买,式样是俗成的,请个缝纫师傅做了全套寿衣。然后用布包好,先是放在柜子里,后来干脆放在枕头边,每年夏天还拿出来凉晒一番。其次是棺材。母亲怕死后火葬,好在当时宁波还没有强制推行火葬。土葬要棺材,母亲説这是她到另一世界的“床”。正好制棺材的木板家里有现成的,请木工打了一口白皮棺材。当年正值我回家探亲,从在宁波市区工作的同学那里要了桐油石灰,(那是极好的嵌缝材料,是造木帆船用的),买了红、黑油潻,把白皮棺材潻成里红外黑。还与另一在家乡工作的同学一起在棺材的一头刻了个大寿字,喜得母亲合不拢嘴,硬要留那同学吃晚饭。最后是坟墓。母亲説这是她阴间的“住房”,对此她的要求不高,够“住”就行。1981年我们兄弟四个在距家四公里的公墓园,买了父母的合葬墓。墓穴坐北朝南,还特意加大了墓碑,由擅长书法的三哥亲自写了碑文。四年后的的1985年,母亲驾鹤西归,享年79岁。我们把她老人家和父亲骨灰合葬进坟穴。从此父母又在一起了,而与我们却阴阳相隔。长跪父母墓前,我们黙黙祈祷:愿老人家在天堂愉快,我们永远怀念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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