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不出户，窗外传来鸟叫声。

醒来第一件事，想想今天可以做些什么吃吃。二根黄瓜吃一根，省着点，可眼前的是，早上吃什么。挞饼。昨天家里翻出一包做煎饼的面粉，奇了怪了，挞饼还有专门的面粉，未所未闻。

要说挞饼，就是现在说的挞煎饼，那可能是我唯一无师自通的一门吃饭手艺，还从不想让人知道，也不轻易显山露水，特别是阿爸姆妈，可能他们早就知道，只不过没有直接“点穿梆”过。

楼下的“晓弟”是弄堂里与我一起长大的赤膊发小，大名叫甄建华，敦厚结实，高大儒雅，可家里人都叫他“晓弟”，有点像沪语“小弟”一样发音，成了小字辈似的。晓弟喜好运动，学过武术，练过摔跤，人还正气，颇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可整个弄堂里还是就这么叫着。他爸是一家电机厂的资深工程师，怕他在外面学坏，出去时间稍长些，就站在楼上对着弄堂喊“晓弟，回家学毛选”，惹得全弄堂老老少少都熟晓，都快成了当时弄堂里的一景。有一回，老人家刚喊了大半句，从楼上看到我俩在一起玩耍，就眼开眼闭，拖着长长的尾音，自个进屋去了。

那时，我进工厂上班，他会等我中班下班，路灯下一起喝从厂里带来的“酸梅汤”或者“盐汽水”，然后一人一块细长的床板，一头搁在上街沿的石头上聊天，迷迷糊糊的聊，然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天亮了，弄堂里有人开始走动，出来要上班了，一起撤板回家继续睡。挨到小弟分配了，他家里有个阿姐是工矿，晓弟就只能插队，去了安徽淮北。每次过年回上海我俩都要单独搞几次“打牙签”，我上班算是有些零钱，熟菜店里拣几个菜，他拿一包淮北带来的花生，二个人在我家关上门尽情继续神聊。经不起花钱了，就换个方式，在家里抠些面粉出来，把煤球炉拎到房间里，二个人一边挞饼一边聊天，天南海北的，他说生产队的，我继续说厂里的，后来他当生产队长，我进了团委……

“晓弟”是个动手能力非常了得的人，说心灵手巧毫不过誉，能把一根筷子粗细的不锈钢片用简单的锉刀挫成看上去带有枪栓的冲锋枪模型、用不锈钢焊条做成无缝钥匙圈之类的工艺品，留下过几件中意的，可后来都给别人看看、看看，就再也回不来了。挞饼的时候，他说得多动得少，在外面从来没有说这样多的，还有些腼腆似的，在我家里当然我得多动动。挞饼技艺就是在那个聊着挞着，漫无边际的时候，慢慢炼成的。水放多了，就成了糊；盐放多了，加些糖，就成椒盐的；时间搁长了，焦的就成了锅巴；葱花是没有的，鸡蛋那就没想过……聊天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的，就像洋葱慢火煸炒，颜色不好看可香味浓郁，味道就出来了。油不敢多放，每个月家里也就这么一点，要“煎”那是现在有油才说的时髦话。全凭慢工出细活，一圈一圈的，由里到外由厚到薄，往外挪，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摊薄大饼的手法，这个手艺也是我不多的可以在他面前重复着，炫技似的。以后常听到有领导说要“做大蛋糕”，那一霎，脑子里常会老大不敬地掠过当时关着房门，任屋外寒风呼啸，二个人围着火旺的煤球炉挞饼的情景。

次数多了，家里面粉也经不起抠，就只能花些小钱，买些硬的水果糖，软糖贵，还经不起含。我俩都不喜欢喝茶，我只喝白开水，他抽烟，每年回来是一次比一次厉害，满屋都是烟味。过后，就要开窗通气，搞得每次爸妈一进屋依然知道“晓弟”来过了，满屋香烟气搧也搧不掉。可他们从来没有说什么，有时候阿爸会学着他爸的喊声“回家学毛选”，笑笑也就把我俩“聚餐”的事给混过了。其实阿爸也一样，家里的挂像，原本是用图书钉钉在墙上，后来怕纸张翘角被人说话，就用细长木条给四周固定住，后来再看砂皮砂出来的木条是白的，特地到外滩那里拷来点红漆涂上，算是给自己一个心定。

以后，晓弟上调回上海了，进了金山一家工厂当工人，知道是年年当先进，没多久还当了小领导。那时候我也搬了家，我俩碰过几次面，那时就不再挞饼了，我开始喝茶，喝的是清淡的绿茶，可他喝什么茶不讲究，要浓，烟瘾可是越来越凶，抽的量大，牙齿也黄了，一开口就是满嘴烟熏味。劝过几回，说是当生产队长时养成的，在农民兄弟中间不抽不中啊，也就习惯了，现在要一下子戒烟太难了，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来吧。再后来，他妹妹来信，说他生病了，在浦东周浦医院，肺里出毛病，终于出事了……

好久好久没有再自己动手挞饼了，想来童子功还在。可从不曾想挞饼还有专门的面粉，说是粗细搭配，咸淡适中……软糯鲜香，就差你动动手指，张张口，想来味道一定不错。

可那一刻，我想起了与晓弟在一起挞饼，那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