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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晓湖站在纽黑文市中心的一家礼服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橱窗里的一件黑色夜礼服。再过一个礼拜就是中国的春节，她想买件新行头去参加迎春舞会。钱晓湖从没去过中国人办的舞会，不晓得大家那天都穿什么，所以看了有一个多月，还是下不定决心。其实它很朴素，很典雅，线条流利，无肩无袖，腰间束起一个黑绸蝴蝶结，泡纱裙身一垂到地。她转过脸去，惟恐里面的店长又看见自己。大学已经念了快半年，生活就像那筛子里的沙，茫茫然地晃悠荡悠，直至惊觉身边的交集越来越少，空虚则越抛越长。她是夜幕上一颗新生的星，等不及地降临整个世界。而身边的人们，陷在各自的轨道中，听不见她尖叫着的喜悦。没有人理会她小小的悲哀，如果，这也算是悲哀的话。算了，她仰望着阴灰的天空，祖国的南方有千万人正困于雪灾之中，你还能有心情买这种奢侈品，也太虚伪了吧？

“你怎么跑这么远？我不是要你在STARBUCKS门口等我的么？”于倩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气喘吁吁地捧着一大杯咖啡。

“我没留神……就走到这儿了。”

于倩凑到窗玻璃前，仔细理了理刘海，转身开始赶路，“你最近有心事啊。”

“哪有。”她紧忙跟上，“对了，下礼拜的晚会你去么？”

“学生会办的春节晚会？”

“嗯。你去不去？”

“不知道。”于倩喝起咖啡，“去的都是大叔大妈。学生会还真是讲排场，春节晚会么，就应该搞个party让大家轻松一下。租那么大个音乐厅，找几个过气艺术家办晚会，给谁看啊。大家正襟危坐两个小时，有意思么？”

钱晓湖暗暗咬着嘴唇，看来衣服是甭买了，“那你就是肯定不去了？”

于倩怜悯地瞥了她一眼，“中国人办的活动，也就是应个景儿，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头回向那家店，“譬如那样的礼服，是肯定穿不出去的。你们本科生有很多正式活动呀，都可以穿漂亮的衣服，你又何必跟研究生们混。”

钱晓湖没说什么，轻拧着眉头走在于倩旁边。于倩喝了口咖啡，叹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要知道，你是在国外长大的，他们不会当你是自己人。你再怎么跟他们亲热，他们还是把你当珍禽异兽，到头来累的是你自己。”

“你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钱晓湖沉重地看着她。

于倩偏头想了想，“怎么说呢，也可能是我比较敏感。但他们似乎不能接受这世界上存在跟自己背景不一样的中国人。你既不是老留（本科毕业之后出国深造），也不是小留，他们就理解无能了，还不光理解无能，而是会琢磨起这个事儿，一个人心里琢磨，三几个人背地里琢磨。慢慢你就自己觉出来了。中国人就喜欢judge（评判）别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自然要judge你。”

“你不是小留么？”钱晓湖吃惊地问道。她一直以为于倩是高中毕业才被送出国的有钱人。

“高一过来的。”于倩淡淡回答。

“高一过来就能考上耶鲁！”她不由得在街上跳脚了。“太了不起了！”又追问，“那你怎么出国的？”

 “亲属移民。”

“亲属移民是什么？”钱晓湖一开口就后悔了，这样刨根问底，于倩肯定要怒。

“亲属移民你都不知道？就是从前有个农民坐船去了美国，后来把他一村子的亲戚都搬到美国来，这就叫亲属移民。”于倩倒是没怒，皱起眉，挥开手，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也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你是土著，我们都是移民，白天不懂夜的黑。”

谁让你们当移民，你不会回中国去啊。钱晓湖再也没说话，却又甩不开脸掉头，愤愤地边走边想。还土著？我有那么黑么？

耶鲁大学有两个研究生宿舍，一个和耶鲁十二本科生院一样的深院广厅，雕壁游廊，古色古香。另一个就是个完全的办公楼，现代的，卫生的，合乎效率的。前一个叫HGS，主要住着外国人，后一个叫三H，基本上住的都是中国人。于倩一开学本来住在三H，后来被走廊里日夜不断的中国人串门声和油烟味折磨得受不了，就跟一个被HGS里日夜不断的音乐和喝酒作乐声折磨得受不了了的哈尔滨人交换了宿舍。她在HGS里如鱼得水，偶尔还是会回三H来混个饭局，说说中国话。钱晓湖上个学期也常来三H，熟门熟路地上电梯，走至三楼走廊的尽头，抬手待敲米峥的门，里面突然爆出大笑声。

“这是你老婆？”她听出来是郭宇成的声音，郭宇成是米峥的师兄，一个白净轻巧的南方人，梳着时下流行的发胶刺猬头，可惜头皮比头发要多得多。

“嗯，这是在她老家。”米峥似乎有些含羞地说。

 “你老婆真漂亮。”

“你老婆啥时候过来啊？”

“她啊……”郭宇成咔咔地活动手指关节，“还没个准儿呢，签证被拒了好几次了。而且她又没有奖学金，谁知道来了以后能不能争取到。”

 “你们结婚不就完了，结了婚她不就能过来了，人过来了再说呗！！”

“我可不是你啊老兄！”郭宇成哄笑，“你今年夏天就回去结婚了？”

“看我老板放不放人了，我估计没问题。”

“哎，真是幸福的人呀…来了准备干吗？”

“上学呗，还用说。”

“她家有钱？”

“有什么钱。东拼西凑，混个硕士应该还行。”

“哎，你老婆真有福气啊…”

米峥似乎本来躺在床上，听见这话，腾地起来，两脚着地。“你小子是不是还留着一手？”

“嗯？什么意思？”

“我看你几次party上跟于倩那么热乎，是那个意思么？”

“多接触些人，也没什么坏处么。你说呢？”

米峥又往床上一倒，手撞到钱晓湖身旁的墙，把她吓了一跳。

“于倩人倒挺漂亮，就是有点儿拿腔作态的。这帮女F1（学生签证，相对于家属签证的F2）都是这个样儿，等着人把她们当宝捧回家去，咳……”

“于倩才不是F1好吧，人家有绿卡的。拿腔作态？那个钱晓湖才是拿腔作态！”

“钱晓湖又怎么惹你了？人家小孩子……”米峥话还没说完，郭宇成一口气地插进去：

“小孩子就该有个小孩子样好不好。我看她像个古代人，那么……老成，讲话那么……文绉绉，每次party（聚会）都在那儿……端庄兮兮的，有个什么了不起…”

“人跟人能一样么！”米峥有些激动，马上缓下来，“人家那可是书香世家，还在外国长大，多他妈精英啊！而且那外国的教育素质还是比咱们强，你看看中国现在这些小孩子，都是什么样儿，再看看她，简直一四有青年啊！”

两人都笑了，郭宇成又咂咂嘴。

“你刚才说，说于倩是绿卡？”米峥的声音。

“波士顿唐人街洗盘子的，据说。广东人么，亲属移民过来的呗。”

“看着不像啊，我还以为官二代呢。”

郭宇成鼻子哼了一声，“装逼。”

于倩脸上带着僵直的笑，向钱晓湖摊开双手，似乎在说：“我说什么来着。”钱晓湖倒是面不改色，只是掉过头，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后门上的窗。她的心里，并不沮丧，也不懊恼，而是清泠泠的一种意外超脱的感觉。你们等着吧，钱晓湖幻想自己说，别得意得太早，等将来，看着我越来越好了，就是你们的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