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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特别喜欢托物言志,喜欢借景抒情,因此常常会为寻常物事抹上一层道德色彩。大部分植物都被贴上标签:杏花是轻浮不贞的,“一枝红杏出墙来”;梅花是坚韧上进的,“梅花香自苦寒来”;而桃花是放荡妖艳的,“轻浮桃花逐水流”(自明代戏剧《桃花扇》后,此花彻底沦为妓女的代言花)……常见植物几乎一概未能幸免。
但是,《诗经》里的植物不是这样的。《诗经》关注的是植物本身的功用,凡涉及草木的诗句,都是“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葫芦是“七月食瓜,八月断壶”(《豳风 七月》)、“酌之用瓠,食之饮之”(《大雅 公刘》);梅是“摽有梅,其实七兮”(《召南 摽有梅》);即便有写花木之姿的,也通篇散发着一种尊美而安稳的灿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周南 桃夭》),后世文人附会于桃花身上的种种贬义,这里全然不见。
在《诗经》产生的时代,食用品不丰富,菜蔬更多半为野生——蘋蘩薀藻之菜均可羞王宫、荐鬼神。于是,先民们在采集祭品和食物的过程中,不能不对花开花落有一种自发的喜悦与敬意。反映在语言文字上,就是老老实实的记载下植物的名称、用途、物候;情不自禁地歌咏植物的美好。
巧合的是,在西双版纳这个地方,人们对于植物的态度也类似与此。穿行于植物园内,导游对沿途植物的介绍不外乎“药用”、“食用”、“薪材”或者是“佛教文化里的神树”。总之,对于当地人而言,植物既是日用饮食,又是精神偶像。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我猜测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地理因素。云南地处边疆,天然地理屏障的阻隔重重,中原文化很难渗入;再者,云南省内地理异质性程度高,因此即便某些地方传入汉族文化,也不容易同化掉所有地区。因此,在西南这一片自然条件优越,且较为封闭的地域,人们得以最大限度地保留远古时代人们那种质朴与安详。于坚在《玉溪记》里说,“横断云南,犹如一个天然的储藏室,总是把那些已经过时的世界保存着。”举个例子,梅是先秦烹饪中最常用的调味品,《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盬梅以烹鱼肉。”即,把醋、酱、盐和梅子一起作为烹制鱼肉的作料。而现在,似乎只有在云南还时兴这样的搭配——大理的雕梅扣肉,即是以青梅为烹肉佐料。虽是一道家常菜,但其间荡漾的古风,呼之欲出。而西双版纳,身处边疆的边疆,自然是更大程度地隔离了汉族文化。没有中原地区的人们所热衷的隐喻、象征、托物言志,它所关注的,就是生活本身。因此,这里的植物和《诗经》里一样清澈明朗:没有什么香草恶草的标签,也不寓意人之美丑贤愚;人们只会传诵其名字、用途、物候。
其二是宗教原因。傣族居民古时候是信仰原始多神教的——他们认为万物有灵,砍树,树会流血;捕鱼,鱼会说话;后来佛教传入西双版纳,傣族人开始信奉小乘佛教。两种宗教虽然差别很大,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对万物众生的爱和尊敬。而植物对于小乘佛教,又有着尤为特别的意义。
相传2500多年前,在古印度西北部的迦毗罗卫王国,摩诃摩耶王后临产前夕,乘坐大象载的轿子回娘家分娩。途径兰毗尼花园时,王后感到疲乏,下轿到花园中休息,当她走到一株葱茏茂盛开满金黄色花的无忧花树下,伸手扶在树干上时,惊动了胎气,于是就树下生下了孩子,那孩子就是释迦牟尼。因为这个传说,无忧花被视为神树,西双版纳几乎每个寺庙周围都种有它,另外,有些没有生育但想得子女的人家,也常常在房前屋后种植一株无忧花。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禅定四十九日,战胜了各种邪恶诱惑,在天将拂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获得大彻大悟,终成佛陀。在西双版纳,人们对待菩提树犹如神灵:为它摆放供品、向它祷告、不小心触碰了它要虔诚地道歉……
还有一种神树是娑罗双。据传说,在古印度有的希拉尼耶底河岸边,长着一片十分高大茂盛的娑罗双树。释迦牟尼80岁时的一天,他走进那条河里洗了个澡,然后上岸走到娑罗双树林中。他在两株较大的娑罗双树中间铺了草和树叶,再将僧伽铺在上面,然后头向北,面向西,头枕右手,右侧卧在僧伽上,最后涅盘升天了。
以上是佛教中很著名的3种神树。除此以外,曼陀罗、莲花、贝叶棕等植物,也与佛教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们生长出枝枝蔓蔓的传说,寄托着人间沉甸甸的祈祷与哀思,又给人们指引了一个光明的彼岸,因此,这一方水土上的人,对于植物不能不抱有深深的爱和敬畏。
其三,则是有科普的功劳。人们喜欢将动植物附会在君子小人身上,褒贬人事,有时候是由于对自然科学常识的缺乏。以蝉为例,蝉在古代就被视为高洁的象征,因为人们以为它只是隐身于高树,餐风饮露。晋代陆云《寒蝉赋》谓蝉有“五德”,乃至蝉的纹案常常用作礼官上的装饰。然而,实际上,蝉为害植物的方式极为隐蔽。它们多生活在木本植物上,以刺吸口器吮吸植物汁液,雌虫常产卵在嫩枝组织内,并在产卵部位以下将枝条的表皮切断,使枝条枯死,易被风吹断落地。这样一看,古人对蝉的褒奖,实在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而在《诗经》的时代,人们还不太习惯托物言志,因此反而规避了这样的错误。“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是以蝉声聒耳为喻;而“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则不离“日用饮食”:苦菜为常蔬;蚱蝉亦为常膳。
在植物园,科学常识常常会打破了某些植物的“固定形象”。比如,兰自古以来就是花中君子。唐朝以前,“兰”指的多是泽兰。泽兰自古即为著名的香草。圣人多赞美“兰”之情操,忠臣以“兰”自托(屈原的最爱),文人为文赋之咏之,比之以君子,配之以美人。宋朝以后则称兰科(Orchidaceae)植物为兰。兰花与梅、兰、竹同属“花中四君子”,大概是取其叶形清奇俊秀,花不显而香浓。总之,无论是古时的泽兰还是现在人们所指的兰花,两者都有高雅之意。不过,对于专门研究兰花的人而言,兰花属于花中“伪君子”。有的花会假扮成雌昆虫的样子,骗雄昆虫来为她传粉;有一些兰花会伪装成能够产蜜的花朵来吸引蜜蜂;有一种兰花通过散发出臭蘑菇、腐肉等味道来吸引蠓虫传粉;有一些兰花模仿飞行中的雄蜂,希望能吸引雌蜂来授粉。经过长时间的进化,很多兰花练就了一身骗术,欺骗昆虫为其传粉,而昆虫又得不到任何报酬。大约有1/3的兰花种类是靠欺骗为生的,完全颠覆了传统正面形象。大概正是因为科学的求真,因此植物们也获得了她们的本心,重新回到天地之初、诗三百中的清新形象。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有一天晚上,在版纳植物园的龙脑香林散步时,我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东门之外的一棵白杨树下,一个人在等候着恋人,满树的叶子牂牂作响,黄昏时就能见到那人了!可是,一直等到繁星满天,恋人还是没有来。
杨树本是北方树,然而我在北方却没怎么体会到这首诗里的意境,反倒是在龙脑香林里,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三千年前,伫立在树下等候的那个人。这种感觉上的误差,大概是因为树木地位的改变。
杨树是一种身形高大的树种,而在房屋低矮简陋的古代,它就显得更为高伟了。因此,诗人把它作为爱情开始的地方,把它和天上的星星相提并论。一树的“牂牂”与“肺肺”,也如信徒摇动转经筒时发出的响声,熨帖着脆弱柔软的人心。
但是,当楼房建得越来越高,杨树便显得越来越低矮,等待恋人的地点渐渐移到水泥森林;当车马的喧嚣越来越大,杨树叶子发出的声音也被淹埋,伤心的人,再也听不到一树的叶子传来的抚慰。
而在龙脑香林子里,天地间似乎只有高高的望天树、青梅等树,黄昏的阳光静静穿过树叶的缝隙,然后是熠熠的星光轻洒叶面……这样的轮回,仿佛已经在林子里存在了几千年。依然可以在树下等人,在树下忧伤。想来,只有在一个没有高楼、没有繁密车流的地方,才能有此景。
在很多城市,树已经比房子矮很多了,高楼大厦广场前补上几棵小树苗,就可称为“珍稀庭院景观”。但是在西双版纳,却是例外。一方面是因为热带树种本身就身形高大,另一方面,在崇敬植物的地方,大概人们不习惯住在比树还高的地方,因此房屋的高度一般都略低于建筑周围的树木。
在一个树比房子高的城市,才能够安放“东门之杨,其叶牂牂”这样的诗句。轻抚手边的草木,你是否也感受到了山遥水远、千年以前传来的吟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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