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翻傅山《霜红龛杂记》(就在办公室的书桌上摊着),见他夸奖谢道韫《论语赞》说:“寥寥数语,高简玄别,大破经生章句障碍蒙眼,竟似非素所常习之《论语》,不可不谓孔门一女功臣。”其实,谢小姐只留下几句评语。《论语》云:“卫灵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夫子不屑于向不学俎豆(礼仪)的卫灵公讲军事。谢小姐评说,“庶则大矣,比德中庸,斯言之善,莫不归宗,粗者乖本,妙极令终,嗟我怀矣,兴言攸同。”我没看明白,程树德《论语集释》也没引用。《艺文类聚》(卷55)辑录这几句后面跟着另一段论语,但没有小姐的评语。看来原文残缺,这几句未必是评说“俎豆之事”。
谢小姐生在谢家,父亲谢奕是太傅谢安的哥哥;嫁给了王家,是王羲之的儿媳妇。小时候,叔叔问飘雪像什么,哥哥(堂兄谢朗)说像盐巴(“撤盐空中差可拟”),她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虽然雪颗粒确实更像盐巴,可盐巴没有诗意。所以妹妹赢了。
《世说新语》还有两个故事,与谢小姐有关。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遏”是道蕴的哥哥谢玄,就是那位淝水之战的大英雄。这段说的是哥哥和叔叔论诗,而《晋书》本传却讲了一个类似的妹妹的故事:
叔父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
按理说(哪儿有什么理),小姐似乎应该喜欢哥哥说的那四句情意绵绵的句子。她喜欢的那几句,与叔叔说的两句,出自《诗经》的同一首诗(《大雅•丞民》),表现的是臣子的感叹。
王夫之《姜斋诗话》解说,“谢太傅于《毛诗》取‘吁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同一达情之妙。”这个解释很牵强。那几句干巴巴的说理,实在谈不上“佳”,顶多是论述雅正;老王拿上下文的写法来说事儿,也只能算经营有方。谢小姐的理由,如果以小人之心揣度,还能找到一点:她听哥哥说了叔叔喜欢“訏谟定命”,于是就找了同一首诗的其他几句来迎合叔叔的口味——如果故事发生在道韫的小小少年时代,这样说也无损她的清誉呀。
其实,从故事的两个版本可以推测其中有误。我猜想,事情大概是这个样子的:谢安召集儿女辈“各言尔志”,然后问起《诗经》的功课,哥哥妹妹各自说了自己喜欢的句子,然后叔叔表扬了道蕴的选择。现在的两个故事讲叔叔分别与侄儿侄女“切磋诗艺”,似乎不是老谢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