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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天津下岗工人三毛的真实经历

已有 6239 次阅读 2010-6-28 23:59 |个人分类:生活的感悟|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下岗, 天津, 工人

侯伯鑫 老师是湖南省林科院重点实验室副主任、中南林学院博士生导师、湖南省花卉协会技术顾问长期从事林木、花卉育种与栽培、古树名木分类与保护的教学与科研工作。侯老师是我新浪博客里面的好友,今天看到他的一篇关于自己弟弟的博文,很受感动。

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所以,在我们关注精英的同时,也请给普通老百姓一点生存的空间!

经过沟通,侯老师允许本文以首创的形式发表,原文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d2777d0100jfgy.html

笔者按:这是一个发生在我的亲弟弟三毛身上的真实故事,我曾以《我的小弟弟三毛的故事》分四篇博文刊发,由于网络故障,没有一个完整版进入过我所在的博圈。一些博友发纸条或留言,建议我编辑成一篇重新发表,方便阅读。改了一个题目,以突出主题。

 

    我家有七兄妹,我是老大,下有两个弟弟和四个妹妹。小弟弟三毛行六,生于一九五九年五月初五,今年的端午节是三毛的五十一岁生日。三毛十六岁初中毕业参加工作,二十九岁时两口子一起下岗,为糊口在社会上已打拼二十二年。去年四月,我回天津见到的三毛与印象中的小弟弟已截然不同。三毛身高将近一米八,生得五大三粗,方脸大耳。身着一套名牌休闲运动衣,蓄着两撇稀疏的八字胡,留有时髦的板寸头,粗壮的颈上吊着一串狗链子般粗的金项链。平时总是眯着眼,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一旦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嘶哑,双目圆睁,目露凶光,令人畏惧,已失去我心目中少年时代那个喜欢唱歌、不知忧愁的可爱形象。去年底,我的女婿出差天津第一次见到他的三伯,回长沙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爸爸,三伯的长相和装扮怎么越看越象个‘黒社会’呀!我在社会上也混了近二十年了,黑道白道的人见识过不少,第一次看到象三伯这样让人一见就害怕的人!”我只有苦笑,无言回答!这些年来三毛遭遇的人生坎坷实在太多,难道是二十多年下岗工人的艰辛生活改变了三毛的外在形象?还是这个对数千万下岗工人缺少关心及温情的社会彻底改变了三毛的精神世界?今天就讲讲我的小弟弟三毛的故事。

    三毛大名伯庆,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是为庆祝共和国成立十周年。三毛生不逢时,正好赶上三年灾荒的苦日子。当时我的小妹妹尚未出世,一家八口全靠我父亲50几块的工资,过着有上顿无下顿的艰难日子。我母亲因饥饿营养不良无奶水,用玉米糊糊将三毛喂养大。

    一九七五年三毛初中毕业,在我父亲朋友的帮忙下,他到天津一家较大的工业陶瓷厂当了一名锅炉工。该厂位于北京与天津交界处的京津公路边,离天津市区约五十公里,三毛每天早上五点多钟就要起床赶到班车站乘厂里的车去上班,搭不上班车就只好旷工被扣工资。起早贪黑的三毛跟师傅学烧大型工业锅炉三年后出了师,考取了工业锅炉操作证书,师傅退休后三毛成了带徒弟的新师傅。一九八五年经亲友介绍,三毛与一个街办食品厂的姑娘相识相恋,一年后结婚成家,育有一女,三口人与我父母和小妹妹住在一起,虽然挤了点,但日子也还过得去。

    一九八八年初,天津市开始了工人下岗潮。先是三毛爱人单位倒闭,街办小厂无任何劳保,他爱人成了无一分钱收入的失业工人;当年八月,三毛单位因产品大量积压,部分车间停产,三毛成为该厂第一批下岗工人,每月仅发二十元生活费。当年三毛才二十九岁,他爱人二十八岁。此后几年,我下乡回城的大妹妹及大妹夫、二妹妹及二妹夫、三妹妹及三妹夫和下乡回城的大弟弟亦相继下岗,小妹妹所在的某研究所也垮了,她有幸作留守人员未下岗。劳累一世,好容易把七个儿女拉扯大的年迈父母,望着一大堆下岗失业又就业无门的儿女真是伤透了心。

    三毛下岗后的当年十月,几个玩得好的哥们看到别的哥们这两年做南方柑橘生意赚了钱,心里痒痒,喊三毛一起东借西凑的搞了九万块本钱,几个人跑到浙江一带去捣腾柑橘。当地收购价每斤一角八分,用火车运回天津销售,扣除成本每斤至少能赚二角钱。这几个哥们都没做过生意,亦未出过远门,不知江湖险恶。收购柑橘还算顺利,仅二三天时间就买好了二百多吨柑橘,用汽车运到了金华火车站。办托运时都傻了眼,车站说他们未提前预定车皮,最快要十天后才能装车发运。别说十天,如果一个星期内不运到天津,堆积在露天货场的二百多吨柑橘将全部烂掉,这几个天津哥们人生地不熟,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有同情者告知,不是没车皮,其实上边有指示,水果类的易烂物品均可优先发车,你们北方佬不懂得车站的行规,给有关头头送上万把块钱,保证这批货今晚就能装车发运。这几个天津哥们都是个头一米八左右的五大三粗壮汉,在天津蛮横贯了,听说水果可优先发车,都不想出这笔送礼冤枉钱,于是一起围着一个负责货运的头头论理,并出言不逊,想逼迫这头头提早安排发运。强龙难压地头蛇,只见这头头一声吆喝,刹间拥出五六十个抄着傢伙的搬运码子,打得五个天津哥们抱头鼠窜,三毛和一个叫狗子的头上都被打出了血……十四天后这批柑橘终于运到了天津,但提货时得到的是车站出示的五千元腐烂货物罚款单……三毛下岗后做的第一笔生意就亏进一万八千块钱,这可是父母和哥哥姐姐省吃俭用凑给他的血汗钱呀!

    时光来到一九八九年春,我家住的锅店街大胡同爱华里靠金钢桥海河一线,盖起了当时号称华北地区最大的服装、布匹、鞋子、玩具等小百货批发市场,生意越做越大,每天有数万南北客商在此交易。三毛与爱人在离我家不远紧靠批发市场的一栋楼房马路边,用油布围了个简易小饭摊,卖北方人喜欢吃的烧饼和羊汤,三毛会做烧饼,他爱人烧得一手美味羊汤,开张没几天,因味道不错,食客盈门。一个月下来,赚了三千多块钱,虽然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忙碌,都累瘦了十几斤肉,但总算捞到了下岗失业后的第一桶金。住在附近的一些下岗工人看三毛摆饭摊赚了钱,纷纷效仿,也开起了许多小饭摊。麻烦来了!数十个摊位将一个批发市场进出口围得仅剩下不足三米宽的通道,每天的油烟气薰得路两边楼房住户都不敢开窗户。在市场及周边居民的强烈要求下,街道办事处会同公安派出所、城管及卫生部门联合给三毛等摆饭摊的下岗工人做工作,动员他们主动拆除,并给了三天期限,到时不拆将强制执行。天津此时已有数十万下岗工人,为了生路都千方百计地找饭吃,有极少数生活无望的下岗工人甚至走上全家自杀的绝路。期限到后,不仅无一家主动拆除,反而又新增加十多个饭摊。上述部门强行拆除了所有饭棚,三毛不服,破口大骂执法队,于是不仅棚子被掀翻,连煮羊汤的大铁锅、烙烧饼的吊炉和桌椅板凳全部被几个年轻气盛的执法队员砸烂。三毛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联合几个开饭摊的下岗工人铁哥们,组织起这群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摆小饭摊生路的下岗工人,以三毛为首的四个铁哥们举着“下岗工人要生存”、“下岗工人要吃饭”的橫幅,并用三轮车拖着被执法队砸烂的锅盆碗灶,连续三天找市、区政府有关部门交涉,并作最坏的打算,拼死也要保住这赖以生存的饭碗。最后,政府退让了,但提出只能维持现状,不准扩大规模,有下岗证和卫生许可证的才能摆摊,摊位不能影响交通和周边卫生,晚上七点后不准营业,每个摊位每月要交二百元市场和卫生管理费……三毛的饭摊总算是保住了。

    半年后,有几个摊主找到新的媒生之路不摆饭摊了,三毛花钱占了三个摊位,又花钱将四个摊位调到一起,重新用油布围成一个较大摊位,建成一个大排档。除卖烧饼和羊汤之外,又卖炒菜、羊杂碎、面条、大饼及盒饭等。生意大了,又请了两个武清县农民打工仔,白天在摊上帮忙,晚上轮流照看东西守摊。三毛为更多的揽客,羊汤都用当天杀的新鲜羊脑和羊杂碎加工制作,为此他每天清晨二点半起床,蹬三轮车去二十多里外的天穆村进货,天亮前要赶回摊上,加上他爱人烧羊汤的祖传绝技,三毛的大排档羊汤已远近闻名,生意也愈加红火,每月收入少则七八千,多则上万元。

    一九九○年五月的一天中午,三毛的大排档坐满了食客,他俩口子又是炒菜端汤,又要收钱算账,忙得不可开交。这时来了一位年纪四十出头、肥头大耳、大腹扁扁的熟客,此人在区税务部门工作,那年二月初起,不知哪来的稅收政策,说是批发市场这一带开的饭摊盈利高,要收稅。该客从二月底起,隔三岔五地来动员三毛带头交税,说税按摊位计,每个摊位每月交税一千二百元,三毛四个摊位每月要交税四千八百元。并说三毛在摊主中威望最高,饭摊最大,只要三毛带头交税,就优惠三毛每月税收减半。三毛说下岗工人开个小饭摊全为混口饭吃,按政策干这种小生意国家不收税,于是三毛带头拒不交税。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因此三毛也不想得罪这位税务部门的老兄。这位老兄总是踩着饭点来,有时甚至带他的一帮朋友来白吃白喝,夫妻俩每次都是笑脸相迎,好烟好酒好菜伺候。和三毛玩得好的几个哥们都嘲笑三毛,说他活得窝囊,三毛胸中也窝了一口说不出的怨气。这次看到这位老兄又踩着饭点来,因为太忙,想让他爱人去招待,恰巧爱人有事刚离摊,于是只打了声招呼,就没去理睬。饭摊人满,这位作威作福贯了的老兄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哪受得了这般冷落,当着众多食客的面,他冲到三毛面前,指着三毛鼻子说三毛不识抬举,偷税漏税,并威胁要以带头抗税罪法办三毛。这对本来性格刚烈又积满一肚子怨气的三毛如同火上加油,被激怒了的三毛猛地推倒这位老兄,抄起一把菜刀,破口大骂:“你这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祖宗!今天老子不砍死你这个吃白食的王八蛋,三爷我不姓侯!”说着抡起菜刀向倒在地上已吓得脸色发青不能动弹的这位老兄狠命砍去……

    正当一命抵一命的生死悠关之际,在一声“庆哥哥,不能砍!不能砍!千万不能砍呀”撕裂人心的尖叫中,一个女人发疯般地踏着倒在地上那位老兄的肚子,迎面扑向三毛即将落下的刀锋,三毛一愣,只见刀光从这个女人的肩头闪过,一片殷红的鲜血顿时从女人的上臂衣服上涌出,女人死死抱住三毛的腰,拼命地将三毛往后推,并扭头对着倒在地上的那位老兄发狂地大喊:“王八蛋!快跑呀!快跑呀!王八蛋!不想死就快跑呀!”此时不少食客拥向三毛和那位倒在地上的老兄,有的劝说三毛不要干糊涂事,有的去夺三毛手上的刀,还有的怒声斥责那位老兄不给下岗工人活路。在一片骂声中,那位老兄赶忙爬起,拍了拍滚在身上的脏土,恼怒地对三毛恶声喝道:“姓侯的,你有狠!来呀!有种砍死我呀!不砍你是个王八蛋!”说话声中,三毛的两个铁哥们赶到,一顿老拳打得这位老兄狼狈而逃。令人意料不到事又发生了,只见三毛奋力挣脱那个女人缠抱及众人的阻挡,举着菜刀突然往自己的头上、胸口及胳膊上乱砍,在众人瞠目结舌之际,三毛已成了血人。那个袖子被血浸湿的女人——我的弟媳妇,冲过去死命地抱住混身是血仍不停用刀对自己乱砍的三毛,声嘶力竭地哭喊:“你砍死我吧,要死一块死呀!”众人见状,赶忙拥上前去,奋力夺下三毛手中鲜血淋淋的菜刀。因失血无力跌倒在地的三毛发出绝望地叫喊:“让我死吧!这个世道不让人活,不如死了算啦!让我死吧……”众人边劝说边喊来了救护车,把混身是血的三毛夫妇送去医院抢救……

    此事轰动了天津市,媒体记者蜂拥而来,头脑尙清醒的三毛以伤势严重为名拒绝了所有采访。一个多月后,三毛带看二十多条疤痕伤愈出院,因左臂筋脉被严重砍伤,至今仍无力活动。风波过后,对此事无人过问,亦无人追究,只是那位老兄从此不见了踪影,饭摊收税之事也无人再提,三毛一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大难不死的三毛如同换了一个人,除忙碌饭摊生意之外,整日阴沉着脸,变得沉默寡言。据说,三毛出院不久,有人曾多次在上下班时间看到他在区税务部门附近转悠,他爱人得知后问他:“去那干嘛?是不是去找那个王八蛋寻仇?再不要干傻事了!”三毛一语不发。后来得知,那位老兄因违背税收政策、欺诈下岗工人,险些造成恶劣后果的严重错误而受到处分,被调离税务系统另谋别事。

    一九九三年三月,灾难又降临我们老侯家。一天,我六十八岁的母亲突感左胸疼痛,到医院检查后得知,已是晚期肺癌,医生说最多还能活四五个月,又有心脏病,不宜动手术治疗,但是否手术由我们家属决定。我从长沙赶回天津,七兄妹商议结果还是给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动手术,那怕有一线希望,也不能让母亲受罪等死!但我父亲坚决不同意手术,他说:“你们母亲的手术费最少要三万多元,她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所需治疗费全要家里承担,除了你们大哥和小妹妹外,全是下岗工人,你们大嫂子也下岗了,家家都不富裕,要筹这笔钱很难。虽然我们老俩口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但做家长的对没钱让儿女多读点儿书一直有愧!说白了你们母亲的病动不动手术也是死,又何必为此把家家都弄得更穷呢?”听此言,我的几个妹妹都哭了,二毛低头不语,还没等我开口,三毛突然发话:“老爸,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当着全家的面把它讲出来,我问您,打我记事那天起,这辈子您嘛时候关心过我老妈?您一天到晚早出晚归忙单位的破事,回家吃了饭又看你的破书,家里嘛事不管!都苦了老妈一个人!您是真关心我们子女还是怕出钱给老妈治病?老妈的病您最好别管,我小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筹钱给老妈动手术!”我父亲听三毛这么质问,气得脸色发白,一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我在安慰父亲别生气的同时,厉声训斥三毛:“小庆,不许你这样对爸爸无礼,快向老爸道歉,他老人家不同意手术还不是为咱们作儿女的着想!赶快给老爸道歉!”“道嘛歉?我这就去找二舅,请二舅来拿主意!”说着,三毛去找二舅了……

    二舅来后,也同意父亲不动手术的意见。几天后我们接母亲出院,办理了家庭病床,每天医院派护士到家里给母亲打针吃药,十天左右送母亲去一次医院看医生。经过三个多月的药物治疗,母亲的疼痛稍有好转,有时还能下床走走,全家都期盼母亲能多活几年。

    同年七月上旬,母亲的病又突然加重,胸部肿大,疼痛难忍,只能靠注射杜冷丁等麻醉药止疼。该药属国家严格控制的毒品,如同吸毒,使用一定剂量后易产生依赖性。母亲靠杜冷丁止疼的剂量从每天一支最后增加到两个小时一支。但医院对该药剂给晚期癌症病人开出的最高剂量仅允许每天一支,一次仅能开出十支,还不够母亲一天的用量。望着母亲因缺少杜冷丁止疼的痛苦表情,全家人一筹莫展。三毛决定挺而走险,想通过认识走私贩毒者的铁哥们花高价买些杜冷丁来减轻母亲去世前的痛苦。第一次搞来五十支,第二次又搞来八十支。医院价每支二十几元,毒贩价每支一百元左右。钱还是小事,万一被公安部门抓到了是要坐牢的大事呀!因此父亲坚决阻止三毛继续通过黑道朋友去买杜冷丁。三毛望着因缺少杜冷丁疼得在床上不断翻滚呻吟的母亲,放声大哭。晚上又偷偷出去找朋友去买杜冷丁,他的一个铁哥们通过其他关系搞到二百多支,才使母亲在八月十三日去世前减少了些痛苦。母亲去世前三天,三毛给我打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让我马上赶回天津。我爱人接的电话,当时我因长期爬山过度劳累,患有严重腰脊间盘突出症,引起下肢瘫痪,不能行走,正住院治疗,因此未能回天津为慈母送终,是我终生难消的愧疚。为替母亲治病及办丧事,五万多块的花费大部分是三毛出的,仅买杜冷丁他就花了三万多元,几乎耗尽了三毛夫妻下岗以来所挣的全部辛苦积蓄。

    自一九八八年八月到一九九三年八月母亲去世,三毛已下岗五年,其间三毛从未回过下岗时的工作单位。给母亲办丧事时,有几个原单位玩得好的同事也来了,闲聊中三毛才得知这几年单位发生很大变化,一九八九年年底单位已全部停产,除了厂里的几个领导及少数留守人员之外,近四千名工人及干部全部下岗,一九九○年厂里发给下岗人员的生活费从前两年的每月二十元增加到五十元。目前厂领导计划先卖掉设备,再卖掉部分地皮,最后宣告企业破产。听说对下岗人员的今后去向有两个方案:一是按工龄每人发三至五万元打发了事,由下岗变成社会上的失业人员,自谋生路,再与厂里无关;二是国有企业转制民营企业,由社会上的能人或外资商人接手重建,能否重新聘用原厂下岗人员和未聘用下岗人员今后去向由新老板说了算。由于发的生活费不多,单位离城里又远,因此三毛从未去领过生活费,同事让他尽快去厂里领,否则厂里一散摊这笔钱也会泡汤。三毛粗算一下,未领的钱该有二千六百多块,为母亲治病及办丧事后手头也有点紧,于是就约同事狗子及小四等人改天回厂看看并把生活费领回来。

    几天后一个上午,小四开着他下岗后买的用于拉客的二手大发面包车,拉着三毛几个同事回到厂里。五年未见的陶瓷厂,除了大门依然如故,厂区面貌已经全非,多数厂房被拆除,仅剩残垣断樑;少数未拆除的车间,门窗也残破不堪,尚未卖掉的设备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厂区公路两旁杂草丛生,碎瓷遍地,一片荒凉景象。三毛原先工作过的锅炉车间尚存,但数台大型工业锅炉不见了踪影,仅剩一排基座淹没在荒草丛中。三毛熟悉的工具柜倾倒在煤渣堆旁,他穿过的工作服和鞋子还堆在破烂的工具箱中。三毛等人不禁感叹,原先在天津还算效益不错的一家国有企业,几年不见就毁成这样。狗子曾是三毛的徒弟,与师傅同一年下岗,特喜欢踢足球,他的工具箱里曾放有一只足球,工余之时与三毛几个同事,常常到厂里建的小球场踢上几脚。那只瘪了气的足球仍躺在工具箱里,狗子拿起足球用脚向草丛中踢去,只见两只灰褐色硕大的老鼠尖叫着从工具柜中窜出,很快消失在草丛中。狗子发现,在老鼠出没的那个工具柜內,有数只粉红色刚出世不久的小鼠,在散发着扑鼻霉气的衣堆上蠕动。狗子上前要用脚踩死这窩幼鼠,三毛赶忙阻止,“你他妈干嘛?老鼠也没惹你,积点德吧”,三毛边说边拉着狗子与小四几个同事往厂办公楼走去。

    三毛一行来到办公大楼财务科,找姓郭的科长领这几年的下岗生活费,郭科长的父亲是我父亲在市一机局的同事,两家原住在同一宿舍区,都很熟。一九七六年七月唐山大地震时,波及天津,我家所在的红桥区大胡同一带房屋损毁严重,需要推倒重建。我们两家在简易大棚曾住过两年,新宿舍盖好后,郭家搬到另外一个区去住,我父亲调到机床研究所工作后,两家基本断了来往。郭科长听三毛他们要领下岗生活费,就为难地说:“现在厂里资金紧缺,这个月全厂几千人的下岗生活费还没着落,厂领导指示等以后有钱再通知你们领。”小四对他讲了我母亲前几天因病去世的事,说三毛为给母亲看病及办丧事花了几万块钱,他母亲是家庭妇女,无单位报销药费,目前生活很困难。他们几个人的钱这回可不领,还是请领导照顾一下三毛的特殊情况,发给三毛算了。我母亲去世的消息,只有厂里和三毛玩得好的几个同事知道,郭科长等人并不知晓。郭听说此事后,因为曾是多年的邻居,又是五年未见的同事,就想帮三毛这个忙。他让三毛填了两张领单,一张是这五年二千六百多块钱的下岗生活费;另一张是按厂里规定,职工无工作的父母死亡后可发放一百元丧葬补助费。郭科长拿着三毛填好的单子,说让三毛等一下,他要拿去找厂长签字,同意后才能发。约十分钟后,郭科长回来说两笔钱厂长都不同意发,让三毛回去等,什么时候厂里有钱了再发。“实话告诉你,保险柜里尙有几万现金,不是我不帮忙,你自己去找厂长,只要批了,我立马发给你”,说着将单子交给三毛,让他自己去找厂长。

    三毛来到厂长办公室,只见厂长和五六个厂领导正围着办公桌喝啤酒啃烧鸡。三毛见状没进去,站在门口拿着单子对厂长说:“孙厂长,我领下岗生活费的事刚才郭科长向您说了,家里确实有点儿困难,请领导照顾一下发给我。”厂长用纸擦了擦油腻的手不耐烦地说:“不是跟郭科长说了吗,厂里现在没钱,像你这样五年没领过生活费的全厂还有一二千人,这几年你们都干嘛去了?为嘛不按时领?你先回去,等厂里有钱会通知你们统一领的。”“厂里大型设备差不多都卖光了,发生活费的钱应该有啊,这钱都哪去了?”,三毛口里嘟囔着转身想走。厂长生气地说:“你这倒楣孩子(天津土语,长者批评年轻人不懂事的意思),怎么这样说话?难道钱让我们厂领导贪污了!”“干嘛?我可没说你们贪污。我是倒楣孩子,倒楣就倒在不该到这破陶瓷厂上班,下岗不说,连他妈几个子儿的生活费都发不出,你们当领导怎么混的”,小庆也不示弱。厂长不高兴了,不耐烦挥着手说:“去!去!去!没时间同你这号人嚼呛(天津土语,斗嘴的意思)!就是有钱也不发给你这号人!”“嘛号人?我不是劳改犯,厂里也没开除我,堂堂正正的下岗工人,你凭嘛不发我钱?你们当官的在这海吃海喝,哪管我们下岗的死活”,三毛也被激怒了。小四等人听到争吵声赶忙跑来把三毛劝走,三毛钱没拿到还讴了一肚子气。

    在回去的路上,听搭车回城的郭科长透漏:“最近两年,厂里卖设备都卖了将近一千多万元,贪污不贪污咱不敢说,但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借招商引资外出考察之名用公费几乎游遍了国内风景名胜,去年到欧洲一游之后,今年又计划去美国考察,这些开支累计差不多有两百多万元。至于这几年用公款海吃海喝,每年都有近百万元。”三毛听了破口大骂:“这群王八蛋得不到好死,别让老子抓住贪污的证据,抓到一定要把这群王八蛋告到牢里!”狗子嘲笑三毛:“告嘛!你他妈卖好羊汤就不错了!如今天津有几个当官的不贪不占,不海吃海喝!你告谁去?上个月天津有上万下岗工人包火车去北京中南海静坐,要求中央领导解决天津几十万下岗工人生活和工作问题。喊你去你不去,我和咱厂的几个哥们去了,操他妈白忙活一天,嘛事没解决!”……

    三毛的饭摊因当地政府扩建小百货批发市场,已于一九九四年七月被拆除,夫妻俩人靠在锅店街及娘娘宫古文化街一带,摆地摊卖墙画及玩具等维持生活。因生活所迫,三毛曾多次被人雇用与几个不怕事的铁哥们去帮老板到外地讨债,赚了多少钱?出没出过事?三毛从来不讲,家里也搞不清,全家人劝他不住,常为他提心吊胆。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毛单位被外资接手,转为民营企业。重新建厂时,外资老板仅招收了不到一千名原厂的下岗工人及干部,连原来的厂长及书记因年纪大也变成了下岗人员。在原厂数千下岗工人的一再强烈要求下,经上级主管部门的干预,最后采取用出卖土地收入为三千多名下岗工人及干部交足养老保险费的方式,将包袝丢给了社保,到退休年龄的职工去享受养老保险,未到退休年龄的每月发二百八十元生活费。三毛时年三十七岁,他和小四等玩得好的几个哥们均未复岗。三毛至今再未去厂里领回自下岗到现在的所有生活费。

    三毛又干了一件至今让全家人后怕的事。二○○三年六月,我大弟弟二毛因《焦点访谈》引来的搜家之灾,使他有精神病的爱人受到极度惊吓,于六月十二日跳楼身亡(详见《我的大弟弟二毛的故事》博文)。后来三毛从朋友那得知,住在隔壁与二毛家关系不好的邻居家男人与此事有很大的瓜葛,曾与人合伙污陷二毛参加黑社会并藏有枪支。三毛对二嫂因此事受惊跳楼死亡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二毛这位邻居。当年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在家里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三毛邀了几个铁哥们,在二毛住的那栋楼下,乘这个男人外出时绑架了他,把他抓到一辆铁哥们开的出租车上。此地离西青道不远,车子很快开进西青道。男人认识三毛,自知理亏,求三毛放他一马,愿意出钱摆平此事。三毛冷笑说:“你他妈也太小看我姓侯的了!今天老子抓你不是为了钱,要为我无辜被抄家的二哥和死去的二嫂讨个公道!”“三哥饶命!我知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这个男人边求饶边打自己的耳光。三毛说:“瞧你这德性!老子没动手就吓成这副熊样儿。胖子,把车开快点,到地方再教训这个王八蛋!你敢喊,老子废了你!”出租车出西青道进了环线,未行多远,后边就响起了汽车警笛声。原来有一位邻居看见三毛一伙将那个男的恶狠狠地推进出租车,并记住了车牌号、车型及颜色,慌忙上楼告诉男人的爱人,这女人马上打110报了警。

    公安接警后立即组织出动二十几辆警车从四个方向围堵,警车出发后不久,就接到指挥中心根据全市治安监控系统显示的该出租车目前所在的准确位置。很快出租车就被警车包围,三毛一伙和那个男人都被带进了公安局。经搜身及检查出租车未发现任何凶器,警察质问三毛一伙为何绑架这个男人。这小子曾在黑道混过,知道江湖规矩,他为自己和家里人今后的安全着想,也不想让三毛一伙因此事去坐牢。因此,未等三毛他们说话,就主动向警察为三毛一伙开脱说:“警察同志,我与三哥他们没嘛事,我和他二哥是邻居,三哥我也很熟。前不久有人举报他二哥家藏有枪支,派所警察到他家搜查,结果枪没找到,却惊吓了他有精神病的爱人,后来跳楼死了。其实是没影儿的事,可能是他二哥得罪了什么人,遭人造谣陷害。三哥怀疑我在这事上搞了鬼,今晚约我出去聊聊问个清楚,我不是遭绑架,你们误会了!”警察问道:“那你爱人为嘛报警说你被人绑架了?”“别信我那娘儿们的话,三哥真的要想绑架我,他会自己亲自出面?我认识他,出了事儿他跑得了?”警察听此就问三毛他们是不是这回事,三毛回答说是。“那为嘛刚才警车追你们时,用喇叭喊话让你们停车而你们不停?”“我们又没犯法,根本没想到警车是追我们的,为嘛停车?”一位领导模样的警察,望着三毛一伙五大三粗一脸恶像的模样,虽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当事人自己都说没遭绑架,又没搜出任何作案用的凶器,亦未给当事人造成伤害,觉得没有充分证据将此事定性为非法绑架他人的刑事案件,因此当天晚上就把三毛一伙及出租车放了出来。

三毛躲过了一劫。其实他也没打算将那小子怎么样,最多揍他一顿出口恶气罢了。再说这小子与二哥是邻居,为二哥着想,也不能把两家搞成仇人。谁知这小子被这事吓坏了,心里又有鬼,生怕三毛还来找他的麻烦,因此没多久就搬到别处去住了。

    二○○六年,原鸟市一带建成服装一条街,三毛与投资建设的一位老板是铁哥们,靠这层关系租到位置最好的四间门面,其中两间又转租给别人赚租金差价,另两间自己做休闲运动服生意。虽然门面是统一用钢架与防水布搭设的简易棚,但地面硬化且水电及排水设施齐全,故较之三毛以前的露天大排档饭摊要美观整洁得多。大胡同紧临沽衣街,自清代以来就是天津卫服装、鞋帽等小百货批发销售的黄金码头。这里又紧靠号称华北地区最大的服装、布匹、鞋子、玩具等小百货批发市场,因此服装一条街建成后生意十分红火,三毛夫妻俩虽说还要起早贪黑十分辛苦,但比起前些年开饭摊和卖墙画挂历要赚钱得多。由于有了相对安稳赚钱的生意,三毛也不去帮别人干讨账冒风险的生意了。

    我父母去世后,骨灰盒一直寄放在北仓殡仪馆的库房里。二○○六年三毛花一万多块钱,在武清县一个陵园给父母买了块墓地,父母总算入土为安。

    去年清明节后不久,我到北京出差,顺路回天津看望弟弟妹妹和为父母挂坟。三毛邀他几个铁哥们与我家七兄妺一起吃了歺饭。这几个哥们年纪与三毛相仿,均为下岗工人。席间,我们聊了许多天津下岗工人的事,都感叹下岗后自谋生路的艰难。望着这些五十岁左右但脸上写满生活沧桑的脸,我多么期望共和国的官员们,对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下岗工人,多点关心,多些温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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