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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乃基
近日,科学网上指责学术造假的博文颇多,
凡此种种,争论各方皆有其合理的一面;不过,与其停留于这一层面的争论,不如退而求其次,考察中国科技知识和人文社科知识(不计中央和各级政府的讲话、文件和政策),也就是“学术知识”,从其源头到被社会认可的流程,考察流程的各环节及其权重,以及考察在每个环节上的主体,当知识流经该节点时的生存状况。借用科技发展规划的术语,上述考察,也就是试图绘制学术知识生产的“路线图”。考察路线图的优点是,可以暂时排除道德等意识形态;进行较为客观、科学、冷静的探索。
本人位居东南一隅,蜗居于斗室之中,并不了解详情,更不知晓内幕。自从进入此界到行将退休,多少年未曾拿过国家级哪怕一个课题,可悲可叹!然虽屡战屡败,却也屡败屡战,本无发言权。虽则如此,总感某些争论如隔靴挠痒,未及痛处,若沉下心来,沉到事实层面,或将有助于澄清一些观点。毕竟,价值是建立于事实的基础之上。故而斗胆进言,望各位指正。
路线图的核心大概是:资源、目标、手段、规则,以及成果的认可。
教育部、科技部(还有各省市和其他部委,主要是“两部”)拥有资源:其一,经费,这是最明显的;其二,设立各种称谓、奖项和名目繁多的基地,这是政府实行控制的重要手段;其三,制定游戏规则;其四,最重要的是,政府有权设立上述各项,有权做任意调整,以及拥有最终解释权。
设立目标。在通行的职称系列之上附加令人眼花缭乱的排位体系,先是博士生导师,然后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333第几层次人才,以及长江学者、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等台阶,并一再加以细化,如名目繁多的精品课程、教学名师、基地、平台;优秀论文、提名奖。优秀成果等等。花样越多,演员就越摸不着头脑,面对铺天盖地的申报书无所适从,忘了或偏离自己的主业。这是游戏的第一步,先在游戏者的面前设定形形色色的平台。大学的级别同样繁复:首先当然是“两校”(恰好沿袭了文革中的称呼),然后有“几加几”,其中的“几”视情况而定,接着有985、副部级,再是211之类。
规定手段。设定登上各级平台的宝典和兵器。兵器主要是论文,论文有级别。国家级课题或相当于葵花宝典。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由此即可牢牢捆绑游戏者。学校和科研机构则需要多少什么级别的平台,方可升级。由此,单位一身而二任,一方面也沦为游戏者,另一方面是底层游戏者的看管者。
制定规则。为了使游戏者高高兴兴顺顺当当往平台上跳,还必须有特定的游戏规则。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分别为“诱使”、“促逼”,以及“路径”类。
① “诱使”类规则,每个平台明码标价:可以有多少奖励,单位或有配套,以及享受何种待遇,如院士为副部级等。
② “促逼”类规则系逆向设定:否则如何。不登上某个平台者几乎没有任何资源,等于自我边缘化。学校制定各自的具体政策,如某校规定,老师必须每年有5万以上的经费方可带研究生,不带研究生则工作量不够,然后就是下岗。
③ “路径”类政策指明方向,怎样走会是通往西天修成正果之路:在什么级别的刊物上发表几篇论文、拿到国家或省部多少课题,年均课题经费等。以保证学界人士沿着圈定的路径自觉不自觉地赶路。机关算尽的是,“路径”类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自催化效应,一环扣一环。高级平台以低级平台为前提,其本身又构成跃上更高级平台的依据。机关算的更精的是,为了登台,先得到同一家店铺也就是“两部”购买葵花宝典——国家级课题作为敲门砖。谁也别想私下练就独门武功或暗器。
④ 规则重重叠叠互相嵌套,形成天罗地网。一切都在掌控之下。
成果认可,媒体异化。在上述严密的制度设计下,媒体意外地获得了额外的权力。首先,优先、优惠以某某课题的名义发表论文和出版专著,没有课题要发文章则难。这样,刊物便直接进入上述“路径”类政策之中。其次,刊物也划好等级,最高如Science、Nature,被SCI引用,文科则《中国社会科学》,一级学科的最高刊物如《哲学研究》、《经济学研究》等,至少要CSSCI,否则在绩效中积分为零。一旦学术刊物被纳入异化的路线图中,作者和刊物的关系便颠倒过来。
廓清了学术知识生产的路线图,其中位居于各个环节的主体的生存状况也就清晰起来。位于最高位的无疑是制定规则者。眼下,评审,是设定者敛财收取租金的一大法宝。例如卫生部,没有经济功能,但评选国家级卫生城,各地便跑步进京交租。君不见,在前些日子的本科评估中,评估组的一个小秘在各地如广西受到的隆重接待?设立的平台越多,对下越具有强制性,操作上越具有灵活性,设立者的收入连带租金也就越丰厚。拥有绝对的权力,高额的回报,唯独没有监督,也不承担责任。
高校和科研机构,对上,是被迫,也是受害者;而对下,则多半摇身一变为获利者。学校在平台上占据的位置越多、越高,争先进位,则领导的地位也就越高,具有更多升迁的机会。
在第一线的研究人员,一旦拥有多少、怎样级别的课题,以及多少经费,便可达到什么样的职称、头衔,可以在上述座次中有一个座位,申报成功者获得或多或少经费可供自己或课题组使用,更重要的是,因拥有如国家级项目而可以
媒体——刊物和出版社——有幸既食利于其中,又游离于其外。前者意为面对学术界颐指气使,研究者纷至沓来,进贡朝拜,后者意为基本上不受评价体系之扰,特别是一旦做到高端。不过这一点似乎正在发生变化,对刊物的评价指标,同样如同紧箍咒,收紧媒体的幸福时光。这一点又应了前面说到的评审权。在眼下的中国,大概是“评审为王”。
维特根斯坦曾有河床与河流之说,河床是世界图景,规定河水的流量和流向,河床本身又可以为水流所冲刷和改变。在本文的语境中,政府设计并挖就了河床,知识流淌于其间。河床不是世界图景,而是由权力的花岗岩或钢筋水泥铸成,面对众多指责而巍然屹立。科技落后也好,成果难以转化也好,学术腐败造假也好,社会所扬起的鞭子一再落在河流而不是河床上,挥刀断水水更流。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媒体大概是守候在河边,以河中食物为生的水鸟。
遗憾的是,此山不是青山,此水也非绿水。在扭曲的河床中流动的是泡沫,大量没有价值的知识,是不会结果的花,是造假的污染和废水。并非没有猛士,但实在是凤毛麟角;并非没有真正有价值的知识,但在相当程度上被淹没。
知识,应与权力和资本三足鼎立,应成为权力和资本运行的基础,成为知识社会的基础。知识,如果不能冲刷和改变河床,则将以其污浊腐蚀和消融河床,最终瓦解权力和资本。
行文至此,想起一个话题:科学网是否也是一个河床,是一个另类的更有希望的河床,是未被权力刻意雕琢,可以被河流冲刷的河床(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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