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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从话语体系视角,看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的差异
1. 两种医学话语体系的差距
从话语体系的视角审视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的差异,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建构方式、真理表述体系和实践范式的根本性转换。这完美地印证了维特根斯坦的洞见:它们是两种不同的“语言游戏”,根植于不同的“生活形式”(附表)。
首先,我们能够借助哲学工具揭示背后的思维范式转换,比如如何从整体性、象征性的语言过渡到分析性、物质性的语言。
联系维特根斯坦的理论,古代医学的话语更像是一种“生活形式”,知识嵌入在文化实践中,比如中医的阴阳五行不仅是理论,还关联着生活方式。而现代医学建立在科学语言游戏上,强调实证和标准化。
那么,为什么两种医学难以融合,或者为什么现代医学更具权威性?这就要提到话语背后的权力结构,比如现代医学依赖技术仪器和机构认证,而古代医学依赖经典文本和个人权威。正如维特根斯坦的“不可通约性”,两种话语体系在基本概念上存在根本差异,比如“气”和“细菌”无法直接对应,导致理解冲突。
那么,这种话语转换的社会影响,比如医学权力从个人经验转向系统制度,体现出更深层的文化和社会变革。
附表 两类医学的话语体系的核心差异
维度 | 古代医学的话语体系 | 现代医学的话语体系 |
本体论(身体是什么) | 一个微观宇宙:与自然、宇宙(阴阳、五行、四体液、气等)同构的、有机的整体。 | 一架高度复杂的机器:由可分解的零件(器官、细胞、分子)组成(还原论的)。 |
认识论(如何知道) | 权威经典与个人体悟相结合:知识源于古代圣贤(如希波克拉底、盖伦、《黄帝内经》)的箴言,并通过医生的个人经验和直觉来运用。 | 客观实证与集体验证:知识源于可重复、可量化的实验、统计数据和临床实验。科学方法是黄金标准。 |
病因学(疾病为何发生) | 平衡/和谐的丧失:疾病是内部失衡(如阴阳失调、体液紊乱)或外部失谐(如邪气、风水不佳)的结果。目的论的(强调生命的目的与秩序)。 | 特定病因的入侵或故障:疾病是病原体(细菌、病毒)、基因突变、化学失衡或机械损伤导致的。机械论的。 |
诊断语言 | 象征性与类比性语言:使用隐喻和象征(“肝火旺”“痰湿”“黑胆汁过多”),强调整体态势和关系。 | 标准化与指标化语言:依赖数字、图像和代码(血压120/80,白细胞计数,CT影像中的阴影)。追求精确和可测量。 |
治疗逻辑 | 调整与恢复。通过草药、针灸、饮食、生活方式等干预整体系统,以恢复其内在的平衡与生命力(“扶正祛邪”)。 | 靶向与清除:通过药物(抗生素、化疗)、手术、放疗等针对特定病原或病灶进行攻击、切除或替换。 |
医患关系 | 师徒式或祭司式。医生拥有特殊智慧和经验引导者,治疗是高度个人化的艺术。关系充满权威与神秘性。 | 技术专家与客户式。医生是应用科学知识的技术专家,患者常被视为“病例”。关系趋于标准化、去人格化。 |
真理标准 | 自洽性与历史权威。一个解释是否正确,看它是否符合经典理论体系并在实践中看似有效(“老祖宗传下来的”)。 | 可检验性与统计学意义。一个结论是否正确,必须通过双盲实验、同行评议等程序来检验,有效性由概率和统计决定。 |
2. 话语体系的深层分析
(1)“生活形式”的根本不同
古代医学根植于前现代的生活形式:一个充满神灵、生命力(“气”“普纽玛”)和目的论的世界。人与宇宙是一个连续的整体,身体是宇宙的缩影。这种话语与当时的哲学、宗教和世界观密不可分。
现代医学根植于启蒙运动和科学革命后的生活形式:一个机械的、由自然法则支配的、可被数学描述的世界。它信奉的是客观、中立、祛魅的唯物主义。这种话语与工业化、技术化和官僚化管理的社会形态相契合。
(2)“语言游戏”规则的不可通约性
许多争论源于用一套话语体系的规则去评判另一套。例如,用现代医学的“可检验性”标准去要求中医证明“经络”的存在,就如同用足球的“越位”规则去判罚一场篮球比赛。在中医的话语体系内,“经络”是解释一系列生理病理现象和针灸疗效的功能性概念,其有效性显示在临床实践的成功中,而非必须找到一个与之完全对应的解剖实体。
再如,“邪气”在现代医学话语中是无意义的,因为它无法被显微镜看到、被培养皿分离;但在中医话语中,它是一个描述外感病邪的有效范畴,指导着临床的“祛邪”治疗。
(3)权力的转移:谁有资格言说真理?
古代医学中,言说真理的权力在于熟读经典的权威和拥有丰富经验的老师傅。知识是秘传的、个人化的。
现代医学中,言说真理的权力在于拥有数据的机构(顶级期刊、FDA)、遵循标准化流程的专家共同体。知识是公开的、标准化的、由制度担保的。一个乡村医生的意见,其“权重”远低于一份发表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荟萃分析。
小 结
从话语体系视角看,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的差异,是一场库恩式的“范式革命”:它们在不同的世界图景中运作;它们使用不同的概念词典和语法规则;它们对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证据”、什么是“治疗”有着根本不同的界定。
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可能超越“孰优孰劣”的简单对立。现代医学在对抗特定病原、急救、外科手术等方面的威力毋庸置疑。但古代医学的话语体系,其整体观、对生命自组织能力的尊重、对患者主观体验的关注,则在慢性病管理、健康维护、身心调节等领域提供了现代医学话语常常忽略的宝贵视角。
在当今的整合医学趋势中,真正的挑战不在于让中医“科学化”以迎合现代医学的标准,而在于能否在理解和尊重两种话语体系根本差异的基础上,进行一种创造性的翻译与互补,从而为人类的健康构建一个更丰富、更多元的图景。
六、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是不同知识体系还是话语体系?
如果把它们当成两种不同的医学知识体系,容易陷入谁更科学的对立;而话语体系则强调它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不同。现代医学建立在科学方法论上,可证伪、可重复,而古代医学依赖传统哲学,比如阴阳五行。这样看,它们本质是不同范式,不只是表达方式差异。
那么,不同古代医学之间,比如中医和希腊医,虽然都属传统,但理论根基完全不同。一个讲气血阴阳,一个讲四体液,这明显是不同话语体系,因为核心概念和解释逻辑压根不连通。
如何评判不同医学的价值,或者为什么现代医学更被公认?需要指出知识体系本身有优劣,现代医学的体系能持续进化,而古代医学容易僵化。但也要承认不同传统医学的文化价值,避免非此即彼的结论。
更准确的描述是:现代医学和古代医学是两种不同的“范式”(或“知识体系”),而“话语体系”是其外在表现和内在核心。不同的古代医学,也确实是不同的话语体系。
1. 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两种“知识体系”或者“话语体系”?
如果说是两种“知识体系”:强调的是它们在本体论(世界本质)和认识论(如何获取知识)上的根本断裂。它们对“身体”“疾病”“病因”和“证据”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说是两种“话语体系”:则描述了它们如何建构、解释和表达其知识。它们使用不同的语言、概念和逻辑。
附表 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的核心差别
维度 | 古代医学(以中医、古希腊医学等为例) | 现代医学(生物医学) |
本体论/世界观 | 整体论、朴素唯物论/唯心论混合。身体是宇宙的微观缩影(如天人感应、四元素),身心相连,精神与物质界限模糊。 | 还原论、机械论、唯物论。身体是一台精密的生物机器,由器官、细胞、分子构成。疾病是这台机器的局部故障。 |
病因学 | 系统平衡失调(如阴阳失衡、体液失衡)、外邪入侵、情志内伤。病因是抽象的、功能性的。 | 病原体入侵(细菌、病毒)、基因突变、细胞变异、机械损伤、化学失衡。病因是具体的、物质性的、可定位的。 |
认识论/方法论 | 经验主义 + 思辨推理。基于长期观察(经验)和一套先验的哲学框架(如阴阳五行、四体液说)进行推理和解释。 | 科学方法。基于可控制、可重复的实验,强调量化、数据分析、假说-验证。可证伪性是其核心。 |
话语体系表现 | 使用类比、象征的语言(如“肝火”、“风邪”、“黑胆汁”)。诊断是模式识别(如“辨证”)。 | 使用解剖学、生物化学、分子生物学的精确术语(如“心肌梗死”、“EGFR基因突变”)。诊断是定位诊断。 |
真理标准 | 经典权威与临床有效性的结合。《黄帝内经》、盖伦的著作是真理来源,同时千年的临床实践验证了其部分有效性。 | 经验证据与逻辑一致性。一个理论无论多么权威,只要被反证实验推翻,就必须被修正或抛弃。 |
那么,现代医学和古代医学的差异,不仅仅是“说法”不同(话语体系),而是看待世界和获取可靠知识的根本模式(范式)不同。因此,将它们视为科学革命前后的两种不同范式更为恰当;话语体系的差异则是这种范式革命的外在体现。
2. 不同的古代医学也是不同的话语体系
不同的古代医学,如中医、阿育吠陀医学、古希腊-阿拉伯医学(尤那尼医学),它们都是独立发展起来的、完整的“话语体系”。它们之间的区别,主要在于核心隐喻和理论基石的不同:
中医话语体系:核心概念,如阴阳、五行(木火土金水)、气、血、津液、经络。核心隐喻,身体是一个微观的宇宙和王国,讲求平衡与循环。五脏六腑各有其“官位”(如心为“君主之官”)。疾病解释,风寒感冒是“风寒邪气”侵袭了“卫表”。
阿育吠陀医学话语体系(印度):核心概念,三大生命能量(督夏)——瓦塔(风)、皮塔(火)、卡法(水土)。核心隐喻,身体是自然元素的组合,疾病是元素比例的失衡。疾病解释,消化问题可能源于“皮塔”(火)过盛。
古希腊-阿拉伯医学话语体系:核心概念,四体液——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核心隐喻,身体是四种体液的混合体,健康取决于体液的平衡。疾病解释,抑郁症曾被解释为“黑胆汁”过多。
尽管它们都是“整体论”和“平衡观”,但用来构建理论的核心词汇、分类法和解释模型完全不同,因此是无法直接通约的、独立的话语体系。你不能用“五行”去直接解释“四体液”,也不能用“瓦塔”去完全对应“气”。
3. 小结
现代医学与古代医学:本质上是两种不同的科学范式或知识体系。它们在世界观、方法论和真理标准上存在根本性断裂。话语体系的差异是这种根本差异的必然结果和外在表征。
不同古代医学之间:它们是同一层次(前科学时代)的、基于不同文化和哲学背景产生的不同话语体系。它们共享某些宏观理念(如整体、平衡),但用以构建理论的核心概念和逻辑完全不同。
这本身就包含:知识的竞争,在很多时候表现为话语体系的竞争。现代医学之所以能全球主导,不仅是其技术上的成功,也是其建立在可验证、可交流的“科学话语体系”之上的胜利。而各种古代医学的当代价值,除了其潜在的疗效,也在于它们为人类理解生命和疾病提供了多样化的、宝贵的话语和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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