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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红楼梦》新校本1982年版【吕启祥回忆初稿,2021】
黄安年辑黄安年的博客/2025年7月11日发布,第36926篇【个人所藏资料-学术手稿XSSG053】
这里发布的是吕启祥写于2021春有关《红楼梦》新校注本1982年版的回忆初稿B部分,黄安年整理,搁置至今,择机修葺。
新校本出版之初,为了帮助广大读者认识这个本子的独特之点和优长之处,笔者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把新校本和原人文通行本逐字逐句加以对照校读,择出两本正文的重要差异四百例,题为《红楼梦新校本和原通行本正文重要差异四百例》收入1987年出版的《红楼梦开卷录》中,其中对206例写了按语。顺便说一句,此文曾被大段抄袭,化妆照搬,堂皇登场,令人无奈,更为学风倾颓悲哀。《四百例》说明“当今发行量最大的《红楼梦》的普及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出版的两种本子。前者我们称之为通行本,后者称为新校注本。由于两者所依据的底本不同,前者据程高本,后者据脂评本,因而两者的正文即存在着较多的差异。这个对校资料便是依据这种客观存在的差异辑出的。目的在于节省读者的翻检之劳,提供一点比较和研究的便利。”“这里所摘辑的差异并非两本差异的全部,只是“举例”性质,所谓“重要”也是相对而言。因而很可能遗漏了某些重要的,或并不重要的却被列出。不过,大体说来,最显著的、常为人们注意和称引的那些差别,是包括在内了。”【6】
《〈红楼梦〉新校本校读记》,发表在《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三期,将近四十年过去,我以为此文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比较客观,实事求是,在很大程度上回答了为何要出新校本;新校本特点何在;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问题。本文分七部分展开论述。
(一)一九八二年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秋月定本)》为底本,经过重新校订注释的《红楼梦》。向广大读者普及这样一种类型的本子,在《红楼梦》版本史上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国家出版社虽然排印出版过脂评系统的本子,如俞平伯先生据戚序本所校的八十回校本,但主要是供研究者用的,印数不多。长期以来,流行最广、最为读者熟悉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十年代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它的累计印数约达二百五十余万部,地方出版社加印的还不在其内。这次新校本的印数也有六十余万册。因此,可以这样说,在当今社会上,普及流行的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出版的这两种本子。 新校本出版一年来,读者欢迎爱护、赐教匡正者很多。许多读者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本子,抑制不住兴奋喜悦的心情,认为这是目前所能看到的同曹雪芹原著比较接近的本子,校勘较为审慎,注释较为详细,感到耳目一新。与此同时也提出了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已经有了一个流行数百万册的《红楼梦》,为什么还要另搞一种本子?如果说,过去不少研究者曾经写过有关脂评本和程高本的文章,对上面的问题实际上作出过回答;那么,在今天,广大的读者已经有条件亲自比较、独立判断、直接回答这一问题了。因为这两种普及本,都已在不同程度上广泛发行,人人都可以看得到。不过,把新校注本和原通行本直接加以对照校读这件事,似乎还没有多少人来做。因为对专门的版本研究者来说,也许觉得它们并非原本而不值得比较;而对于一般的读者,则恐怕虽有此心而无暇顾及。事实上,这两种本子虽经校订整理,并非完全是原抄本和原刻本的面貌。但当他们一旦问世,广泛流传,其本身即是客观的存在,具有某种独立的价值了。况且既经整理,明显的错訛业已汰除,可以免除许多干扰,易于看出其间异同。因此,将这两种普及本直接进行对校,是一件有意义的、值得做的事情。 为省读者翻检之劳,笔者因将前八十回逐一校读,抉出其间比较重要的差异数百例,在这基础上撰成此文。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并非严格意义的版本研究,不涉及本子的源流演变;而只是从现状出发,从文学的角度着眼,诸如语言文字,叙述描写、人物形象、思想意义等等方面,略略考察一下它们的异同长短,作为读者赏鉴和批评的一种参考,也提供评论和研究的一种方便。
(二)新校本和原通行本从头开始逐回逐段校读下去,就会发现它们的差异不小。从数量上说很是可观,几乎每页都有,其不同的文字的绝对数字恐怕难以统计;从性质上说,这些差异虽然情况各不相同,大多可以略而不计,但有相当部分出入很大、优劣分明。属于语言现象上的差别,比比皆是,无从引例,先在这里作些概括的说明。通体看去,两个本子在语言上的差别是文白之分和南北之差。这两点最容易为初读者感受到,这里先来讨论一下。 较之原通行本,新校本的语言主要是叙述语言较为文言化,比方“的”作“之“、“很”作“甚”、“听见”作“闻得”、“年纪”作“春秋”、“评论”作“平章”、“人口日多”作“生齿日繁”、“举目一看”做“举目一验”、“盘着一条腿儿”作“屈一膝”,等等。举不胜举。其优点是比较典雅凝重,同小说反映的生活也颇协调;但有的地方不免使今天的读者发生障碍,如“撷花”(掐花)、“鹾政”(盐政)、""(嘻嘻)之类,就得加上注释。有时因词序的颠倒,如“解注”、“才刚”、“习学”,使得读者不习惯,甚至认为错了,该倒过来。其实当时习用的语言原本如此,并非弄错。至于新校本的人物语言则是生动流利的口语,如果在哪个地方咬文嚼字起来,必定是人物身分所关或情节发展所需,自有其特殊的韵味。这里可以举出王熙凤初会尤二姐那一番说辞作为例子。见于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凤姐定下计策,亲临小花枝巷,仪态不凡,言语动听。在原通行本,凤姐的语言仍同平日一样,是大白话;在新校本则文诌诌,不同于凤姐一贯的语言作风。此时的凤姐原是要把自己打扮成天下第一个温良恭俭、三从四德、宽宏大度、委曲求全的贤德妇人。因此在措辞用语上愈是典重文雅、接近书面语言,就愈显得有教养守妇道,因而也愈能使尤二姐倾慕信服、自投罗网。这种语言上的一反常态同凤姐为人的一反常态是相适应的。我们读新校本至此处,不但不会感到生硬别扭,反倒觉得这篇“文话”很富于表现力,更能见出凤姐的心计手腕。类此的差别还可举出第四十三回宝玉到郊外私祭金钏之时,茗烟代为祝告那一段言辞,原通行本全是白话口语,新校本则半文半白,喜剧意味显得更浓一些。新校本的语言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的文言化,是和原同行本相对而言的。从总体看,它始终保持着作为一部古典白话小说统一的语言风貌。何况,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面,即新校本在某些地方比原通行本保留了更多生动活泼的口语。比方原通行本说“未正上下”,新校本作“晌午大错”,等等。相比之下,新校本倒更生动,更口语化了。 以上是说文白之分,现在再看看南北之差。文学反映生活,文学语言中的某些成分常常反映出不同地域的生活风习,方言就更是如此了。从这一角度看,新校本南风盛,原通行本北俗多。比如新校本中的“床”,原通行本几乎都作“炕”;新校本的“吃酒”“吃茶”,原通行本则为“喝酒”“喝茶”。再如“背心”作“坎肩儿”,“点心”作“饽饽儿”,“你家田上”作“你们地里”,“胡子挦了”作“胡子揪了”,等等。这些地方,读者能够看出是由于生活习俗的不同或对某一事物的称谓不同。有时两者并不对应,比照之下,新校本的用语是准确的。新校本和原通行本所呈现的这样一种语言现象上的差别,自然同它们各自的底本直接相关,早已被研究者注意。这对于考察版本的演化变迁和作品的生活依据都有意义,即便是普通的读者,了解这一点也有必要,可以避免误解有利阅读。这里还可以举出第二十六回林黛玉内心回思“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作为例子。有人认为这“淘气”不通。其实这并非一般所谓的顽皮,而是惹气、怄气、生闲气的意思,是方言。弄明白了“淘气”在这里的确切含义,就不致误解林黛玉这句话的意思了。再如“面汤”,并非喝的,而是洗脸水。可见,新校本里的某些词语,往往保存着某种特定的语言和生活风貌,应当审慎对待、细加辨别。
(三)一部文学作品,在描述客观事物、反映社会生活、刻画人物性格的时候,应当尽可能作到准确、合理、富于表现力。往往一字之差,就会走了样,错了榫,弄得读者摸不着头脑;或者虽然也读得通,但有高下之分。这里就来归纳分析那些比较细微但却不可忽视的差别。为叙述方便,分几种情况举例明之。 一、考察小说所描写的客观事物或情状本身,便可见出新校本文字是准确的,原通行本是弄岔错了。 第六回写刘姥姥听见自鸣钟响,认作是乡村里“打箩柜筛面”(新校本100页),而不是原通行本的“打罗筛面”。箩柜是装有面箩的木柜,筛面时面箩与柜壁互相撞击,发出咯当咯当的响声,单有罗没有柜是不会响的。第九回茗烟说金荣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143页),而原通行本作“东府里”璜大奶奶就错了。东府即宁府,何来璜大奶奶?当以“东胡同子里”为是。第十七回大观园的陈设“妆蟒绣堆”(230页)不应作“妆蟒洒堆”。“绣堆”指绣花和堆花两种不同工艺制成的织品,“洒堆”则不知何指。第二十三回宝黛读曲,“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324页)而不是“一大斗”来;同回二人引西厢词句互相嘲戏,“是个银样镴枪头”(329页)而非“蜡枪头”。“镴”是锡和铅的合金,也叫锡镴,光亮而易熔;同蜡烛的“蜡”是两回事。第二十七回晴雯说红玉“茶炉子也不( (377页),“”是升火,原通行本作“弄”炉子就不确切了。第六十回“找出这个碴儿”(841页),不能是找“渣儿”。“碴儿”指刚说完的话头或引起争端的事由;“渣儿”则是渣滓,无论音、义都与“碴儿”不同,放在这里文意就不通了。第七十一回贾母让凤姐帮着“拣佛豆儿”结寿缘(1012页),不能是“拣佛头儿”。拣一粒豆念一句佛谓之“拣佛豆儿”,不能讹成“拣佛头儿”。诸如此类,往往只一字之差,两本便有正误之分,不可等闲视之。 有时从字面上看,原通行本似乎不能算错,但考究起来,还是以新校本文字为是。如第一回介绍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11页),原通行本作“湖州”。湖洲地名,确系实有,用之何妨?然而脂评在“胡州”处明明提示谐音“胡诌也”。文学作品容许虚构,作者也早已声明用假语村言,《红楼梦》里“胡诌”的地名又何止一个?所以还是“胡州”符合作者的本意。又如第六回刘姥姥向凤姐告贷,难以开口,“只得忍耻说道”,原通行本作“只得勉强说道”,也可以通。但此处甲戌本有眉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由此看来,“忍耻说道”正是原来文字。至于建筑、器用、陈设等名物,新校本文字准确的例子颇多。我们发现凡新校本写作“台矶”之处,原通行本一律作“台阶”,二者含义是否完全一样呢?其实是有差别的。“台阶”通常指一级级的阶梯,“台矶”则指阶上的地面,包括房屋周围廊柱下的阶沿,只有大型有气派的建筑才作这样的区分。细察文意,常说丫环们坐在台矶上或某人立在台矶上,或说上了台矶便打起门帘子,都应指阶上和廊沿周围,而不是作为通道的阶梯。故“台矶”是准确的。余者如“翠幄清油车”应为“翠幄清紬车”(43页),“錾金彝”“玻璃盆”应为“金蜼彝”“玻璃( )”(44页),脂评明明说,“蜼音垒,周器也” “( )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可见新校本依脂本文字是对的。“茶桶”应为“茶格”(714页),茶格是搁茶碗的架子,茶碗自应搁在架上而不是桶上。如此等等。只要我们留心查考名物,注意时代和作者的用意,是不难分辨出正误来的。 二、单从两者差异的某个局部看不出问题,若联系上下文便可以见出何者符合事理的逻辑,能够正确地反映生活。 通灵宝玉乃全书第一件要紧的道具,第八回初次详写谓“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124页),原通行本作“今若按式画出,恐字迹过了微细”。“体”与“式”是两回事,体是体积,式是式样。正因为通灵玉体积太小,若按体画才会发生字迹过于微细的问题,因须放大。至于式样,大小均可,与体积无干。故新校本文字合乎逻辑。跛足道人带来的那面镜子,新校本写“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171页),原通行本作镜子“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究竟是錾在镜把还是镜背上?因上文已经交代过此镜正反两面皆可照人,看来字迹还是錾在“镜把上”合理。 三、原通行本由于脱漏,造成文句残缺意思不清,甚至移花接木张冠李戴,读读新校本便会恍然大悟。 第二十六回写薛蟠生日,收到四样希罕礼物,试看两本文字: 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
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368页) 原通行本由于脱漏了“一尾新鲜的鲟鱼”几个字,又单把个“鱼”字附加在“猪”后,这怎能见出鱼的希罕难得呢?猪因是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才显出其为珍品;鱼要看是何品种是否新鲜,鲟正是一种味道鲜美的北方名鱼,大者丈许,重数百斤,冬日可食。因其珍贵,常作贡品。原通行本少了几个字,因使“希罕难得”在鱼身上没有着落,这句子也不完整。 再看一个移花接木的例子。第四十四回平儿挨打受气,宝钗劝解的一番话新校本为:“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606页)原通行本少却“吃醉了”以下二十个字,把上下句直接连缀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变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这么一来,虽然接上,意思却大有出入了。 更有一种情形,简直是张冠李戴了。第八十回宝玉去天齐庙还愿,在王道士那里解困。新校本是这样的:“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1156-1160页)原通行本缺“命李贵”以下五十余字,迳跳过去,虽然也连接上了,但宝玉却不是倚在茗烟身上,而是承上文命王道士坐在身旁了。这样张冠李戴的结果,于情于理不合,以宝玉的身分和平素的教养,是不会这样对待庙里老道士的。
四、两本均可通,比较之下,原通行本较平淡、一般化,新校本文字精彩,富于表现力。 人们熟知的鸳鸯驳回她嫂子那一番斩钉截铁的话,原通行本一上来比较平淡:“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此处新校本作“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儿作了小老婆,……”(638页)用谐音的歇后语来加强鸳鸯对她嫂子所谓“横竖有好话”“天大的喜事”的反感,锋利泼辣,一下子就把她嫂子给顶了回去。这样的语言的确是精彩的。又如刘姥姥被凤姐等人捉弄,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他。原通行本写刘姥姥说“这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拿的动他”;新校本作“这叉爬子比俺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550页)。小说此处描写筷子的不伏手,不听使唤,因而“犟的过”比“拿的动”更为切贴,更能表现刘姥姥的感受。 还有一种情形,新校本文字由于较有层次而增强了表现力,更加符合生活现象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这里不妨举“变生不測凤姐泼醋”一回中的一个细节。凤姐回房,遇见丫头,威逼之下,丫头吐了实情,说是“二爷也是才来,来了就开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支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在这里,新校本的文字还要多一点小的层次:“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660页)。按小说反映的生活情理看,贾琏虽行此丑事,并非预先筹划;再则作的虽不机密,也不是鲁莽从事。由这两点来看,原通行本文情显得突兀,贾璉一回房便开箱取物召鲍二老婆。而新校本则写出了一个过程,交代他睡醒之后哨探过凤姐行踪,认为有机可乘才动作。因而读来层次清楚,事出必然,符合贾琏既恨凤姐又怕凤姐的心理状态。下文写到凤姐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丫头在门前探头儿”,新校本多一“又”字,见出凤姐一遇再遇,贾璉原是留意防范步步设哨的。足见“又”字在这里颇得神理,有胜于无。 总之,如果细心阅读、认真比较,种种细微之处,都往往能够使人对新校本文字的优点有所发现和领悟。
五、现在,我们再进一步从描摹生活场景、刻画人物个性的角度来考察两者的差异。这是关系到作品文学价值的更为重要的问题。对较之下,可以看到新校本在不少地方是更为丰富细腻和传神的。 故事情节是小说这种文学体裁不可缺少的因素,然而同是一个基本情节,描写可以有详略、精粗、高下之分,给予读者的感染力量也自不同。在《红楼梦》里,可以举出一系列的场面和情节,说明原通行本的描写是较新校本逊色的。诸如第四回雨村和门子对话一段,第十四回凤姐协理宁府责打仆人一段,第二十四回贾芸与倪二交结一段,同回贾芸奉承凤姐一段,第二十五回赵姨娘与马道婆的昧心交易一段,第二十九回贾府上下去清虚观打醮车轿出发一段,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私谈一段,以及第七十回放风筝一段等。限于篇幅,不能一一比较分析。着重从场面情节的详略异同见出其长短高低,也直接间接关系到人物性格的刻画。更有一种情况是两本此有彼无,而新校本由于多出一整段文字,使得某个人物的性格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丰富和深化。 比方关于贾宝玉,在七十八回贾母言谈中有一段文字为原通行本所无:“……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1116页)以一个老祖母的关切和细心,这一观察和调查的结论式的言谈自然是可信的。足见宝玉对众多女孩子的用情,决不是单用世俗的男女之情可以解释的。至于幼年宝玉同黛玉的关系,新校本的“言和意顺,略无参商”自较原同行本的“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为优,此点早为人们熟知。此外关于宝玉同村姑“二丫头”的逅邂,新校本的描写正与贾母的观察相一致,而原通行本则不免庸俗,反于形象有损。总之,小说借贾母之口补出这一段话,不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视为宝玉性格准确有力的一个注脚,同书中有关的描写相互印证。宝玉作为公子少爷的脾性,当酒醉之后气急之时往往发作。第八回欲撵他乳母李嬤嬤时有这样的话:“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这也是新校本多出的,口吻明显带着孩子的稚气,又是醉话,对保玉性格的侧面却是真实生动的一笔。关于薛宝钗,人们早就注意到“藏愚守拙”比“装愚守拙”准确这样的细微之处。其实有关这个人物,新校本增出的文字不算少,虽则并不影响其性格的基本方面,却也值得重视。今举出两处。一为五十七回宝钗对邢岫烟安慰劝诫的话,新校本要详尽细致得多,道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810页)“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指探春送岫烟的碧玉珮——引者)原出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811页)薛宝钗这一典型性格的复杂性在小说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里不可能也不必要多作分析。但她确乎不是那嫌贫爱富的势利浅薄之辈,从上引那一段话中,不仅看到她设身处地为岫烟排忧解难的诚意,也可窥见其守得富贵耐得贫寒、从实守分随遇而安的性格素质。这大约也可以看作是对判词中“停机德”一语的某种呼应吧。 另外,宝钗给人的一般印象是稳重深沉、不苟言笑,但她并非不能幽默。第四十九回他嘲笑香菱学诗固然很有说教的味道,底下一段话却饶有风趣:“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指湘云——引者)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綺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至五十二回宝琴要念外国女子的五言律,两本均有宝钗请“诗疯子”来瞧、把“诗呆子”也带来的话,因原通行本缺少上述宝钗那段戏谑之言,不仅当时不能引人发笑,而且后文的“诗疯子”、“诗呆子”,不知指谁,既失去风趣,也没了照应。看来,新校本在不少地方比原通行本多出了若干文字,有时竟达整段整页之多。一般地说,这些部分并非闲言赘语、节外生枝,而总是这样那样地丰富了人物和情节。这应当是新校本优于原通行本的一个重要方面。
艺术形象的改动和变异是两种本子差别中最引人注目和常引起讨论的问题。上文论及的种种差异虽有详略之分高下之别,但其基本的情节和倾向还是一致的。现在讨论的是艺术形象发生了较大的变异、甚至连思想倾向都有所不同了的那些差异。 尤三姐形象在脂本和高本中判若两人这一点,早已为研究者所重视,并已有许多专文讨论。反映在新校本和原同行本中这种重大差别自然依旧存在。问题的中心在于尤三姐是个改过自重的“淫奔女”还是白璧无瑕的贞节女。小说六十五回中两本异文很多,不能一一举出,新校本中凡有尤三姐同贾珍关系暧昧和举动出格之处,原通行本一概删除或以别的文字代替。相应的后文有关文字也作了改动。如第六十六回尤二姐说“他(指三妹)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柳湘莲所说宁府“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也都删除。至六十九回三姐托梦给二姐谓“你我生前淫奔不才”改成“只因你生前淫奔不才”。总之,原通行本已将尤三姐洗刷干净,刚烈纯洁,未曾污染。在《红楼梦》所有人物中,这是差别最大的一个。而两个不同的形象又各有肯定的意见,各执相当的理由。或谓删改的好,将三姐的形象提高了,是个典型化的过程,很可能出自原作者的手笔。或谓不改为好,更符合生活的真实,令人信服,这个尤三姐虽不合道学家的口胃,却具有真正现实主义艺术的光辉。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可以继续讨论,这里仅将这一差异的基本事实提出,不再展开。实际上,新校本和原通行本中的尤三姐,已经是两个不同的艺术形象了。它们具有不同的社会意义,各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为尊重底本,新校本中的尤三姐保存了底本的面貌,是适宜的。 秦可卿形象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进行了大幅度删改,去掉了所谓“淫丧天香搂”的情节。这是人所共知的。但在现存的本子中,其删改的程度还有差别,在新校本中还可以看出比较明显的痕迹。第十三回中可注意者约有四处:合家闻秦氏死讯“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175页),原通行本作“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请僧道超度,“以免亡者之罪”(177页)六字原通行本删去;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178页)八字亦删去;灵牌疏上所写“秦氏恭人”(180页)原通行本改为“秦氏宜人”。关于秦可卿形象的删改历来是人们感兴趣的问题,既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版本现象来研究,也可以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形象来探讨。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此处不再枝蔓。而新校本依底本保留了这些明显的未曾删净的痕迹,对于研究《红楼梦》的创作过程,无疑是提供了一项可靠资料和重要证据的。 有关人物形象变异还有一个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原通行本作多姑娘,后来变作吴贵的媳妇——值得重视。有关宝玉探望晴雯与之诀别的描写,包括在这一情节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灯姑娘,新校本都比原通行本格调为高,这才与纯洁无辜心比天高的晴雯形象相协调。 有的人物,原通行本倒比新校本多出些文字,也关乎人物性格,却并不高明。还应当看到,艺术形象的改动和变异不限于世俗的人,也包括神仙世界的形象,诸如石头、神瑛侍者、跛足道人、风月宝鉴之类。其间的差别同作品的思想艺术也是不无关系的,值得提出来加以比较。 先说石头和神瑛侍者。在新校本中,石头是石头,神瑛侍者是神瑛侍者。前者正是那块无材补天、自怨自叹、被那僧袖了去的顽石;后者则是贾宝玉的前身,即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恩动了凡心的神瑛侍者。二者当然是有关系的。因为石头由神瑛“夹带”下凡,所以贾宝玉口内衔着它来到人间。但它们是两码事,在小说中各有自己的职能,不可混同。而在原通行本中,则将石头与神瑛二者合而为一,增添了这么一段:“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媧皇未用,自已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于是石头变成了神瑛侍者,这就同上文由僧道袖了去和下文由僧道亲自带了到警幻宫中交割清楚的描写发生矛盾,对不上榫。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研究者写了专文详论,论述石头的职能在于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两种叙述方式巧妙地结合起来,体现了作者的独创性。因此,原通行本改动石头和神瑛的关系,失却了“石头”既能代表第一人称的亲历者,又能代表第三人称的叙述者这种一身二任的作用,未必符合作者的原意。
(六)小说开卷曾一再申明此书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实际上究竟怎样呢?小说的全部艺术描写已经作出了回答。这里只就书中那些直接关涉现实、讥评时事的词句和段落而言,新校本比原通行本要更鲜明一些、锋利一些。当然,文学作品的思想倾向和批评锋芒主要寓于形象,但行文中不论是直接叙述还是借人物之口发挥,也都是作者思想不同程度的表露,不可忽略。 翻检全书,还有一些涉及世道人心的比较大段的文章也为原通行本弃去。新校本中还有一些表述作者创作思想的文字,也比原通行本来得丰富和精彩。许多论者常常引用,作为研究曹雪芹美学思想的一种依据。这里就其差别略述一二。 第一回楔子中有关文字虽有差别,出入不大。新校本更强调石头所记乃“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其“亲历”这点给人印象更深。值得提出的是十八回省亲盛典中借石头口吻插入的一段话:“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见得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245页)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凡盛大的场面、雄奇的景色、出众的人物、往往要来上一段诗词赋赞之类,几乎成为通例。《红楼梦》里如“警幻仙姑赋”“会芳园赞”也便有这种痕迹。但曹雪芹毕竟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能够自觉地摆脱俗套,在纷繁复杂气象万千的现实生活面前,他所用的基本方法是如实描写不加讳饰的现实主义方法,而不去硬作文章、生搬俗套。此景此情,的确远远不是一赋一赞所能“形容得尽其妙”的,唯有按照生活本身的丰富性,追踪蹑迹、入情入理、绘声绘色,方能引人入胜、蔚为大观。石头所言,正道出作家创新的用意。下文还有一处也是表现作者对于陈词滥调之深恶痛绝的,原通行本也没有这些文字。作者还是借石头口气设问道,匾联“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246页)大观园采用宝玉的“创作”绝非搪塞,小说补明元春对宝玉的教养之恩和属望之殷,乃“本家风味”,不同流俗。这一段话明显表达了作者鄙夷嘲弄那些庸俗浅薄的东西。浓妆艳抹加上陈辞滥调还自诩大雅,乃是冒充风雅。真正的高雅是文化修养的一种综合表现,对于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不仅园中匾额,其器用陈设、游宴娱乐、言谈举止……都应作如是观。这也是作者一个重要的艺术见解。 有关创作思想比较完整而精彩的表述,是七十八回中。这里有大段的文字此有彼无,应予重视。贾政召宝玉撰写“姽婳词”之先,曾将他同环兰二人作一比较,因思环兰“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1124-1125页)。这可以看作一篇小小的创作论,其要领是忌板滞、少拘束、任性情、贵创造。搞创作不能象做八股文章,只有放开手脚去“杜撰”,才会得到风流自然的好作品。在小说中,这段话其实是对“姽婳词”创作的绝好说明。接着,详写了宝玉杜撰《芙蓉女儿诔》之前心中所存的一番“歪意”。这是人们比较熟悉和经常援引的。其要点为:头一桩,祭奠须“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二则诔文挽词“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不可蹈袭前人,“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感”;再则自己不希罕功名,不怕不合时宜,因远师楚人,信笔而去,务求辞达意尽(1130页)。这番意思固然足以解释情文并茂的《芙蓉诔》之所以产生,也涉及创作领域中的许多重要问题。原通行本中不见这大段文字,不能不是一个缺憾。
(七) 以上各节所述,均为新校本的优长之处。但决不是说这个本子一切都好,完美无缺,止于至善,不用改进。事物总是相对而言的。就新校本说来,它的缺陷;不足、错讹、失误,可以挑出许多许多来。其原因恐怕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先天”的,即它的底本本来就存在着某种缺陷;一是“后天”的,即人们对各种本子的认识有局限,使校勘的眼力、去留的选择受到影响,至于种种技术性的问题例如错字,则更是工作的疏漏造成的了。本文不讨论这些问题,仍围绕着开头宗旨——从现实出发,就目前这两种普及的本子进行比较分析。 客观地说,原通行本也有它的若干长处,其底本毕竟流传了二百来年,具有存在和继续流行的价值。前面提到过,整个说来,它较为通俗顺畅,有的地方文字较为简洁干净。人名有意识地加以统一,生僻字和异体字也改掉了。这些都利于阅读。即从叙述描写的准确、合理、生动而言,个别的也有优于新校本的地方。 比如第一回楔子中对才子佳人小说弊端的概括:“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在新校本中,同样的意思却表述得没有这样干净利索、整齐上口。第三十七回大观园诸芳结社,改俗从雅,互起别号,宝钗替宝玉起了个“富贵闲人”,宝玉道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紧接着原通行本有黛玉的话:“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这几句话为新校本所缺,而后文评卷时李纨又有“怡红公子是压尾”的话,故“怡红公子”名号之出,新校本缺乏交代。
对于当今在广大读者中普及通行的这两个本子作了一番粗略的巡礼。有比较才有鉴别,我们可以有根据地而不是凭空地得出这样的认识:新校本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是优于原通行本的。 前面曾经提到,新校本和原通行本由于它们所据底本的不同,因而它们的差异长短很大程度上正是它们底本的差异长短的反映。新校本的优点基本上也是脂评本的优点。脂评石头记的乾隆抄本,由于较少受到后人的删削篡改,较多地保存了曹雪芹原著的面貌。据以整理的新校本也因此比较接近于曹雪芹原著的面貌,这可以说是新校本种种优点之中最重要和最根本的一条。 所谓接近曹雪芹原著的面貌,只能是相对而言的,或者说是一个认识的过程。由于《红楼梦》版本的复杂情况,这种认识还不能说已经很深刻很完全了。比如通常认为《红楼梦》的版本分为脂评本和程高本两个系统,但已经有研究者提出,在早期传抄时即有题名“石头记”和题名《红楼梦》的两种本子,各自向传世小说的方向演变,因而对于题名“红楼梦”这一系统的本子亦应给予相当的注重。当然新的学术意见是否符合《红楼梦》版本发展变化的实际状况,还有待讨论和检验。但至少可以促进人们去思考,推动版本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而只有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才会产生新的认识和新的成果,而新的更加接近于曹雪芹原著的本子也才可能产生。无论是阅读、欣赏、评论、研究,都离不开一个好的本子,校订和整理《红楼梦》新校本的意义也就在这里。我们欢迎这个新校本,同时也期望着版本研究的深入,期待着新校本的日趋改进和完善。【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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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6】载《红楼梦开卷录》第332-404页。
【7】《关于〈红楼梦〉新校本的若干问题》,1981年春执笔,《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三辑。并载《红楼梦开卷录》、《<红楼梦>校读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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