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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莫道前路无知己----忆念黄宗汉先生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4年11月29日发布(第35620篇)
【按:本文载于《一份缘—我的师友亲人们》第一辑中第177-185页,中国红楼梦学会出品,2024年9月版),本博文附相关资料及照片】
去年(2013)早春,我和老伴去看望黄宗汉先生,带去习作条幅:“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非书家、字无功底,只不过想借此表达对黄老的敬意和祝愿。今年重阳,大观园徐菊英女史告知曾两度去看黄老,状况不错,我心中存想,待自己痊可(9月左臂不慎骨折),入冬前再去探望老人。孰料十月中旬突然得知黄老离世,看望之想顿成泡影,一时间,失落、痛惜之情涌上心头。我与黄老的接触十分有限,但这些片断却历历在目。
“京城文丐” 集资为公益
认识黄老,已经是他的晚年,尽管此前早已闻名。记得初次见到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一个小型集会上。会议是我的老同事顾平旦邀约的,为了他所策划的一套有关《红楼梦》的资料丛书,此举与中国书店和北京市相关,居然请到了黄宗汉先生这样的名人。会上如何论证已印象模糊,丛书也因投入过大等诸多原因最终未能做成。而黄老豁达坦诚、幽默风趣的丰采则成为会议的“亮点”,尤其是他出示的赫然标举“京城文丐”的名片堪称一绝,大家争相求取,我也要了一张。
“京城文丐”,顾名思义,是为京城的文化事业奔走呼号、集资募款的一种戏謔式称号,洒脱明瞭。此前,大家都知道黄宗汉先生是一位在诸多领域游刃有余广有人缘的奇才(用时下的话可称为“复合型人材”)。他经营企业成为全国劳模,投身文化事业创造了多个“第一”。80年代之初, 《红楼梦》电视剧筹拍之时,经费十分有限,正是黄老和一些有识之士把为拍片而搭建的布景变成了一座永久性园林,把大观园从纸上搬到了人间。由此,国内有了第一座名著园,黄老就是那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当时,人们尚不知影视基地为何物,对“文化企业家”这一角色十分陌生。黄老开风气之先,对于大观园的建设,从创意、筹资到施工、开园以及运营,都倾注了心血智慧,贡献至大。以至在他任北京电视工业公司副总时,还特请他兼任中国影视制作中心顾问和国际合作公司总经理,可见此举的作用和影响。黄老的外语也很好,曾担北京市对外交流协会之任。
如果说,“大观园”是响亮的第一炮,那么此后为了天桥文化的复活和宣武会馆的重生,黄老从未停止过他的高远设想和埋头实干,此中的艰辛甘苦,只有黄老“冷暖自知”。这里,笔者只想记一件与己相关,也算是亲历的往事。
本世纪初,一次在大观园见到黄老,他颇为兴奋地告诉我,久已有意修复宣武门外的鲁迅旧居绍兴会馆,已经同绍兴市领导商谈过,市里愿意出资。黄老嘱我写一个“鲁迅与绍兴会馆”的文稿,尽量详实,以备参考。闻讯之下,我的惊喜之情难以抑制,鲁迅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外力(无论“捧杀”或“骂杀”)都不能动摇的;我虽够不上一个鲁迅研究者,但早年通读过全集,也教过若干有关鲁迅的课,对作品还算是熟悉的。遵照黄老的嘱托,我把鲁迅日记、鲁迅书信,逐年书账,都细加检阅,翻看了相关的回忆、重温了鲁迅作品。总之,是认真用心地做了这件事,到2003年春北京抗击“非典”期间完稿,全文二万余字,就以黄老所命之题《鲁迅与绍兴会馆》成文。该文依据材料分为七个段落:一、供职教育部,二、整理古籍与学术拓荒,三、对《红楼梦》的真知灼见,四、从沉默到呐喊,五、新文化运动的闯将,六、“五四”思想革命的中坚,七、俭朴的生活。借此粗略勾勒鲁迅在绍兴会馆期间的生活和业绩。交卷之后,很快黄老将其全文刊发。
黄老深知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是鲁迅来京的第一个寓居之地,时长七年半,是他一生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鲁迅”的名字就诞生于此。这一时段对鲁迅思想的深刻和战斗的韧性,影响至巨,于中国现代思想史和革命史也关系重大。修复绍兴会馆,是一个富有远见卓识的倡议,为此黄老牵线奔走,不遗余力。
然而,再好的愿望要付诸实施又谈何容易。在日益市场化的社会经济环境下,房地产价居高不下,这些荒废已久、民众杂居的会馆,要想抢救修复、保护开放,难度是愈来愈大了。据黄老的经验,唯一已修复的湖广会馆耗资3300万元,主要用于搬迁;绍兴会馆较小,修复费用当时测算约需2000万,主要仍为搬迁。面对如此高昂的费用,原本态度积极的绍兴市政府也感到难于运作;且修复后地方并无产权,对绍兴人民也不好交代。这里既有经费问题,也有政策问题、体制问题,总之,是一些难以短时解决的复杂问题。记得黄老曾告我相关情况,并说,绍兴市长如今换了届,更无从谈起了。这样,绍兴会馆的修复之议就难有下文,良好的愿望,终于落空。由此,也可以约略体察到黄老在实现他每一步梦想时所经历的艰难曲折,愈到近年,愈加举步维艰。
文化名人 甘当小学生
黄老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名人辈出。大哥黄宗江、二姐黄宗英、三哥黄宗洛都是闻名遐尔的戏剧文化界名家;黄宗汉最幼,在潞河中学时的同学刘绍棠又是著名作家,黄宗汉本人对北京的建设主要是文化事业,建树良多,早负盛名。然而,同黄老接触却感受不到名人的光环,那平易、平朴的作风,让你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与自己平起平坐,平等交流的老友。不仅如此,他虚怀若谷、渴求新知,他的想读书当学生的愿望极其强烈和执着。
人们早就听说黄老年过花甲当了人民大学清史专家戴逸的研究生,上课考试,毫不含糊;拿下硕士学位后继续攻博,带着在现实中积聚的问题,搜集材料,撰写论文。2004年已经73岁了,硬是带病强撑参加博士论文答辩,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学业。黄老的读研早已在文化教育界传为美谈,他的好学求知,即便是如我这样一个后学晚辈也有真切的体会。
记得在2001年,大观园的“新世纪红学论坛”正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开讲,当年12月1日轮到了我,讲座地点在含芳阁的楼上,那一天气温骤降、寒风刺骨,来听讲的人很少。我讲的题目是《红楼梦与中国现代女性》,小小讲台上,有蔡义江、胡文彬两位助阵,一眼望去,下面寥寥十来个听课者中竟然端坐着黄老。我心里万分过意不去,禁不住说:“哎呀,您怎么也来啦!”须知黄老不仅是名家、是长者,而且还是个病人,早已诊断出淋巴癌,作了多次化疗。他不止一次乐呵呵地对大家说:“又闯了一关”。这当然是幸事,但病势凶险,治疗休养万不能掉以轻心。那一天我都冻出了重感冒,可黄老居然如同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直到下课,真担心他受冻受累危及病体,更为他求知好学不耻下问的精神深深打动。也就是在这一次课后,我送了一本旧作给黄老,里面有关于鲁迅《红楼梦》论述的文章,也因此有了上文所述黄老嘱我为鲁迅与绍兴会馆撰文的一段因缘。
事实上,远不止这一次,凡“红学论坛”开讲,黄老几乎场场必到,我们也得以更多地亲近这位可敬可爱的长者。顺便提到,大观园的“红学论坛”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从2001到2005年,不间断地举行了二十八次,几乎囊括了所有与红学界相关的老中青几代学者,听讲者有时多达数百人,可谓盛况空前。饮水思源,作为一个名著园,没有如同黄老这样的缔造者也就没有这方园地;名著园里讲名著,时时闪现黄老的身影正是一种默默的无言的支持。更加可贵的是,借助“论坛”,我们也真切感受到了作为文化名人甘当小学生的求知之诚和谦逊之心。
老年公寓 如同工作室
同黄老在大观园以及后来一年一度晋阳饭庄的聚会中渐次熟悉起来,得知他入住老年公寓(北京市第一福利院)已经多年,便萌生了想去那里看望他的想法,同黄老电话约定后就迳直往访了。
去年(2013)3月13日上午,我与外子一同乘坐公交车来到朝阳区华严北里的北京市第一社会福利院,很容易便按号找到了黄老在颐养区的房间。我们去得很早,进门不到九点,黄老已经等在那里了。此来的首要目的是看望老人,问候起居,聊聊近况,顺带也想看看老人的居住环境和老年公寓的状况。外子曾出过有关社会保障的专著,长期关注老龄问题,在美国和中国其他城市看过不少老年公寓,北京的还少有了解。
一进黄老的房间,我的第一印象是:这哪里像一个久病老人的修养调理之所,简直就是一间工作室!看哪,桌上、墙上、床上、地上到处都堆放着书籍、报纸、杂志、资料,层层叠叠。看得出来原先是整齐排列码放上架的,尔后不断有新出的书报接续而来,实在放不下或来不及整理,只好“顺其自然”了。这是所有读书人、文化人的常态,说明阅读和工作正在“进行时”,我们在黄老屋里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进行时。他告诉我们,自己有“书卡”,经常买感兴趣的新书,不少是赠书; 免费送的报刊就有七八种,自己还另订了《南方周末》; 还特别拿给我们看一种某高校出的供离退休人员看的综合参考性刊物,涵括时政要闻、文化事件、最新动态,等等,几乎包罗万象,一册在手,全无闭塞之虞,而是耳明目聪,与社会脉动息息相关。屋里当然有电视、电脑,可以看国内外新闻,凤凰卫视等等。黄老还告诉我们他挺“忙活”,有些必要的会得“请假”出去参加,采访也不少,最近还做了将近一个月的口述史。总之,人是住进了老年公寓,社会活动,著述活动,其实并未间断。
我打量黄老的书刊,有政治经济的、哲学社会的、历史文化的,当然不乏文学艺术的。其特色是都很新,有的刚出版。翻看之中,我注意到其中两本有关鲁迅的书: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和孙郁《鲁迅忧思录》,新出不久,我知其名而未见书。对我而言,虽不研鲁,但遇到类此的书,就有想读的渴望,忍不住当即就向黄老借了这两本书,带回家去,两天之内,读毕立即快递寄还。黄老在电话里还说,“你急什么,慢慢看嘛!”这一椿借书的轶事,虽属即兴偶发,却足以说明黄老精神视野之广和读书的“前沿性”,也反映出我的闭塞和阅读饥渴。
在黄老屋里聊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便领着我们里外上下的参观,并滔滔不绝地介绍讲解,看了颐养区、生活照料区、养护区和医疗区以及相连的老龄医院,还到了他一位友人入住不久的新楼区。所有区域均有中央空调、日夜热水、吸氧系统、紧急呼叫、消防报警等设施,还有阅览室、书画室、棋牌室、健身房、聊天室、网吧、茶社、多功能厅等。还带我们看了每周食谱,黄老已习惯于这里的清淡、低盐低糖的饮食。据他说,有的厨师还是从国宾馆退下来的呢。
不知不觉,时已近午,怕他太累,就此告辞。黄老还精神十足地热情留饭,说非常方便,用手一指,就在这里,友朋尝来。我们谢了他的心意,相约今后会再来便离开了。
当晚,我在日记里对印象最深的两点有所记写。其一是黄老的“工作室”。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没有书报犹如鱼之无水;对于黄老而言,停止工作生命就了无意趣。黄老固然是离休干部、全国劳模,他在根柢上更是一个文化人、读书人,他告诉我们,这里高知、教授、文化名人很多,足可以开个大学哩。其二,这里是北京最优的公立老人院,是北京市的一个品牌,一个窗口,前来参观访问者很多。黄老所居原本格局是庭院式,有绿地,现在盖起了一座大高楼,十分局促,也挡住了黄老房间的采光。为了多收老人,实属无奈之举。曾听友人说,欲进此院,要排队一百年,可见稀缺之甚。
黄老走了,今后怕再也不会重访此地,重见他的“工作室”了;书刊有灵,也在怀念故人吧。
宣南文化 相伴去天堂
据参加黄老告别式(在协和医院,极为俭朴小型)的徐菊英告知,黄老有遗言,嘱托将《在宣武区消失之前》一书陪他下葬。这本书是黄老生前最后或曰最新的一本著作,尚未正式出版,目前只有样书,就是这本样书陪他西去。听到此讯,我翘首等着看这本书,然而至今尚未看到,只能将黄老先前赠我的几本《蓝台参阅》找出来,重温黄老对宣南文化的深沉眷念和深入研究。
《蓝台参阅》系北京市宣武区档案馆所编的内部刊物,旨在以史料为依据提供决策,黄宗汉先生为该刊顾问。他赠我该刊2003至2005的增刊三本,从刊物选题的高端,内容的厚实,封面的典雅,印制的上乘来看,我以为很少有一个区、县的档案馆能编出这样的刊物。它的创意、策划、组稿,以至封面设计无不倾注着黄老的心血智慧,体现他的识见眼光。《增刊》第一期,适逢北京建都八百五十周年,选载了侯仁之院士1953年为北京建都八百年所撰专文,刊出了朱希祖先生和黄宗汉先生有关北京历史文化的专稿,拙文《鲁迅与绍兴会馆》亦在其中。第二期可以说是大观园和红楼梦电视剧(1987年版)的专号,很有史料价值。第三期则关涉宣南文化的各个方面。
特别令我注目、长我知识的是封面“蓟城纪念柱”的照片和铭文,曰“北京城区,肇始斯地,其时维周,其名曰蓟”,柱右载碑文,为侯仁之先生所撰,左下方有小字注明,此柱为纪念北京建城的标志物,耸立在广安门滨河公园北侧,建于一九九五年十月,扩建于二00二年一月。要之,刊物由表及里都昭示了以探究、保护、弘扬北京建城的历史文化为己任,宣南正是其源头和中心。笔者愧为北京市民,居京超过半世纪而对这一切知之太少,黄老和他的著作对笔者之辈有启蒙发昧之功效。
在这几本刊物里, 有黄宗汉先生《宣南文化研究概况》、《清代京师宣南士人会馆论说》两篇重要文章,写于本世纪之初。黄老曾任宣武区政协副主席,无论在任上还是卸任之后,都对宣南文化作过持久、系统、深入的研究。宣南泛指北京宣武门外南部一带,宣南文化是一个特定的地域文化概念,是一个崭新而古老的命题。宣南文化荟萃了北京文化的精华,是北京历史文化的源头和缩影。黄老的矢志深造晚年攻博与此密切相关。 从黄老的著述里,我们认识到北京作为大国的首都,建城历史悠久,宣南是其肇始之地,这里包容了皇家、士人、平民三种类型的丰富文化。以士人为主体,曾在宣南居住、活动并有著述者,史料所记有七百多人。最为典型的有乾嘉学派诸大师、宣南诗坛诸名士、戊戌维新诸先驱这三个士人群体,他们曾引领学风、主导潮流、开近代革命先河。宣南文化求实、创新、改革的精神反映历史上社会进步的趋向,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发韧于此,蕴育激荡、辐射全国、影响巨大。黄老尤为关注的是作为宣南文化重要载体的会馆,宣南有会馆三百余座,士子文人寓居于此,读书鉴史、察时论世、著书立说、集会结社,保留着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故实陈迹,对于清代文化史、尤其是近代中国历史变革是不可多得的历史见证。中国没有一个地方集中了如此众多的会馆,保存了这么重要的历史遗迹,堪称近代史的化石群。
面对城市快速发展的现状,黄老清醒地意识到:“北京的会馆不若王府的豪华壮观,不若四合院的精致完整,它们本来就多是深居陋巷中的简朴的馆舍。现在已经残破不堪,难于支撑,再不抓紧抢救,北京绝大多数会馆也就只能遗憾地化为历史烟云了。”十多年前,黄老曾尽心竭力地策划参与过湖广会馆、安徽会馆(戏楼部分)的保护修复工作,其后,绍兴会馆的修复未能如愿,更遑论其他。这是黄老的遗憾,也是历史的遗憾。如今,由于城市的区域整合,宣武区已被合并取消,宣南文化前景未卜,黄老的忧患日益深重,从他的书名和遗愿中,可以窥知一二。
在笔者心目中,黄老并非那种纯书斋式的学者,他是能够贯通古今,吸纳中西、协同左右、整合知行的通达之士,是一个有梦想、重实干、敢担当、善操作的难得之才。他的识见,他的忧患不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这座城市,属于快速发展中的家国。
黄老是寂寞的,宣武区消失了,他长期关注、潜心研究、传承实施的宣南文化是否也在消褪、被遗忘了呢?
然而,我想黄老最终不会寂寞。北京城在发展,硬件的完善必须辅之以软实力的提升。京城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应当迸发出新的活力和光彩,黄老所关注和期盼的事业终究会得以传承、继以来者。
“莫道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是笔者对黄老的祝福,以慰藉他的在天之灵,也呼唤他的文化知音。
写于2014年10月下旬至12月
原载《社会科学论坛》2016年第5期;收入《红楼梦校读文存》,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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