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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先父诞辰100周年(5)

已有 953 次阅读 2024-5-14 20:23 |个人分类:谈情说爱|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28] 1965年,父亲搭建的那一间披水屋在张家堰旁,它堆满了我遥远的童年记忆。1983年秋,我和新婚的妻还专门去那里住过一夜,稻草上铺垫着的床单,以及薄薄的被子,她陪我一起重温了旧日时光。也仿佛宣告,支撑过苦难岁月的披水屋正式完成了它的光荣使命。

1966年十月二十七日(农历),奶奶去世了。在那间厨房兼客厅、饭厅的小房间里,我们一家人打地铺为她老人家送终。我不知道大人们当时如何判断她的临终时刻,就像吐出微弱火舌的煤油灯,等候油枯灯灭的那一瞬间。

奶奶“中风”(脑梗塞)偏瘫一年多,生活不能自理,主要由小姑姑照料。那时候,小姑姑还在缝纫社上班,没有发生肉疮应该是她全力尽孝的体现,但在那样的年代也谈不上像样的调养和护理。奶奶临终前最惦记的是我,记得他把父母亲叫到跟前,告诫他们要如何珍重我这个家族中的唯一传人(爷爷兄弟三人,各家只有一个男丁,到第三代却只剩下我一人)。

祖父辞世在1968年腊月初八,他和奶奶都是1893年出生,与伟大领袖同属“小龙”。虽然经历过中国近代最伟大的变革,也到过汉口和县城,尽管年轻时教过几年私塾,当奶奶陪伴我们在县城和马坪的时候,他却始终坚守在老家的田间地沟。直到那年夏天,一条木船载着他和父亲彻底告别一个叫“家乡”的山村,才来到马坪的这间披水屋。

那个冬天的雪下得非常大,我们学校的操场两个多月都可以自由溜冰,甚至还溜到铺满厚厚冰层的张家堰。爷爷“上山”的那天,抬棺材的叔叔们在鞋子上绑着几道稻草绳,踏着茫茫的积雪,喊着沉闷的号子,好不容易把他送到山上的墓地。我捧着老人家的遗像(父亲凭记忆画的),父亲在前面几步一拜,凝结着他对逝者的依恋,更重要是对抬棺人的感激。事后,他跟我们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伤及抬棺人,真不知道该如何交待。

祖父送上山后,父亲照例回农村劳动改造,母亲又去了学习班。不久后的春节,我们才又汇聚到一起,在吃年饭的祭拜中,父亲凝重的眼神透露出自己的深深愧疚,他捶打着胸脯低沉地呼号祖父,请谅解自己的不孝。那时候,虽然我们住在镇子上,但大家都从来不刷牙,全家共一个洗脸盆、一条毛巾。尤其在冬天的早晨,一家人共用小半盆洗脸水,而洗脸毛巾一丢下,水就变了颜色。既然共用一盆水,洗脸就有先后顺序,开始是老人在先,我们兄妹随后,父母亲最后。后来,父亲提出建议让我们兄妹先洗,祖父立马支持,而且坚持自己最后洗。他说:“我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人,孙子们来日方长,是我们家里的希望。”从此,每天轮到祖父洗脸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点快冷的黑水。

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的那些情景,和很多家庭一样,大家艰难度日,虽然物质匮乏、精神极不自由,但在承受苦难的同时,仍然坚毅地怀着希望相濡以沫。我想,无论祖父母、父母他们,虽然不敢奢望前途有多么光明,但一定还是对成长中的后辈寄予深情厚望;他们在梦里,也一定无时无刻不在期望,自己的后人能够突破困境,摆脱屈辱,过上有尊严的平等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惜财如命,可称之为吝啬。他常为节约5分钱而绕行山路十几里,为节约一把柴草吃未炒热的饭菜。1992年他去世前,因为妻子到广州学习一年,接他和母亲来照顾孙子。其间我们游了一次黄鹤楼,当时我们还没有相机,想跟他照个相却始终做不通工作。他的节俭,是长期被改造留下的后遗症。

1969年春天,经历了半年多的离校“紦松毛”“打草皮”(到山上打柴)之后,我们开始“复课闹革命”,六六、六七、六八三届小学毕业生一起升入初中。

为什么要“复课闹革命”?显然是曾经有过“停课闹革命”。这要从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算起,1966年8月18日到11月26日,毛主席8次接见红卫兵,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其实,我们这些小学生还没有获得“大串连”的资格,真正实现“停课闹革命”。1967年夏天,我们五年级结束后,由于没有新课本,原地踏步一年熬到1968年夏天。

我想,升初中之所以要到1969年开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重新编写、印刷新教材。比如取代物理、化学的,是一门《工农业基础知识》,语文、数学、政治教材也得与时俱进。那时候,初中加入红卫兵,小学加入红小兵也是人人必须争取的“新生事物”。没想到,第一批在小学加入少先队的我,直到90%的同学加入了红卫兵,自己还徘徊在“组织“的大门之外。这时,班主任对我这个“可教育好的子女”进行重点挽救,鼓励我再写一份深刻认识的“思想汇报”(已经写过多次申请)。为了投入组织的怀抱,熬了一夜的我写了一份长达5、6页的向组织靠拢的思想汇报。

第二天一早,父亲出工前看到后勃然大怒,把我的思想汇报一把撕碎。我一看则痛哭流涕,一夜的心血,和浴火重生的希望都付诸东流。父亲想到的是“大鸣大放”,而我想的是脱胎换骨,冲突在所难免,但父亲软硬兼施终于让我败下阵来。

当然,老师并没有抛弃我,终于让我在最后一批投入到组织的怀抱里。

业信在《四毛的人生》中详细记载了1971年初,街道没有推荐他上高中的经历,觉得十分委屈。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实际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我们没有做过任何努力,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多年之后,我的大侄子(大表哥的大儿子)讲到他小时候的经历:

那是夏秋之季的一个黄昏,小伙伴们都回家了,我一个人站在小街北头的稻场边上,看见舅爷爷从土坡路下走了上来。我拉着他去外婆家,他说要赶去林寨。见拉不住舅爷爷,我急忙从北头跑回去告诉了外婆。小脚的外婆和我追了好远,才把舅爷爷追回来。

记忆中,因外公木讷,晚饭时外婆还请来了小队的吴会计作陪。昏黄的煤油灯下,待在闺阁的小姨说到了叔叔在学校的成绩等,叙了好多家常----多少年过去了,我也恍惚,一个儿童怎么能有如此深刻的记忆?岁月荏苒,渐渐明白:舅爷爷为什么踽踽夜行,赶夜不进外婆家门?在那个落难窘境的时刻,听着小姨夸奖叔叔成绩,在一家子流放农村的岁月,他听着是怎样的心境?很多次,那个黄昏总像电影里的镜头:舅爷爷的身影一点点地从稻场坡坎下起来,他走到我的身边,带着慈祥,语调平静:你不去给家家讲,我去林寨找王木匠……

我告诉他:你记忆的时间可能有问题。我1972年7月11日到广水水泥制品厂了,在之前就听说此事。应该是1971年,你小姨那会刚上高中,听他们说我初中毕业的考试成绩还不错。但宋贤俊老师说:他的成绩考的再好也不能上高中。你舅爷爷听了这话心痛不已,从林寨回来后顿首捶胸,非常自责。其实那个时代,他也是受害者,完全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宋贤俊老师是他的学生,即使想帮也无能为力。

侄子说:叔叔,我确实有印象。记得当晚舅爷爷坐在桌子的左东边,我的小姨坐在靠南边,她说你总考第一。

我连忙说:可能只是语文,仇非数学比我好。

当然,我们并没有躺平。父亲很快就把生产队一位1966届高中生的物理和化学课本借来让我学习。张家堰旁的披水屋与马坪高中隔畈相望,我就把桌子、椅子搬到门口,与高中的同学们展开了自学与听课的竞赛。竟然在1971年春天,将高一到高三的物理和化学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各做了两大本笔记。当时的学习肯定是生吞活剥,浮光掠影,但极大地培训了自己的自学能力,甚至有受益终生的感觉。

还有一件事,我当时非常惊讶。记不得什么缘由,父亲在用披水屋里用压抑的家乡话朗诵海涅“西里西亚织工之歌”。他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眼睛里冒着火花,让人感到十分害怕。我想,那也许是他唯一能够发泄的形式——悄悄地朗诵无产阶级的战歌。

海涅的这首诗的确是“无产阶级战歌”——“德意志,我们织你的裹尸布/我们织进三重咒诅/我们织,我们织!”一下子被改造为无产阶级,父亲当时无法发泄的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这首诗里,就像十八世纪的德国纺织工人一样。海涅1843年结识马克思,1844年为支援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写作了这首《西里西亚织工之歌》,恩格斯曾撰文说它“宣传了社会主义”,并说海涅是“德国当代诗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他“参加了我们的队伍”。

当然,这间披水屋里也有值得庆幸的事情。2021年5月,我们小学同学有个聚会,在广水市中懋国际大酒店举行,同学们十分缅怀我们的班主任——姚大舜老师。

席间,袁宝蓉学妹讲起了我的一段“光荣史”,而我却忘得一干二净。她说:“你读书的时候很调皮,上课总爱讲话。姚老师把你专门一张桌子安排在中间的走道上,不让影响其他同学。你还是不老实,上课时把桌子从前面移到后面,又从后面移到前面,没有消停的时候。”她的话一下子提醒了,看来我并不是个好学生。

姚老师浓眉大眼,声音洪亮,讲起课来激情四射。对同学要求严格,不拘言笑。他一手好字,板书非常漂亮,好几个同学都模仿他的字,留下了他的书法的影子。我想,在他的课堂上我肯定不敢随便“搬桌子”,那样的自由放任他绝对不能容忍。

不过,我对姚老师的恩情终身难忘。他是我父亲的学生,1954年考进县一中,父亲带他到1956年因为受胡风牵连贬到二中为止。那时候,他也是全县“初考”前50名的学生,毕业后到黄石市读了一所中专的工业学校。至于为什么到马坪小学任教,似乎也是有点郁郁不得志。

我虽然有点调皮,但成绩还不错。记得四年级时,他把我的作文“摘棉花”弄到大街上的马坪小学的宣传栏上。那篇文章好像是以课文“拾稻穗”为模板,记叙了一次学生劳动的经历。当然,也在班上朗诵过,算是小小的范文了。

从三年级起,我这个学习委员还时常代老师改作业,可能周业信、仇非、吴继明也做过这样的事情。那时候,他的大女儿出生了,可能家务有点忙。我们虽然有点力所不及,但大家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后来,他劝我不要搞学习委员,免得影响学习。尽管我上课不太听讲,当班干部还是热心负责,常常因为收作业本要等很久。不记得最后是否交出去,或者什么时候交出去的,但他的特别关照让我永远铭记在心。

他把我们从三年级带到五年级毕业,好像五年级以后就是“停课闹革命”,大家都在家里待了一年半,然后几个年级(五年级和两个六年级)一起上初中,就“复课闹革命”了。因此,我们的小学同学群名为“五一班”,因为革命把我们定格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班级。

尽管姚老师对小学生革命并不看好,但他仍然要从学校领来纸张和墨汁,号召我们写“大字报”,以呼应革命形势和造反气势。虽然我们的大字报没什么分量,但我们会非常热心地去看大街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一场又一场的辩论会,那是中学生和革命干群的造反热情,和捍卫伟大领袖的坚定信念。随着红卫兵大串联,小学生也参与到运动的洪流之中,迎接最高指示、迎接芒果、迎接红卫兵、迎接红色宣传队等,让每一个人都意气风发。

我和姚老师的情谊持续到多年以后。1971年夏天,我初中(1969年3月-1971年元月)毕业后无所事事,他还借工作之便带我到武汉住了几天。那时候,他已经从小学调到马坪农机厂担任技术员,时有外出的美差。他和父亲商量,让我出去见见世面。尽管心有余悸,但仍然写了好几篇日记,似乎不写不足以表达大开眼界的种种心情。

再后来,我工作在湖北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姚老师1990年代初带他的大女儿来看过几次病。印象中是系统性红斑狼疮,但当时的医疗水平不高,尽管我帮他找了名医,也未能挽救那个小时候十分漂亮、聪明的大女儿的性命。我想,如果是现在,应该不成问题,只是需要长期服药(药物不贵),一样可以健康地生活。

姚老师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来到深圳,没有及时得到不幸的消息,也没有表达自己的心意。他的两个儿子,似乎过得也不太好,小儿子“星桥”还是父亲帮他取的名。

[29] 1978年,我们家迎来了三大喜事。第一,虽然不出意外地在1977年12月高考落榜,但父亲仍要为已经定亲的我修建房子,先是在础德叔叔的帮助下,弄到了菜园子旁边的地皮;再就是父亲从马坪运来了檩条、大门、家具等,可能也是叔叔帮忙找的汽车;春节后就联系本厂的工人一起到采石场拉石头。大约个把月就完成了工程,对住房并无严格要求的那个时代,俨然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第二,那年应山县高考只录取了60几名,初中毕业的我竟然忝列其中,而且是带薪学习。一时间犹如“鲤鱼跳龙门”,成了众人瞩目的传奇人物。第三,父亲的右派问题也得到了彻底解决,1979年初就恢复教职,分配到广水镇中学。整体的情况是:1978年4月,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其余右派分子的帽子;1979年9月,对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进行全面复查;1980年5月,曾经被划为右派的55万人绝大部分平反昭雪。

那真是咱家的一个幸运年,从此弥漫在头顶上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2年,他老人家在逆境中努力奋进的精神一直支撑着我,尽管我离他的期望还差得很远很远……

[30] 父亲给我写过很多信,一共三个阶段。1972-1977年是我从马坪到广水水泥制品厂当工人期间;随后1978-1983年我考上大学到武汉读书,而父亲落实政策到广水二中复职;再就是1985-1992年我考上研究生以及留校工作到父亲去世(1991年父母到武汉和我们一起住了1年),当时联系方式主要靠通信。

父亲的信,多已流失。刚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一封,让人回到1990年的那个春节之后。我研究生毕业1年半,夫妻两个人都选择年三十值班,把儿子带到病房,然后乘初一上午的火车回广水。离开之后,收到父亲的来信。如今,睹物思亲,彻心彻肺:

凡凡好,你们工作忙,念念。走的那天晚上,雨雪菲菲,你们到武昌站时,可能已积雪盈道了。这更加深了我们的依门依闾之念。

春节,这个中国人普天同庆的佳节,你们很孝顺地回家团聚(那年,我和妻大年30晚上分别值夜班,把儿子带到值班房里,初一一早赶火车回广水老家——今注):祖孙三代,欢聚一堂,天伦乐叙,其乐融融。只是世俗未能脱尽,又以时日短暂未能畅谈,实属美中不足。所谓天伦,是以最具有凝聚力之家庭——这个人群基本单位为基地的。人的一生,分为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几个阶段,而家庭成员都分别由儿童、小伙子、中年人、老翁几个层次的人所组成,他们就近取材,取长补短,螺旋式地前进着、发展着,从原始的人群走过了两千万年人类的历史长河。

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有云:“宴桃李之芳园,叙天伦之乐事”。“天伦乐叙”一词,即由此而来。天伦乐事当然很广泛,老一辈的,少一代的,此地的风情,彼处的别致,成功的,失败的,高兴的,抑郁的……,都可以畅叙一番。谈之愈多,则别后的挂念愈少。

人各有志,不必尽同。但彼此的心机仍是契合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每个人所必须具备的意念。

你们走后,你母亲睡了一两天才起来。年纪来了的人承受生活的能量是愈来愈小了。初七,聂平和小邹才走,义达夫妇初八来广水,说他们打算全家搬到郑家河去。

十五这天,黄氏父子三人来拜年,主要是耀宇小弟兄二人去武汉上学。席中他对目前形势的一些看法,谈话的基调基本上与你们相同。看来耀宇比较深沉冷静,代表了学生界的主流。

你们现在进入中年,当然仍与青年人有较多共同之处,不过你们却多了层阅历,肩上多了点负担。而事业进入到中途,郁郁沉重之感更显得突出。中年是人生中的主要关键,希望你们把握住它,机灵地、细心地去调整它,让它的全部软件都发生作用,起到储藏资料最多,而成为大型的计算机。我们在遥远的家乡为你们祝福,特别为凡凡一代祝福。我今年六十七岁了,身体显著地倒退,你妈的脑筋也很不行,都在向人生打退堂鼓。鼓声仍在殷切地期望你们,锻炼身体,认真工作,搞好三个人的小家庭生活,精诚无间团结一致地教育好凡凡。

我正在读一个美国人写的毛传,受益不少。作者是从宏观的角度上看的,一个朝代,一个英雄的人物仍不过是沧海中的一滴水,与以往一些从微观角度看其朝代和英雄的人,把一根毛发也膨胀得比撑天柱还粗是大不相同的。

          父字正月二十一日(1990)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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