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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与《红楼梦》“散场”言说
《红楼梦》有好几处都有“散场”的不断言说。如第二十六回怡红院的小丫头佳慧对小红抱怨晴雯绮霞得了老太太的赏钱,算在上等里去。小红便开导佳慧,第一次提到“散场”。
小红道:“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小红这番看透人世真相的话,好似醍醐灌顶,把小坠儿震撼了,也感动了。她不由得“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又不好意思哭,也若有所悟的说:“你这话说的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熬煎似的。” 小红或许是林黛玉的影子,她甚至看得比宝玉还透彻。小说第三十一回专门说宝、黛对于“散”的想法,其实也是关于“散场”的言说。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榭,虽百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
可见宝玉也知道终究要散,但还是天天想多聚会,以免散后凄凉,迎春出嫁后,他看到的紫菱洲是“轩窗寂寞,屏帐倏然,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这是宝玉内心最大的恸,“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这便是散场后的悲凉。而林姑娘与宝玉相反,她彻悟人生要散,那么宁可不聚,因为这样可以少些散场时的荒凉寂寥。但无论是宝玉和黛玉,其实骨子里都还是怕散。与之相比作为丫鬟的小红却显得很是坦然豁达。迎春的大丫鬟司棋也是个有独特思想的女孩,她对鸳鸯也说了类似小红的话。那次,因为鸳鸯撞见了司棋和表哥的幽会,司棋很担心泄露此事,鸳鸯一再保证,司棋很绝望地说: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了,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烧香礼拜,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 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庚辰本)
司棋性情刚烈,这段话真可谓掏心掏肺,程乙本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话,反而显得平淡了些。小红和司棋都是丫鬟,贾府中言说“散场”的还有二小姐迎春。当司棋被逐时,希望迎春说情,但她却有自己的道理。
迎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呢,听了这话,书也不看,话也不答,只管扭着身子呆呆的坐着。周瑞家的又催道:“这么大女孩儿,自己作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的不好了,你还敢紧着缠磨他!”迎春听了,方发话道:“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总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
迎春固然懦弱,但也看透了人间的悲欢。尽管“散场”这个词,在明清小说中都有提及,如李绿园的《歧路灯》就多次说到,但窃以为,曹雪芹受到唐伯虎的直接影响可能更多。因为唐伯虎对《红楼梦》的影响巨大,如黛玉的花冢和葬花,都是承其余韵。唐伯虎自己的《临终诗》一首云:“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阳间有散场是这首诗的核心。我们苟活的人世,不过是漂流在异乡而已,荣宁二府,大观园富贵荣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的“异乡”。甄士隐《好了歌》注解不也说“反认他乡是故乡”吗?而我们的故乡或者如陶渊明说的“本宅”,佛家的“解脱”,道家的羽化登仙,都是“死”后所去之处,西方极乐世界,六道轮回,阿鼻地狱等,死亡不是结束,只是另一种开始。
如果曹雪芹小说的“散场”特指的暗用唐伯虎的“散场”,那么小红、司棋、黛玉、迎春等人口中的“散场”,就不仅是一般的散场了,而是人生最后的必然归宿——死亡。这些不断演说“散场”的人,除了小红,其他的人都在最青春的时候离开了,散场了,以此而言,《红楼梦》也是一部思考死亡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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