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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椿一行离开埃及,乘船渡过地中海,正式访问的第一个国家是法国。从马塞港口登陆,然后坐车一路北上,经过里昂,最后抵达首都巴黎斯。其《笔记》对行程、活动有具体记录。创作诗歌共六题十一首。本来拟选两三首说一说,但是看来看去,发现每首都有特色,舍不得删掉哪一个。干脆都保留下来,与读者一起分享。
1.《至马塞(法国海口),楼阁连云(皆高七层),用煤气然灯,万盏交辉,街市如昼》
到处光如昼,真同不夜城。(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珠灯千盏合,火树万株明。(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画槛云中列,香车镜里行。(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夜游须达旦,何必问鼍更。(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这是第一首,题目略长,属于古代常见的“以序代题”的情况。全诗描写马塞的夜景。题目里有“用煤气然灯”一语,“然”字似乎缺少了左边的“火”字偏旁,其实没错,“然”字的本义就是燃烧。在许慎所谓的“六书”里,这是一个“会意”法构造的字,右上方的部首表述犬类动物,左上方部首表示一块肉,下面四点就是指“火”(不是水),在篆书里写成火的象形。“然”的本义大约就是架火烤肉。后来有人不知道下边的四点即指火,又在“然”的左边另外添加一个“火”做意符。这样的“画蛇添足”的字在八、九万汉字里不胜枚举。(英语单词里也有许多拼写的字母是多余的。比较而言,世界语(Esperanto,“爱斯不难读”)倒显得“科学”一些。)“煤气灯”,现在是看不到了,但是笔者记得,1970年代,我在皖东定远县岱山公社学校读初中,教师办公室里使用的就是“煤气灯”,与那时农村普遍使用的“煤油灯”相比,它还是个“advanced”的物品。(人类从古至今“灯”的系列大约是:1G动物油——2G蜡烛——3G煤油灯——4G煤气灯——5G电灯。哈哈。此时此刻,我用键盘写作时,使用的是精致的LED节能灯,算6G了吧。)
从斌椿的诗里,我们知道当时(1866年)马塞全城使用的都是“煤气灯”,而那时的北京应该还没有,所以作者感到非常新鲜,特地赋诗一首来加以描写。另外,由题目可知,那时的马塞有很多“高七层”的楼房,作者用“连云”来夸张地形容,说明他在国内也未见过,他熟悉的只是京城的“四合院”平房。(据说现在,世界上的摩天高楼70%都在中国。感慨啊!)
首联云:“到处光如昼,真同不夜城”。题目中说,“万盏交辉,街市如昼”。可见,这些灯,不仅是写楼阁里面室内所使用的灯,还包括街市上的照明灯,也就是所谓的“路灯”。这种早期的“路灯”,在老电影里面见过。约莫如下面的图片:
颔联云:“珠灯千盏合,火树万株明”。紧承前联,还是写万盏灯明之景。“珠灯”、“火树”是比喻,以形容“路灯”。“合”字稍难懂,应该与“绿树村边合”(孟浩然《过故人庄》)之“合”相近,指街道上的路灯,一盏连着一盏,远远地纵观,“合”成一线了。
颈联:“画槛(jiàn)云中列,香车镜里行”。依然是描写夜景,但是文意“转”了一下,主要不再写灯了,而是写“画槛”和“香车”。槛,即栏杆,画槛,应该是指楼阁上的装饰漂亮的“阳台”。题目里说,“楼阁连云”,所以此处也夸张地说,阳台“云”中列。对句里面的“镜”应该是指街道两边橱窗上的玻璃,当各种车子在街道上行驶的时候,其影子自然映照到橱窗玻璃上面。从中间两联看,作者的描写功夫还是相当不错的。不过要注意,这毕竟是“诗”,并不完全等于客观现实,比如“槛”称为“画槛”,“车”说成“香车”,可能一半是修辞上的需要,所谓“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杨炯语)。当时的欧洲在工业文明等方面领先于亚洲,但是城市里的阳台不可能都是如“画”,其各种“车”子也是不能说都是“香”的。彼时通行的还是马车,虽然外观挺漂亮,但是免不了带有马的“矢”“溲”味吧!( )(当下中国正在推广新能源汽车,这种车才真的没啥异味哦。)
尾联:“夜游须达旦,何必问鼍(tuó)更。”大意是:在这样美妙的城市之夜里漫游,必须通宵达旦地玩啊,何必考虑已经什么钟点了呀?!
以反诘性的抒情句做“结”,表明作者对五律体式、章法(实际上就是“套路”)掌握的很娴熟。前三联主要是描写,描写之中隐含一点叙事,最后一联就必须抒发一下感慨。反诘句比一般陈述句多点弯弯绕,也就是多点学者们所谓的“蕴藉”。“鼍(tuó)更”一词用的古雅,得解释一下,“鼍”就是鳄鱼一类的动物,(比如我们安徽著名的扬子鳄, )其皮可以用来做“鼓”,而“鼓”与“鐘”一样,在古代是城市里用来报时(“更”)的器物(放置于钟鼓楼上)。“鼍更”一词在这里代指时间。(欧洲的古代是否也使用钟鼓报时,鄙人不得而知。惭愧。只知道英语里也有个单词:crocodile“壳老可打”。)
本诗是一首五律,如上所言所示,章法谨严,平仄协调。此外,按照律诗的规则,中间两联必须对仗(或曰对章),此诗属对相当工整。斌椿本来就是按照五律诗的“框格”“模子”(model)写的,写成之后,又堪为今人做五律的“模子”,(假如法国 孔子学院的学生要仿学古典诗歌的写作,这首诗可以推荐做个——诗歌的“模特儿”)。
附录:
《乘槎笔记》“马赛之夜”条云:“街市繁盛,楼宇皆六、七层,雕栏画槛,高列云霄。至夜以煤气然灯,光明如昼,夜游无须秉烛。闻居民五十万人,街巷相联,市肆灯火,密如繁星,他处元夕,无此盛且多也。”这段资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上面的五律诗。如果是老外学习,将两者交互参考,也可以冠冕堂皇地称其为“诗史互证”法吧。最后两句耐人寻味,“他处元夕,无此盛且多也。”“元夕”即中国历史悠久的“元宵节”,其主要活动是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游人观灯赏月。明明是中国著名的传统节日,却不直言,而冠以“他处”。据《笔记》可知,斌椿到达马赛是大清国同治五年(1866年)三月十八日,相当于西历的4月中旬,那只是法国马赛市的一个普通的夜晚,但是映入斌椿眼帘的却是从未见过的夜景,他一定感到震撼,超过了大清国最热闹的“元夕”。然而在用白纸黑字笔录于纸的时候,他又不愿明白言之,而是使用了一个泛泛的概念“他处”。由此可以推想彼时斌椿心里是有点纠结的,有些自尊,更有所顾忌。《陌上桑》里有两句诗:“归来相怨怒,但坐(因)观罗敷。”大意是:只是因为在陌上桑间看到了时髦美丽的秦罗敷,所以(农夫)回到家里后便对(粗服荆钗、相貌平平)妻子抱怨发火。诗里的“耕者、犁者”是农夫,质朴而直率。但是斌椿的身份就大不相同了,他是进士,是钦差使臣,倘若他在外面遇到了“仙女”,回到家里只能说,“别人家的女人都比不上啊。”其潜台词是:我们家的除外。(“士大夫”的肚子里弯弯绕多啊。)
又,《笔记》云:“客寓楼七层,梯形如旋螺。登降苦劳,则另有小屋可容六、七人,用火轮转法,可升至顶楼。屋有暗消息,手一按,则柜房即知某屋唤人。传语亦然。各法奇巧,匪夷所思。”本段涉及两个“机器”,前者即lift,or elevator,大概只能称之为“升降机”,而不能叫“电梯”,因为斌椿说它是“用火轮转法”,当时所用“马达”(motor,发动机)应该是以“柴油”或“汽油”为能源的,而不是“电”。后者,“暗消息”应该是指“电铃”和“电话”。后面作者还记载在巴黎看到了“有线电报”。(勇按: 查互联网得知:1837年美国人摩斯(Morse,1791-1872)发明有线电信机,并编摩斯电讯码。1861年德国人李斯(John Lies, 1834-1874)制造了电话机。)
又,《笔记》云:“肆售各物,率奇创。有木马,形长三尺许,两耳有转轴。人跨马,手转其耳,机关自动,即驰行不已。殆亦木牛流马之遗意欤?”
这里介绍的“木马”大约就是早期的“摩托车”,其能够“自动”的“机关”应该就是“马达”(motor)。有意思的是这个东东让斌椿联想到诸葛亮所发明的“木牛流马”,品味最后一句似问非问的话,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这种“木马”,我们中国早在三国时期就有了,这种巧思与工艺是从中国流传出去的吧。斌椿彼时的心理颇为微妙。何况《乘槎笔记》是奉旨而作,它的最重要的读者是“同治皇上”,所以他在落笔时要悬想那个特殊读者的感受,非常小心谨慎地遣词造句。前面一节“他处元夕,……”云云也当与这个因素有关。(目前,文艺理论界出现了所谓“新文本主义批评”,认为,作品(work)的创作不仅与作者自己的意图有关,还与编者、出版者、发行者、传播者、读者等有关。言之有理,“经典文本主义批评”有其局限性。斌椿的《乘槎笔记》提供了生动的例证。)由今观之,彼“木马”非此“木马”,完全不是一回事。虽然两者都有“机关”,但是它们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当时法国的“木马”应该是有“马达”(发动机)的。
勇按:查互联网得知,1885年8月30日,德国工程师戈特利布-戴姆勒(Gottlieb Daimler)造出世界上第一台“真正”的摩托车,即上面的图片所示。但是根据斌椿《乘槎笔记》(1866年),早在将近二十年前,法国人已经在骑行“机关自动”的“木马”了。看来外国人也有点“阿Q精神”。据说关于汽车的发明人问题也有争议。斌椿的著作还具有世界科技史的资料价值,请有兴趣的读者注意。
上面的图片是一枚外国邮票,纪念摩托车诞生一百周年(1885-1985),被纪念人就是戈特利布-戴姆勒(Gottlieb Daimler)。这显然不准确。不仅对法国人不公平,也是对整个人类发明创造历史的错写。
又,《笔记》云:“坐火轮车往看造船器具,其地距寓舍八、九十里,往返仅两时许。穿山岭十余重,大者有五,皆凿深洞,长三、五里不等。车疾驰入,黑暗如漆。车数十辆,各然灯。俄顷,即见山外天光而出矣。平原花木可观,桥梁道路皆修整,麦穗方青。”本段所写的山洞是今天所谓的“隧道”。“火轮车”就是火车。笔者初看“车数十辆,各然灯”时,误以为这里所写的是“汽车”,可能大谬。因为汽车被发明还要再推迟约莫二十年。(勇按:查互联网得知,一般认为,汽车发明者是德国人卡尔·佛里特立奇·奔驰(Kral Benz),他在1885年研制出世界上第一辆马车式三轮汽车。)斌椿所说的“车数十辆”应该是指火车头后面的“车厢”。参阅拙作《续三》:《至埃及国都初乘火轮车》,其序中将车厢称为“车辆”。
——草于巢湖之西,“湖西”(west of lake),待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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