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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了,走在一个“三夏”大忙接近尾声的初夏的上午,其时天气晴朗,凉风习习,吹得树梢沙沙作响,院子中树叶筛下了一地斑驳的光影。
母亲走于她人生中的第二个丁酉年五月十五日,公元2017年6月9日上午10点23分,享年80周岁零6个月17天,共计29418天。
母亲是因肺腺癌去世的。去年的4月24日是农历三月十八,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下楼正要出去,接到了二姐打来的电话,二姐在电话中哭着对我说母亲检查出肺癌来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呆住了。挂断电话,我赶紧去潍坊胸科医院探查,想让母亲来住院。晚上家人商议后,觉得来潍坊不太方便,决定第二天去二嫂曾看过病的青州人民医院肿瘤科检查住院。4月26日我去医院看望母亲,家人告诉我对母亲要隐瞒病情。
母亲得病不是一两天的时间了。从2015年秋后母亲就开始偶尔咳嗽了,但大家都没在意,2016年春节假期回老家,粗心的我也没有发现。只是当我们再一次提出要给父母住的房子拾掇一下时,母亲再一次拒绝了,说她也许活不了一年两载了。没想到,这竟一语成谶。
春节过后,母亲咳嗽的更勤了,大家以为是感冒引起的,开始给她吃治咳嗽的药,每一种药都是开始一两天管用,后来就不管用了。二姐想带她去医院看看,但母亲嫌没出正月,不去。等出了正月,母亲还是不愿去医院,她是怕花钱,怕给儿女们添麻烦啊。一直拖到了农历三月,母亲发现咳的痰中带有血丝,告诉了二姐。家人感到不妙,于4月24日一早带母亲去王府街道卫生院检查,发现右侧肺门外有3.0×2.5cm的阴影,让去上级医院检查。家人带母亲又去荣军医院拍了片,右下肺门阴影最大截面积3.8×4.4cm,基本确定是肺癌了。
在青州人民医院,医生告诉我们,母亲得的是肺腺癌,属于非小细胞癌的一种,一般农村妇女常见,厨房油烟是很重要的致病因素。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了以前母亲整日在烟熏火燎的低矮饭屋中摊煎饼、做饭的情景。我曾看过一篇文章,说肺癌细胞中平均基因突变个数超过2000个,这都是平常日积月累造成的。虽然理智告诉我,年龄才是母亲肺癌的最大致病因素,但我依然相信,我们吃的每一张煎饼、每一顿饭不仅是母亲用心、用力做的,更是她用健康和生命换来的啊。
通过化验血液指标,医生说比较适合用副作用较小的易瑞沙(吉非替尼)。于是母亲住了几天院后回家开始服用易瑞沙,两个月后去复查,肿瘤没大有变化,医生让继续服用。但在这两个月中,由于受肿瘤“恶病质”( cachexia)影响,母亲体重迅速下降,体力也越来越差。4月份住院的时候,母亲还能自己从医院坐公交车到涝埠,然后三哥用摩托车带着母亲和我回家,到了7月上中旬母亲肺部积水发烧住院时,体重只有40公斤了,根本就坐不住摩托车了。
关于“恶病质”,我认为这是人体做出的一种丢车保帅的保护性反映。当人的大脑发现体内有肿瘤等病灶时,会及时启动肠胃减少食物吸收,产生厌食反应,同时不可逆地丢失掉大部分肌肉和脂肪,以最低限度的代谢来维持生命,最大限度抑制肿瘤生长速度,尽可能地来延长个体存活时间。
去年8月中旬,我休假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更加消瘦,体力更差了。8月18日我陪母亲去医院复查,因为要等着拍片和出结果,几乎等了一个下午,把母亲累得够呛,其间有好几次只得躺在大厅的连椅上休息,多次催着我去问片子出来了没有。虽然去时是满车的人,但只有我一个人在医院陪着母亲,没有依靠,没人商议,我倍感孤独。到傍晚终于出来结果了,正好二姐夫也来了,让他们陪着母亲,我去找医生询问结果。结果肿瘤已经长成4.5×125px了,医生说看来易瑞沙对母亲无效,要么换用其他靶向药物,要么放化疗,要么顺其自然。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送母亲回家,在车上发现母亲的右腿已经比左腿细很多了。回家后和家里人商议,换用其他靶向药物,医生也说过,一般人家根本负担不起,并且效果未知;放化疗对于饭食难进、骨瘦如柴的母亲来说恐怕吃不消,医生也说过风险很大,周围村子大多数放化疗的人很快就去世了;剩下的就只有第三条路了。
8月19日,早上大雨如注。我要回潍坊了,母亲嫌昨天父亲给我们煮的鸡蛋没熟,一大早就执意让父亲又给我们煮了一锅。我本不想拿,在母亲的一再请求下才接受了。出村去等车的路上,女儿问我为什么要给我们鸡蛋,我眼睛一热,说:“这是你奶奶的一片心意啊。”
家人曾找好几个人算过,都说母亲在农历八月很危险。我们整天提心吊胆,手机一响,我都心惊肉跳。中秋节我回家,母亲担心我走晚了坐不上车,居然从家里沿着坑洼不平的路走到二姐家,提醒我早走。从父母家里出来向西,我要去放泉坐车,一回首,母亲正坐在屋后眼巴巴地目送着我。
国庆节我和孩子回老家,母亲正在打吊瓶。母亲虽然吃的仍然很少,但病情还比较稳定。
母亲对我说,今年时运不济,养的花全死了,院子中的大榆树也被风吹掉了大半个树头。这对相信天人感应、征兆预示的母亲来说,无疑进一步增加了她心里的阴影。
10月5日午饭后,当我和孩子要走时,母亲执意要去送我们,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才在屋后停住脚步。我再一次回首,发现母亲站在路上向我们张望,眼睛立马有些潮湿了。
整个冬天我忙于单位上的那些破事,很少回家看望母亲,只是不时打电话问问情况,母亲病情还算稳定。11月末二嫂去世,我回家,母亲心里挂念的是小侄女将来的着落。
今年元旦假期因为值班,加之离春节时间近了,我记得没有回家。
今年春节回老家,母亲更加虚弱了,但精神状态还不错。我知道,这是陪母亲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肿瘤引起了母亲脊背疼痛,整个冬天,每天母亲都让父亲用笤帚疙瘩给她砸脊背。
母亲也吃不进饭去,在炉子上熥热的香蕉也只能吃半个。
1月28日,大年初一早上,母亲不顾二姐的再三劝告,三点多就起来烧香烧纸,这比往年已经是晚了很多了。整个上午,来拜年的,来陪母亲说话的,人来人往,母亲没大落着休息。半晌午母亲去上厕所,好长时间才出来,进屋后我发现她的胳膊上有些土,忙上前替她弹去,母亲执意自己来,并说她在蹲下去的时候手扶的木板晃动,她歪倒了。农村过年时有很多禁忌,这件事给她心理上又带来了巨大的阴影。
1月29日,大年初二。早上起来,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我来到父母家院子中扫雪,二姐已经扫了一部分了。见我来到,二姐让我扫,她回家做饭。我正在扫雪时,父亲在屋中喊我,说母亲找我有事。我扔下扫帚,来到屋内,母亲躺在床上说她起不来了。我一听慌了,赶紧跑去大哥家告诉大哥,又去二姐家说了。大家来到母亲床前,经过查看后认为是昨天累的。后来发现母亲不断打哆嗦,身上发热,用体温表一量39℃多,于是赶紧找医生来打针。
1月31日,大年初四,经过打吊瓶,母亲已经不发烧了。我在牵挂中回了潍坊。此后,我差不多每周两次打电话询问母亲情况。令人欣慰的是,在卧床16天后,母亲又起来了,然后可以不拄拐杖了,然后又可以自己上街了。
清明假期的4月3日,我们一家三口回家,正好母亲又打吊瓶。每次打完母亲只让我按一会儿,然后就是自己按。
4月4日午饭后,我又要走了,母亲让大姐拿出早就换好的面条给我们,然后拄着拐杖要到院子中送我们。大家都劝她,她才在门口西侧坐下,看着已走到院子中的我们,恋恋不舍地叫着孩子的乳名,问她什么时候再来。我说放假就和她回来,然后就匆匆走了,因为我担心走慢了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
整个4月份,母亲病情似乎很稳定,只是力气越来越弱,后来甚至无法上街了。
4月30日我在五一假期回老家时,母亲又能拄着拐杖上街了,但家人告诉我母亲开始胸痛了。我心里一沉,这说明肿瘤已经长得很大了,恐怕母亲来日无多,能陪她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下午,父亲陪母亲坐在屋后街边,我用手机记录下了他们的影像。
5月1日是四月初六,正是俺村的集。上午7点多母亲就出来坐在屋后,因为没戴假牙,显得更加苍老了。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四邻八庄的人几乎都认识,母亲和每一个认识的人认真地说话,就像要和这个世界道别一样。小姨家的大表妹骑着摩托车走过,没有下车和母亲说话,惹得母亲很不高兴。
上午母亲又让大姐从瓮里挖出了一箢子麦子要给我换面条带回去,我说清明带回去的还有,母亲却非让去换不行。
中午,大嫂温了她昨天晚上用小白菜和豆汁馇的小豆腐,母亲泡上煎饼,吃了一碗。这是很长时间以来母亲少有的一顿开胃饭,母亲说:“今晌午拔了麸眼了。”原先用石磨磨面,为了磨得细,小麦不能从磨眼中下得太快,所以要插上一支筷子,被称作“麸眼”。当需要磨成碜子时,麦子可以下得快些,就将筷子拔出,这就是拔麸眼。
下午我要走了,母亲艰难地从床起来要去送我,我让她坐在屋里东面的椅子上,然后向她告别。
在我的电话牵挂中,很快端午节到了。5月29日,我一回家就发现石头垒的东院墙倒塌了一部分,家人说是前几日下雨时倒塌的。我心里一惊,想到了《史记•孔子世家》记载的孔子临死前七日曾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在母亲看来,这岂不是又一个不祥的征兆?
午饭后,母亲坐在椅子上一阵剧烈咳嗽,震得胸部疼痛,疼得她高声“哎呦”叫了好一阵子,我的心犹如针扎。
下午我陪父母在屋后的树荫下乘凉。母亲叫着我的乳名说:“××,我今年不好混了。”听母亲如此说,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和旁边的父亲赶紧安慰她。她再三对我说起一件事,就像交代后事一样。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向她打招呼,她尽管很疲劳,仍然尽力和别人拉呱,并对自己的每一个孩子进行评价。母亲对别的孩子全是溢美之词,唯独对弟弟充满了抱怨。看着母亲这异样的表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因为我想到了一句古话:人若改常,非病即亡。
后来,二姐来了,母亲对她说,想要洗洗头和洗洗脚,因为自己感觉不大好了。二姐让她别乱想,答应过两天就给她洗。我想,其实母亲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因为以前她谈到很多死于癌症的人时并没有避讳癌症这个词,而自从她检查出来癌症后,再也没对家人说过一个“癌”字,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
晚上,我正在二姐家,二姐领着父亲来对我说,母亲非让父亲去我本家一位贩卖水果的叔叔家给我买一箱大樱桃,已经被大哥劝回一次了,这次是二姐在半路上碰到的。我对父亲说,家里冰箱里还有一盘子大樱桃,并和二姐把他送回了家。
5月30日是端午节,我本来告诉父母午饭后走的,因为小外甥女上午要去坐火车,早饭后我准备搭送她的车走。
当我去向母亲告别时,母亲很虚弱地蜷缩在床上,想要挣扎着坐起来。我连忙示意她不要起来,向她说明早走的原因。母亲有些歉意地说,这次也没给我的孩子带回什么东西,本来想给孩子买一箱大樱桃的,我解释说家里还有。母亲又对我说起昨天提到的事儿,我也说了自己的意见。最后母亲对我说,回去后不要牵挂她,她就这样了。望着瘦得皮包骨头的母亲,我声音略有哽咽,对她说,等放暑假了我再领着孩子来看她。其实,当时我和母亲心里都明白,也许等不到暑假了。我恋恋不舍地告别母亲,没想到这竟是我和母亲最后的对话。
回到单位,由于是“三夏”时节,各种事情特别多。我打电话给二姐,二姐说母亲吃着止疼药,胸部不太疼了。
6月5日下午和晚上,我感到胸很闷,一夜也没大睡好。6日早上迷迷糊糊睡着,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母亲去世了,我回家时一家人正在棺材前面哭。
6月7日晚上20点23分,大姐夫的手机打来电话,我预感到不妙。接起来是大姐的声音,她说母亲病已经很重了,开始尿尿发红了,而且脑子开始错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就安排自己的后事,糊涂时净说些死去的人的名字。用大姐的话说已经是“半阴半阳”了。上午母亲曾要大姐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但大姐刚用手机不久,没有存我的手机号。下午时母亲又对大姐说让我过两天回去。我知道,母亲已经进入癌症的最后阶段,各种器官开始衰竭了。因为我事先没有准备,单位还有一堆事需要交代安排一下,我便给二姐打电话询问情况。二姐说正在忙着过麦,白天是大姐在照顾母亲,似乎母亲还能坚持。我便说明天安排一下,后天回家。
6月8日,上午干完一件答应已久的事,回单位急急火火地处理完一些事情,已经是下午17点多了。经至亲之人提醒,给二姐打电话,说母亲情况已经不太好了。我急忙赶回家,收拾准备一番,让二姐夫来接我们一家三口。
当我赶回老家时已经是23点20分了。母亲已经躺在外间的床上,吸着氧气,呼吸剧烈而短粗,喉咙里痰声呼啦啦地响着,看起来非常难受。我知道,这是神经衰竭导致喉部和口腔肌肉松弛,痰液积聚在喉部造成的,正是医学上所谓的“死亡咆哮声”。当下我心里就明白,母亲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
大姐和二姐一直守在母亲床前,据她们讲,母亲几天前就开始安排后事了,让她们整理有关物品,清点现金,告知存款笔数,密码存放位置,各种重要事情一一交代。
6月7日早上母亲就对家人说,她只能活三天了。她已经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因为正处于麦收期间,只有大姐照顾母亲打吊瓶。母亲清醒的时候让大姐打电话给各位亲人来作最后的话别,并让大姐去村里找她们四季老母会的会友来告别。她告诉大姐找出早已做好的寿衣和各种行头,各种东西如何放置,提前准备好谷子秆草。老家风俗,人在断气前是要抬到屋地中间铺好的谷子秆草上穿寿衣的,因为在床上不如在地下穿寿衣方便。
6月8日早上母亲已经吃不下饭了,仅仅喝了一口鸡蛋汤,但说话还有力气。母亲说她只能活两天了,并继续安排后事,点名要见未见的亲人,她走后如何穿戴,什么东西放到什么地方,并让找出早已备好的木板,好明天给她打棺材。到傍晌午,母亲已经喘得很重了,说话也渐渐无力了,三哥和二姐夫去拉来氧气瓶,给她吸上氧气,但仍然喘不动。下午母亲清醒时仍不时交代着后事。晚上20时左右,母亲开始狂躁不安,三哥给母亲的主治医生打电话,医生说应该静脉注射安定,但村医生不好把握。村医说可以注射原先准备好的吗啡,电话询问主治医生,同意注射。母亲平静地看着村医,问:“我今晚上几点死,还是明天几点死?”这是母亲能发出声音说的最后的话。
听了大姐和二姐的讲述,我不禁对母亲暗自称奇:一个人面对死亡,居然可以如此的从容淡定,如此的有条不紊,如此的计划周密。同时我又有一些疑惑:母亲是如何提前十多天就感受到了死神一步一步逼近的脚步的?又是如何提前三天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时间的?一定有一些她自己能感受到的身体内在变化,具体如何,却已不得而知了。
注射吗啡后,到晚上22点母亲才安静下来睡着了。快到午夜时,我和三哥守在母亲床前,让大姐、二姐先回去休息了。母亲虽然睡着了,但眼睛仍无意识地不时睁开,呼吸急促,憋得很难受。我和三哥坐在床前轮流轻轻托着母亲的手。因为浮肿,母亲的手看起来并不像以前那么瘦削了,我的心一直在颤抖。
6月9日快到凌晨4点时,大姐、二姐来了,让我和三哥回去休息。到二姐家迷糊了一个多小时,五点多起来,吃过早饭,来到父母家。母亲已经醒来了,仍憋得难受,也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意识还算清醒。见到我来,母亲艰难地抬了下手臂,我赶忙来到床前,轻轻托起母亲的手。母亲用眼睛平静地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母子连心,我知道母亲要说的话,因为端午节回家母亲已经交代过了,前天晚上二姐在电话中也说了。
二姐开始找出母亲以前自己做的寿衣,里外七件,或鲜艳或素净,全部用五彩丝线绣着漂亮的花,一件一件按照顺序预先套好。还有头上戴的、脚上穿的,粘腰子、钱褡子、四季老母会的各种文疏等等,所有的东西都一一准备停当。我和三哥也找出棺木备用,然后擦洗桌椅。
上午十点左右,看着母亲呼吸开始逐渐无力,大家决定先把她抬到地下谷子秆草上。母亲呼吸更加无力了,眼睛虽然睁着,但已经没有反应了。后来,母亲呼吸越来越弱,手脚已经开始变凉,我们七手八脚赶紧给她穿寿衣。刚穿了一半,母亲就停止了呼吸,时间是10点23分。我们一边哭一边给母亲继续穿寿衣,我抬起泪眼一望,看到与母亲相濡以沫还差一个月就满62周年的老父亲,扶着房屋子门框,已经哭得涕泪交流。母亲得病后,多亏了父亲日夜照顾。刚进入6月份,母亲对父亲说:“我没有几天活头了,你就守着我吧。”于是,最后几天,父亲时刻守在母亲床头,一步不离。此时,我大舅正好来到,二姐让他在院子中等待,我们给母亲穿上寿衣后,大舅上前用手轻轻地合上了母亲的眼睛。
母亲走后,开始进入农村繁复的丧葬程序,一切按照老辈留下的传统和村红白理事会的规定来进行。
首先是确定几天的殡,什么规格,然后确定内柜、外柜组成人员,确定需要送信的亲戚名单、采购的食材,派人去送信、采购各种用品,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令人眼花缭乱。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请木匠打棺材。下午棺材打成,说是不能在外面油漆,必须在屋里。把母亲请进去后,二姐夫用红色油漆刷了一遍。
上完两趟庙,晚上孝子们要守灵。前半夜大哥和本家弟兄们一起,接近半夜我和三哥一起守灵。快到凌晨三点,大姐和二姐来替我们。
6月10日早上天不亮就上一趟庙。中午12点多,灵车来了。我、三哥、本家一位大哥一起护送母亲遗体去青州殡仪馆。当将母亲遗体抬上坩埚盘时,骨瘦如柴的母亲是如此的轻飘飘,我的心不由地一颤。
13点12分,工作人员按动电钮,载着母亲遗体的坩埚盘徐徐进入火化电炉。三哥领着我跪下磕头,向母亲遗体作最后的告别,泪水霎时模糊了我的双眼。起身后我用朦胧的泪眼向那位女工作人员望去,本以为见惯了生离死别场面而已经麻木的她,却正在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家,再摆放到棺材中。晚上再上一趟庙,继续守灵,依然是我和三哥后半夜。
6月11日是出殡的日子,本家一众兄弟陪着我们在灵棚中跪在地下。不断有来哭灵的、祭灵的,三跪九叩,一切按照程序来。在喇叭、唢呐的呜咽声中上完三趟庙,下午14点半起灵。在烈日的炙烤下,跪在硌得小腿生疼的石头、沙子路上,看着母亲红色的棺材和穿着白色孝服送灵的人群,我虽然非常悲伤,却两眼发涩,再也哭不出眼泪来了,只能用沙哑的嗓子干哭。
6月13日,天不亮就起来去给母亲上三日坟。上午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拾掇父母的房子,打扫卫生,整理母亲遗物。
中午饭后我从大哥家出来,街上非常安静。
向西走一段,然后就要向南拐去放泉坐车了。当我回首时,老家屋后寂静无人,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了,泪水又一次涌满了我的眼眶。
噙着泪水,继续向前走,前面就是土场崖。记得1988年8月26日,我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因为报到时间紧迫,母亲不顾下雨,用裹过脚的小脚踩着湿滑的石头,领着我去崖下刘美农家问到兰州坐火车情况。
向南望去,南山郁郁葱葱,山顶上已是侧柏成林。我记得很小时候,一次弟弟睡觉醒来找不到母亲大哭,奶奶说母亲去南山顶采洋槐花了。那时南山顶上应该还有不少刺槐,母亲为了一家人的吃饭,一大早就爬上山顶去采洋槐花。
从土场崖下来,前面就是五文路。我以前回家,母亲多次在这儿送我上车。如今,母亲再也不会送我了。
坐上车,很快就来到东河泉子,这是俺村的最东头。记得1985年春天的一天,早上母亲说中午要包水饺,让我回家来吃。当我骑着自行车接近俺村时,老远就看见母亲站在东河泉子路口,向东张望。我骑到母亲跟前,母亲满脸歉意,说是没有来卖菜的,没买到饺子馅,让我白跑了一趟。我家到东河泉子一里多路,还要上下一个长长的大坡,就为了早点告诉我,母亲来到这儿迎着我。
车子继续向前,母亲以前的点点滴滴浮现在我脑海中,泪水从我脸颊无声地滑落。
母亲非常善良,总是怀有一颗慈悲之心。小时候,母亲从不让我们伤害小动物,从不让我们掏鸟蛋、捉小鸟,并告诉我们“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很难相信一个字也不认识的母亲能如此熟练地背诵并运用这些警言。母亲病后,只是后期有些疼痛,憋得难受的时间也只有一天多,应该说没大受罪。人们都说,这是母亲行好修来的福气。
母亲非常慈祥。我们家是“严父慈母”型的,小时候觉得父亲很严厉,我们有些害怕,而母亲一直非常和蔼,从小到大,我印象中只有一次母亲对我发了点儿火。母亲对我们总是充满了耐心,我们都往着母亲特别亲。小时候难免眼馋别人的东西,母亲看到后,就会叫回我们,教育我们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靠自己的劳动挣来的才心安理得,从小就培养了我们兄弟姐妹的正义感和做人的骨气。
母亲非常热心。母亲心灵手巧,会扎很多祭祀用的东西,平常人家需要,母亲都热情帮忙。四邻八舍大事小情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母亲总是尽自己所能帮助,所以母亲在村里人缘极好,这从她去世后乡亲们的“上名”结果就可见到。老家过去风俗,当人去世后,除了本家,其他人家一般向主家捐一点钱,众人拾柴火焰高,帮助主家出殡,称作“上名”。现在虽然不需要乡亲们帮着拿钱出殡了,但这项风俗依然保留了下来。母亲去世后,有人数了一下本村上名人数达到了160户,过去多的也就130户。俺村约有250户人家,刨除占全部户数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我们二公支,还有一些在外地的,还有父亲健在兄弟几个共以父亲名字上名的,可以说几乎全都上了名。
母亲非常勤劳。小时候家里人多,母亲为了一大家子的吃、穿、用而操的心,绝不是用简简单单的“吃苦受累”就能概括得了的。很多时候白天要到生产队干活,缝缝补补、做衣服只能晚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来做。差不多隔一天就要摊一次煎饼,所以母亲几乎天天去推碾,早上早起推磨子、摊煎饼。更难熬的是春天青黄不接时候,为了能让一家人填饱肚子,母亲还要去挖野菜、采树叶,想尽了各种办法,真是为难了母亲啊。
母亲非常节俭。因为是从过去苦日子过来的,所以母亲养成了节俭的习惯。能自己做的,就不去花钱去买;能买便宜的,就不买贵的;能节省的就尽量节省。儿女们给她买的吃的,她舍不得吃,往往放到最后快要坏了才吃;给她买的衣服,她也舍不得穿,最后却被老鼠啃坏了。
母亲非常乐观。尽管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母亲却非常乐观,从不向我们诉苦。平常遇到不好的事情,也都往好处想,很少生闷气。母亲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也种一些瓜果蔬菜,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
母亲非常公道。我们兄弟姐妹较多,但母亲从不偏谁向谁,一视同仁。与邻里相处,母亲也都秉持公道,更不会东家长西家短地背后说三道四。
母亲体力非常好。尽管母亲是小脚,但走起路来铿锵有力,速度很快。即使是前几年,我的几个姨仍不如母亲走得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她曾和一些四季老母会友坐火车爬上泰山,后来也经常去附近的一些景区。2014年九九重阳节,母亲最后一次爬上云门山,并在大寿字前留了一张合影。秋后她就开始腿疼,一直疼了一年多。2016年初,我去一家骨科门诊给母亲拿药,医生看了母亲拍的片子说,不仅是骶椎,母亲的整个脊椎都出现了退行性病变。母亲从2015年秋后开始出现咳嗽症状,到去年4月24日确诊肺癌,又存活了接近两年,这在附近村庄肺癌病人中也是活的时间最长的,显然得益于母亲原先较棒的身体素质。这给了亲人们充分的心理准备时间,也给了儿女们尽孝的机会。
母亲非常聪明,这几乎是每一个与她打过交道的人的评价。母亲小时候正处于战乱年代,一天学都没上,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理解力、记忆力很强,对以前发生的很多事,时间、内容记忆准确。母亲无师自通,还会剪纸。小时候,老家结婚的新房糊棚顶中间都要贴黑色的大团花,四个角是贴三角形的缠枝花草图案,经常见到有人拿着黑色的纸来找母亲剪。只见母亲三叠两叠,用剪刀拐来拐去地剪一番,然后伸开,漂亮的剪纸就剪成了,不像现在有些所谓的剪纸,还要先描图案线条,再用刀刻。平常剪个鞋样子、绣花图案,母亲更是信手拈来。父亲原先不会编筐子、编篮子,母亲见到别人编的过程后,指导父亲成功编成各种各样的用具。在青州、临朐一带,很多农村妇都信奉四季老母,初一、十五烧香,还要念佛。据说每一次学习新的佛经,母亲总是第一个学会的。按照她们的说法,每逢初一、十五是四季老母带领众神仙出巡的日子,母亲选择在五月十五告别人世,一定是让神仙带走了吧。
母亲走了,从此回家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了,从此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从此我们成了没娘的孩子。
母亲是天下千千万万的母亲中最普通的一个,但在我们儿女心目中,永远是天下最伟大的母亲。
安息吧,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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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1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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