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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王安忆《白茅岭纪事》,离上海很远的荒野之处有一个名为白茅岭的女子劳教所,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劳教女子,或痞气,或哀怨,或洒脱,或堕落。时过境迁,今天的我们实在很难理解那个时代,但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女子就如同荒凉的白茅岭上杂草丛生中的白茅一样,或生或死,或堕落或悔恨,无人在意。 ——其实,在历史最初,白茅原是浪漫的象征。 《国风·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痴情的男子,用白茅包好猎物,奉与心仪的女子面前,那洁白的茅草,就像那冰清玉洁的女子。想想古人真是质朴的可爱,向女子求爱竟然用猎杀的獐子和鹿,但当血淋林的猎物包裹上洁白的茅草,强悍之中便多了几分柔情,那女子被被勇敢而多情的哥哥吸引也就不足为怪了吧。看来古人在撩妹方面给咱们上了一课,多些真诚,少些套路,用真心还真心,让世界充满爱~ 又如《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荑就是白茅刚长出的嫩芽,好比竹笋一样,这位静女为了补偿等待他的男子,从田野中采来一束白茅的嫩芽,既不显得太贵重,又不会太失礼,那嫩嫩的白茅就好比爱情萌发的新芽,充满着希望和喜悦。男子也很识趣,说这荑是“洵美且异”,并不是白茅有多美,而是因为是女神送的,就要多美有多美。诸位看官,看来这甜言蜜语是古往今来爱情中屡试不爽的绝招,而且这爱情的信物本就不应该太贵重,反而是那些寻常之物,因为寄托了情感就越发显得珍贵。就比方说两人从恋爱到结婚修成正果,多年后回味起来,如果定情信物是一个寇驰包,那恐怕你自己都不好意思提,但如果是一把手工折扇,那你就可以对你的儿孙夸夸其谈。 关于白茅最传世的诗句,恐怕还得是《卫风. 硕人》中形容美人的那几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美人的手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柔荑”,就是说就像白茅刚萌发的嫩芽一样,这是我读过的诗文里最生动,最富有生活气息的比喻,大家想一想刚萌发的嫩芽是什么样子的,不仅是白白嫩嫩,而且还水润Q弹,不仅水润,而且还惹人怜爱,让你都不忍心碰一下。相比起来,《孔雀东南飞》里对刘兰芝小娘子的形容就显得差了一个档次,“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学这篇课文时老师还让咱们分析这个比喻用的多么传神?!各位,比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这刘兰芝伸着一双小葱手,涂着胭脂俗粉,顶多就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和倾国倾城貌的女神相比还是差点意思啊! 所以诗经中的白茅的形象,就是可俗可雅,大俗大雅,雅俗共赏的这么一个形象,它寻常可见,质朴无华,但它洁白无暇,气质非凡。这和《楚辞》当中动不动蕙、兰、芷、若的名贵香草截然不同,它注定是属于包括普通百姓在内的所有人的。 但自诗经以后,白茅的形象就一直和贫穷、荒芜脱不了干系,我猜测可能和农耕文明不断进步,白茅作为一种“无用之物”只能委身于田边、道旁、荒郊野岭有关系,就如篇头的白茅岭一样,一听就是荒草丛生、荆棘遍地的地方。 杜甫有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这白茅最后只剩下了当屋顶的作用,而且还不怎么牢靠,三重茅都能被风刮走了,剩下杜诗圣只能透过屋顶数星星。所以穷人才住茅屋,达官贵人才能享受雕栏画柱,登这个楼那个阁。但中国的士族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乐观精神,往往能将贫穷和气节联系起来,杜诗人的屋顶都被掀翻了,还想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不光是杜甫,唐代诗人常建也曾借白茅明志: 宿王昌龄隐居 所谓隐居一定要低调,要是在山里盖一个山景别墅,住着虽然舒服,名声肯定就差了点,但盖一个茅亭,就显得特别雅致,也符合文人的身份。常建巧妙地把茅亭和花影结合在一起,既显得朴素,又显得别致,再加上清溪、孤云、松林、微月的衬托,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居地方就这么浮现了。 这些白茅的形象就和文人士族甘于清贫、与世无争的高洁气质联系在一起。而另一些诗中,白茅就仅仅是作为荒芜的象征出现,如岑参《至大梁却寄匡城主人》中的“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刻画得是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塞外荒原,而李商隐《梦泽》中“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则是刻画了楚地湖泊周围白茅丛生的景象,怀古伤今。 这还不算最惨的,史上最惨的白茅有瓜葛的恐怕当属南朝梁元帝,这位性格孤僻的独眼皇帝,因为自己文青的个性和实在不怎么样的领导技巧,被北魏攻破都城,在矫情的做了四首诗后,惨遭杀害,当时是怎么一个情景呢,史书记载: 好惨,好惨,一代帝王被杀不说,还用席子一裹,白茅一捆,拉到城外边荒郊野外喂了野狗,这是多么悲催的命运。这景象不禁让我联想到诗经中用白茅包着的猎物,被用作献殷勤的工具,从猎物的角度考虑,也是很悲伤的一个故事哈。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以布帊缠尸,敛以蒲席,束以白茅,以车一乘,葬于津阳门外。”
相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诗经中的白茅形象,那时的它是自由的,随意生长,随意开花,为爱情献礼,为美人装扮。但后来的白茅却在文明进化中沦为屋顶,多了生活所迫的无奈和伤感,少了几分浪漫色彩,到了现在,更是在文学作品中鲜有得见,只留一个白茅岭的名字,的确让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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