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序茅
我的奶奶:从民国到新时代
2018-1-3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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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奶奶, 家庭, 和谐

我的奶奶今年九十有六,身子硬朗,吐字清晰,生活自立,基本上不需他人照料。就是十几年前,股骨头坏死,换了新的,腿脚有些不变,耳朵也背了。

奶奶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人,年青的时候是位大美女,皮肤白净,身材高挑,干净利索。虽不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家境还算殷实,有薄田十余顷。然而奶奶命途多舛,出生六个月,父亲去世了,由母亲一个人拉扯长大。由于家有余田,日子还过得去。她十几岁就开始经营田地。抗日战争爆发后,虽然战争在滕县县城打得激烈,他们所在的山区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后来奶奶嫁给了爷爷,上个世纪,家庭观念比较封建,而我们地区受孔老二影响比较大,男尊女卑极为严格,妇女在家中根本没有地位。而我奶奶却是个例外,在那个时期,她是一家之主,爷爷反而没有多少话语权。要知道我爷爷可不是好脾气的人,能在那个时代取得家庭的领导权,可以算得上我们村里的唯一。

爷爷家世代务农,勤劳节俭,将剩下的钱财,置办土地,虽然算不上富裕,也有薄田数亩,房屋数间,温饱不愁,略有结余。解放战争时期,华野的部队攻打济南城,有一支部队就住在我家。奶奶把堂屋让给部队首长住,自己一家搬进偏房。奶奶依稀记得当时队伍喊的口号:“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
 建国后,不知何故,我家被划为地主,成了村里的坏分子。开始奶奶并没有感到问题多严重,没做过坏事,问心无愧。后来,爷爷的五叔被枪毙了。具体原因不详,据说爷爷的五叔是还乡团的头头,在当时名望比较高,滕县这边的人称其为赵五爷。之前问过当地的老人,五爷在本地的口碑并不差,办过学校,救国灾民,并没有人命案。当时有人通知他让其逃出,五爷反而比较淡定,说自己没有人命案,不需要逃走。结果就被拉到村子东头枪毙了。五爷临走的时候冷冷清清,五婶托人给他送双布鞋,没人敢去,奶奶自告奋勇,递给给了五爷,五爷得以穿着鞋上路。相比之下,我奶奶的四舅比较幸运了,他当年是国军特务营的营长,一次抓住一个八路,上级让活埋。八路的家人托关系,恳求能留个全尸。奶奶的四舅夜里偷偷地把人放了。解放后,奶奶的四舅被抓住了。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了了。没曾想,他曾经救过的那个八路当了官,为了报恩,将其偷偷释放。后来奶奶的四舅逃到台湾,没敢再回来,据说在那里又有了家庭。
 后来,我爷爷连同他几个兄弟被拉出去批斗了几次,幸好村里人还比较善良,只是象征性的游街,没有造成身体的伤害。然而,地主的帽子对于子女的影响是深远的。我爸爸自小成绩非常好,升中学的时候,实行推荐制度,当时同学们都推荐他上,可是由于成分问题,被剥夺了继续接受教育的机会。
 就这样,带着地主的帽子,我奶奶拉扯五个孩子生活,一个大伯,一个叔叔,两个姑姑,加上我父亲。在生存队里,受到各种白眼。最困难的日子是58年大跃进时期。那个时候,我父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是老二,吃饭的时候,抢不过我大伯,站在门口,哇哇大哭,骂我大伯“坏金山(我大伯名字叫金山),坏金山,不喝七碗喝八碗”。临近年关,家里几个孩子还穿着单衣,奶奶带着父亲,冒着大雪走了十几公里,到集市上兑换了些布头,连夜给孩子们做了棉衣,而她却是单衣过冬。当时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我爷爷打算把我小叔卖掉,来换取一筐地瓜干。我奶奶死活不同意,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部卖掉了,连同我爷爷的一张打鱼网,就这样咬牙挺过去了。后来,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可以到生产队干活,争取工分了,日子慢慢好起来。
 那个时期,我爸爸在附近干建筑队,大伯在村子里当电工,大姑嫁到城里,日子有了奔头。改革开放之后,在政策的响应下,我叔叔参军了,家里也由此摘掉了地主的帽子。不久后,越战爆发了。奶奶得知我叔叔所在的部队可能被派上战场,她通过各方关系,给我叔叔写了好几封信,催促其退伍。我叔叔也由此结束了军旅生涯。
 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我奶奶迎来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刻。尤其在我二姑相亲的事情上,奶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果敢。当时,别人给本家一个姑姑介绍对象,是一个中学老师,离异了,家在城里。那个姑姑向我奶奶打听对方的情况。于是,我奶奶立即让我二姑带她进城。到了城里后,奶奶看对方比较靠谱,又有文化,就果断地将二姑许配给人家了,也就是现在的姑父。那个时期,农业和非农业的界限非常森严。能到城里生活,是我们农村人一辈子的梦想。如果放在现在的时代,可能还好些。那个年代,姑父是离婚人士,比我二姑大许多,不仅面临外人议论,就连我大伯和父亲,也是死活不同意。最终,我奶奶顶着压力,乾纲独断,促成这么婚事。从现来看二姑家的生活,还是幸福美满的。
 后来,我叔叔从部队退伍回来,在一个镇上给镇长开车。在城区找了个对象,奶奶集中力量,在城市帮叔叔盖了房子,奶奶由此也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跨越。叔叔也成了我们家庭的骄傲。上世纪80-90年代,城里人是一种特殊的荣耀,从农村到城市是一件很了不起的跨越。

世事无常,正当家庭蒸蒸日上的时候,我大伯在一次整修电路的时候,从线杆上掉下,不幸遇难。那年是1988年,当时镇上赔了五千元。白发人送黑发人,对我奶奶打击很大,可是慢慢挺了过来。同一年,我和我叔家的哥哥出生。奶奶在城里照看我哥哥,爷爷一半在家里住,一般在城里住。可是好景不长,五年之后,我叔叔的婚姻开始出现裂变。

当我叔叔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和我婶子离婚了。离婚之后,我叔叔境遇急转直下,房子和女儿判给对方了,我哥哥归他,工作也因此丢了。奶奶在城市的落脚点也没了。可是她依旧坚强,带着我哥哥,在城市租房,照看他上学。奶奶的付出坚守,让哥哥有了温暖的依靠,尽最大限度减轻了家庭破裂带来的伤害。当然,哥哥也很争气,从小学到初中,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直到哥哥上了初中,住校了,她搬回老家住。我不知道她从城里搬回农村,当时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后来,我叔叔又找了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孩子,我奶奶对新老婆也不满意。我叔叔一直躲在外面,直到我小弟弟三岁的时候,奶奶才让其进门。之后,叔叔也从城市里回来了,因为家里地基的问题,和我父亲产生了隔阂。2009年的时候,爷爷病重,卧床不起,都是奶奶一个人照料。爷爷临走之前,奶奶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临终的衣服,长袍马褂,绣上漂亮的花纹,那是爷爷一辈子穿过得最好的衣服。8月份的,我爷爷去世了,那年88岁。我父亲赌气,不回家奔丧,我奶奶反复念叨。我那个时候真切的感觉到,她已经老了,失去了以前的那种刚烈。

前段时日,回家的时候。奶奶在为了办理低保的事情奔波。至今,她在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操心。从我哥哥找对象,结婚,装修房子,生子,她都操着心。我的叔叔姑姑们,包括我哥哥,对其依旧言听计从,也有争吵,最后还是拧不过她老人家。最近,我哥哥家里来了个男孩,看着她抱着重孙子,眼里充满了慈祥。而我是家里的一个例外,我从小就不听话,和奶奶多次争吵。可是她从来没有烦过我,反而最后顺着我。我能感受得到,他对我还是放心的,当然我也没有令她失望。
 奶奶是小脚,三寸金莲,她从民国走到新时代,走过了近一个世纪的路程,还在继续前行,哭过,笑过,如今,希望她能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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