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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亲情

已有 3442 次阅读 2014-2-21 12:17 |个人分类:临床手记|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癌症, 亲情, 死亡


  我看到天堂的灯亮了,我知道今晚是我最后的归宿.......
   (来自文中患者阿华病中对他姐姐的呓语)

  人生是一个舞台,每天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上演。
  有人说,世界上的所有感情中,没有一种比亲情更为深沉也更加无私。按照叔本华的观点,亲情应该是体现了种族的利益,由23对染色体中最本能的种族基因来驱动,所以才显得如此伟大和值得讴歌。此言不虚,且不论为子女鞠躬尽瘁日夜操劳的天下父母,就是在兄弟姐妹间也有多少催人泪下而令人感叹的故事啊。
  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在我的医疗生涯中,有一个病人使我终生难忘。

  他叫阿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晚期肺癌患者。他那年才46岁,非常壮年的时光。长相憨厚朴实的阿华是一位职业司机,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小家庭。妻子温柔贤惠,日间在班上忙碌,晚上紧张地操持着全家人的吃穿住用。阿华最疼爱的是唯一的女儿,她聪明可爱,刚满18岁,正准备参加高考。阿华数年前从公交车公司下岗,而出事前正服务于一家公司的老总,专职开车。虽然勤劳的阿华常常早出晚归,颇为辛苦,但一家人的小日子倒也过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
  去年春节后,阿华就开始出现间断咯血,马虎的他一直没有对家人讲。后来到医院就诊时,发现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手术无望。他是一个人去的,知道结果后当时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才找到一个椅子做下来。
  他没敢告诉老婆,掏出手机给最疼他的家姐打了个电话。电话中阿华用十分平静的口气告诉家姐自己肺部有些小毛病,需要家属来陪着检查下。家姐放下电话,就出门了,大约在十分钟后家姐打的赶到了,一脸的焦急.....
  家姐有个乖弟弟,阿华有个好家姐,这是阿华那个大家庭中的共识。家姐是阿华最信赖的人,有家姐陪在身边的阿华不再六神无主。在阿华家姐的陪伴下,阿华平静地接受了后来那些使人受尽折磨的姑息性化疗与放疗……..

  阿华来到我们科室就诊的时候,他的疾病已经是处于终末期了。不受控制的肿瘤细胞疯狂地向四处扩散,纵隔与锁骨上淋巴结不合适的转移造成了主气道的压迫。
  多少年来,多少医学研究人员呕心沥血,试图揭开癌症之谜,但他们取得的进步仍然不能最终克服那些五花八门的癌魔。虽然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对于这令人谈虎色变的慢性病几大杀手之首的癌症,其实有百分之四十是可以预防的,但癌症控制形势仍然堪忧。在多数国家,最明确的化学致癌因素吸烟的控制率仍然难以尽如人意。肺癌,这种治疗效果非常糟糕的癌症,仍然是多数国家排名第一的癌症杀手。对于晚期患者而言,一旦姑息性放化疗后再出现二线化疗失败,此后基本上就没有机会再治疗了。阿华及其家人为了治疗已经付出巨多,阿华已经坚决拒绝尝试耗资巨大的分子靶向药物治疗。在阿华这样的病情及全身状况下,这可能是目前唯一有机会尝试的办法之一。

  阿华有预感,知道自己不行了;他知道,家里已经再没有力量为他再尝试了;他想走,但现在只是有一件事情未了。
  阿华漂亮的女儿小明今年十八岁,刚刚参加完高考。其前,为了不影响高考,阿华和他的家人对阿华唯一的女儿隐瞒了病情。现在高考分数终于下来了,已经知道阿华女儿可以上那所著名的大学了。但阿华仍有心事未了,就是他仍然不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是否可以上得到理想的专业,虽然家里要为这个专业付出数量不菲的大学学费。
  阿华知道了女儿成绩,很兴奋,欢乐地像个小孩子,总是夕阳般美丽灿烂的笑容。阿华都是死了几次的人了,我不记得有多少次把他从窒息而惨烈的死亡边缘抢救回来。阿华痛苦而满怀希望地坚持着,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得到女儿最终被录取的消息。

  阿华的家姐是一个文静而端庄的中年女性,有着圣母般的温柔与贤淑。每次抢救,阿华的家姐必定会赶到他的身边,那怕是午夜三点。因为她知道,阿华在家姐的身边最安静,正是家姐一手带大了这个乖小弟。她默默地陪伴阿华走过了无数个难熬又难忘的日日夜夜。无数个九死一生的抢救后,阿华的姐姐赶到自己也快挺不住了。我看见阿华家姐瘦弱而单薄的身体充满疲惫,但她见到医生和阿华时候仍然是满面笑容。我劝她休息一下,阿华姐姐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弟弟,在每一个要死要活的抢救时刻,决然地守候在她亲爱的弟弟身旁。

  阿华的病情已经到了终末期,肿瘤细胞在全身肆虐,甚至在皮肤里大量繁殖,阿华的胸前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肿瘤转移灶。纵隔淋巴结因肿瘤转移而不断地胀大,一点点地把主气管压扁,再压扁。这一段时间来,随着肿瘤进展,阿华气促频发,稍有活动或气管里积了痰液就会诱发令人恐怖的急性呼吸困难。阿华呼吸困难的时候很痛苦,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气管里被堵上了什么东西似的,面部涨得通红,嘴唇青黑,喉咙里发出吓人的喘鸣音......
  我无数次目睹了阿华痛苦而恐怖的呼吸困难发作过程,每次抢救都无比艰难而令人难熬,每次抢救我都害怕那骇人的喘鸣会戛然而止。然而阿华死意已决,因为有限的对症治疗不能解决根本问题,KUXING般的喘鸣一次次发作,令人痛不欲生。而下一步治疗方案不仅价格昂贵,且疗效难以确定。阿华之前已经艰难地完成了和大多数人一样最终归于失败的一、二线姑息性化疗。如果再做三线治疗,其疗效将是非常渺茫的,更不要说价格之昂贵,甚至可能是直接死于化疗的惨烈结局。

  阿华家人早已经因阿华的治疗而花费巨大,尚有未成人的女儿要读大学,生活的重担落在了年纪尚轻的妻子身上。
  面对凄惨的晚期癌肿压迫气道带来的痛苦,阿华以及他的家人痛不欲生。我无数次看到阿华家姐在病房外偷偷落泪。有一次,阿华的姐姐甚至在电梯口,拦住了正要下班的我,要求我对阿华实行安乐死。面对阿华姐姐满含泪水而又日渐憔悴的面容,我一时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竟无言以对。虽然我知道阿华家姐做出这个决定是经历了何等的灵魂与肉体的双重煎熬…….

  在又一次的抢救中,阿华渐渐陷入了昏迷状态,我以为阿华终于要走了。但是心电监护却显示阿华生命征平稳,甚至血氧饱和度都一直在99%以上。阿华那十八岁的刚考上大学的女儿在一旁痛苦失声,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
  然而神奇的是,阿华在呼吸渐渐减慢到10次每分,并且已经出现呼吸暂停的时候,渐渐地恢复了神志。阿华的妻子露出惊喜的神色,阿华的女儿也停止了抽泣。我喊到:“阿华!”阿华居然又睁开了眼,很清脆地应了一声。
  面对着几次死去活来的阿华,经受着一次次死亡前的痛苦。我不禁心中一阵抽搐,我不知道阿华的无边苦海,何时是岸,只是知道阿华的天空就快亮了,再不会有如此地黑暗了。
  对于出现这样的奇迹,我不相信是药物的结果,但是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或许阿华有啥事情割舍不下吧。

  终于有一天,阿华家姐姐告诉我,阿华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如愿地考上了她心中理想的专业!
  她说非常感谢我,阿华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知足了。她说阿华他目前需要的只是一次睡眠,一次真正的睡眠,因为阿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正常的睡觉了。是啊!他窒息成那样子,发作最频繁的时候,一天要抢救四、五次,咋睡得下呢?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阿华姐姐眼泡里早已经充满了泪水。

  好吧!对这样呼吸道梗阻的病人,大家都不愿意用安眠镇静药。因为即使是在最低有效剂量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现象:患者在安眠药物吃下去后,永远不再醒来。在医患关系日趋紧张的今天,大家自保还来不及呢,有谁还去惹火烧身呢?
  但不幸的是,虽然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我却知道在姑息医学发达的国外是有这种治疗观点的。这叫姑息性镇静,可以缓解癌症患者在病程不可逆阶段的临终前痛苦。阿华及其家属已经放弃了气管支架之类的姑息性对症,目前只是在等待那个可以预期的时刻到来而已。所以我认为在这一时给予药物性镇静是可以的,是符合古老医学关于人性照护与人文关怀的本意的。
  但这儿可不是姑息医学较为被重视的欧美或者者澳洲啊,我这儿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社区医院的小小肿瘤科啊,而我也只是一个的小小住院医而已啊!患者无助的眼神刺痛着我,撞击着我的灵魂,患者在被抢救时候死去活来的过程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

  又是一个难耐的酷热的午后,今天我值班。
  阿华家姐再次求我想想办法,望着走廊里阿华家姐虚弱的声影,红肿的眼圈,我再也受不了她那哽咽沙哑近乎哀求的声音。
  在风险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在本能地思考保护自己。这没有错,因为我们有家人与孩子需要我们去承担责任,不过我们也不能过度保护啊:我们明明知道有一些办法可以为陷入痛苦深渊的人缓解痛苦,为什么不去使用呢?

  As physicians, we should strive to cure a few, help most, but comfort all.
  那位叫William Osler医学先贤真是远见卓识啊!或许他在一百年前早就看透:医学无论怎么发展都永远不可能治愈所有的疾病,多数情况下作为职业医生的我们能去做的,只能是帮助,甚至仅仅是安慰。受到William Osler赞赏的这句名言也得到了许多著名医生的共鸣。在纽约州东北部风光迷人的Saranac Lake湖畔,那位曾为结核病康复做出不朽工作的Trudeau的医生甚至将之作为墓志铭,以昭示后人,流传千古。
  人类的医学先贤是怎样教导我们的啊,如果我们过多地考虑自己的被误伤可能,就我们的职业理想而言,我们该是何等卑鄙啊,是多么地违背我们的从业誓言的啊。

  当然,我那时候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一种做人的本能使我不能拒绝。虽然也有着被同事误会甚至故意伤害的可能,但是阿华及阿华家姐真诚无助的脸告诉我,即使所有的人都是小人,但他们不会,我相信他们是善良的。
  那天,那个酷热的夏夜,我认真地分析了阿华的血气分析结果,以及阿华气促发作的表现,想着:今天我值班,豁出去了,作为职业医生我现在能给生不如死的阿华啥呢?不就是少一点点痛苦的可能吗?
  后来,那晚上,我处方了两片1毫克的副作用相对很小的艾思唑伦。最终在那个晚上,阿华虽然睡着了,但是没有出现意外。我半夜里数次从病房的窗户里观察到阿华在甜美地睡觉时,我感觉我也很幸福。毕竟,我这个小小的住院医,凭一点小小的专业知识与一点点医生天职,就让饱经苦难的阿华做了他在人间又一个甜甜的美梦。
  第二天,我还没有去查房,刚刚迈出休息室走向病房长廊的时候,阿华姐姐就来感谢我。昨天阿华姐姐也睡了一个安稳觉,她的脸色已经好看很多了,她告诉我,阿华昨天睡得很香很美,他对生活又有信心了,他说虽然仍然不想上气道支架,但希望能拖多久,就多久!他盼望多看一眼每天都升起的太阳了!
  下夜班时候,我从病房门窗里看到阿华在听他女儿讲着啥,他家姐微笑着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阿华,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虽然不会太久,但是我想,在他的夕阳就如此猝然西下的时候,能拥有如此真与深的亲情,即使是在天堂,他也该会是幸福的。
  后来,我再次极其慎重地调整了阿华的治疗方案,并郑重向其它值班医生交代了阿华痛苦时刻最可能有效的一、二、三线姑息性治疗措施.......
  古诗中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或许阿华的人生列车即将到站,在我的心里,也唯有祝愿阿华:世间亲情似海,天堂之路走好......   
 

<后记>:此文最初写作于五年前,后来修改成目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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